云空未必空——试论妙玉悲剧命运的内涵

  妙玉出身高贵,性情高洁,又身处清净佛门,因此万人不入她目。没有进入生活的妙玉并不懂得莲花要从淤泥中生出的真理,她只是一味的嫌弃淤泥太过污秽,因此她只能用孤僻保有自己的高洁,但这样的高洁实在太无力,也太脆弱,因此我们从邢岫烟的话语里得知“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2]而“这里”正是“大观园”里的“栊翠庵”。妙玉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从“牟尼院”投奔到“栊翠庵”,难道“栊翠庵”就是一个至洁至净的所在吗?那么妙玉为何会被请来此处呢?原来妙玉被请来此处并非它途,乃是为贾妃省亲时所预备的一个装点,真是“欲洁何曾洁”啊!

  妙玉是一个高洁的世外之人,即使她已在“大观园”的“栊翠庵”里修行,我们在杏红李艳的“大观园”中也很难看到她的身影,直到《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我们才第一次正面看到了妙玉的风姿,而这一次的窥看让我们再难忘怀。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3]

  贾母带着刘姥姥与众人来到妙玉的栊翠庵,贾母是个有经历的人,来到修行之地虽因吃了酒肉不便拜见菩萨,但来此吃一杯茶却是必然。禅茶一味,与僧人一起品茶是最为高妙的一件事,因为在此处茶仅是一个载体,而在品茶的过程中体会人生的禅意才是禅茶的真髓。在贾母来到妙玉的栊翠庵之后,我们先听到的竟不是主人妙玉的音声,而是过客贾母的一系列言语,为何主人是如此的敛气息声,而客人却如此的随意自在?既然妙玉少了些言语,那么我们就来看她的举动吧,先是“妙玉忙接了进去”,再是“忙去烹了茶来”,接着又是亲自用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捧了一盏茶与贾母。在这样一系列的举动中我们虽看到了尊敬,但更多的却是拘谨,为何在妙玉这个专门修行之人的身上,我们却反而看不见那种自在与随意呢?也许是因为寄居的缘故竟令这个世外之人难以超脱吧!

  我们再来看众人前来栊翠庵品茶,妙玉所用茶器又是如何呢?“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这样的一个明朝的上等瓷器是捧与贾母的茶器。再看众人用的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也是皇室所用之物,亦非凡品,只是此瓷始制于宋代汝州青瓷窑,后来的官窑亦有仿品,因此其珍稀贵重当在那个成窑五彩之下。妙玉用了如此不俗的器物,让我们不得不想起妙玉出身的高贵与品性修养的不俗,而这样的提示不仅是给我们读者的,我想那些前来品茶之众人的聪明敏锐未必会在我们读者之下。读到此处我们看到了妙玉的高贵、高雅与生活的精致,但对于佛法的真意我们却一丝也不曾窥到。

  我们再看“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六安茶”味苦不香,但本性实佳、品亦精,入药最效,健胃消食更有奇效,此茶亦在供奉皇室的贡品之列,只是贾母却不爱。贾母的不爱妙玉竟知,不知妙玉是否已经学到了已故师傅的精演先天神数之法已能掐会算,还是她只是对于此事曾经特别的留意,因而知道。不过这也都是作者在书中所用的玄虚之法,我们亦无须去深究。再看妙玉所烹之茶乃是“老君眉”,仅是此茶的名字就已经很符合贾母的身份了,妙玉的细敏绝不在“大观园”诸多的贵族小姐之下。老君眉乃是精选嫩芽所制,叶面满布绒毫,型如长眉,香气高爽,其味甘醇,亦是皇室贡品。此茶不象六安茶那样平实,而更有一种高雅与不俗,而这样的品性则更适宜于妙玉的清高和贾母的尊贵。再看烹茶所用之水竟是旧年蠲的雨水,如此考究的品茗非凡人可以企及!

  茶、水、盏,无一物不高雅,无一物不精妙!这样的高雅似乎已经带着我们到达了一个五千米的高处,人世间的气息已变得那么稀薄,在这纤尘不染的高雅中我们却感觉到了窒息!再看贾母对这样的茶却只吃了半盏,便递与了刘姥姥,这至雅之物此时竟到了这至俗之人的口边,再看这一辈子都在与土地打交道的农妇便将这茶一口吃尽,竟言“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刘姥姥这最为粗陋的俗语,给那凝固了的稀薄的空气里带来了些许的生气。雅和俗就象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它们完全在同一个层次,而且它们都有着向自己相反方向运动的规律,大雅即会走向大俗,而大俗亦会走向大雅!妙玉的茶、水、盏样样精到,但我们却只吃到了茶,而刘姥姥领着我们去的这个大俗之处我们却品到了些许的禅意!因为正是这粗陋穿破了高雅的迷雾,给了我们一个农妇的最深切与真实的体悟。而真实也许才是至雅!

  禅茶一味,也许它的真髓乃在于超越世间一切分辨的狭隘,将生命回归到最真实的存在,在此刻没有高低与贵贱,只有生命最根本的齐一。在这生命的本纯之中、在心中的清净与澄明之中,一起去享用一杯茶的美妙,此刻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共享的快慰,只有茶味的美妙,此刻你定会在一种忘我的禅境之中,这样精神的极乐享受是由茶打开的,但它的真髓却直通了无限宇宙的至深禅境。品茗又如同每个人必须独自去面对自我的生命一样,悲与喜的滋味都与他人无关,这香茶的味道每个人饮后都会有不同于他人的感受,而这样一个独自品味的过程正象我们独品人生的奥妙!如果你在此处品尝到了与他人分享的快慰,如果你在此处品到了独品的美妙,那么你也许尝到了茶的真味,你也许得到了禅意的一二。妙玉所献之茶虽高雅至极、考究至极,但终究只是茶,而贾母这个高贵之人与刘姥姥这个贫贱之人,此刻只因年岁已高而共品了一盏“老君眉”,也许这里面才真有几分禅意!

  至此,我们虽已对妙玉孤洁的品性深深惊叹了,但这样令人有些窒息的孤洁才只是这次品茗的一个开始。让我们接着再往下看,去看一个本该丰盈的生命是如何被困在了一个狭隘的极端之地。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妙玉斟了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4]

  人类是因为有了狭隘的分辨,才有了世间万物的不平等,才有了无穷的苦恼和苦难,佛陀所推崇的最高智慧乃是无分辨的智慧,这样的智慧超越小我的一切私欲和狭隘,带领众生超越了生命的一切有限和苦难而直入一种极乐的澄明之境,从这样的智慧里将会升起慈悲的大爱,到达这样的境界你时刻都将会安住在圆满的美和爱之中。而这样的一个完满境界是从思维上的无分辨开始的,正如佛陀所说“世法平等,无有高下”[5]。世上本无高低贵贱,这一切都是狭隘的人心所造,世上本无有苦乐烦闷,这一切都是“小我”狭隘的好恶所造。我们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体验、都是得到、都该无比珍惜,因为生命只在我们的一呼一吸之间,我们抓不住,它总在流逝,珍惜当下的一切就是珍惜我们的生命!如果你懂得了这样一个生命短暂存在的真实,你又怎能不去珍惜有限生命中的一切呢?你又怎能再去耻笑他人的贫贱与愚昧呢?你又怎能不去悲悯众生的全部不幸呢?

  可是在妙玉的内心里,她一刻也无法停止对高低贵贱的分辨。这样的分辨使她的生命远离纯真与清净,给她制造了一个又一个不洁净的妄念和混乱,每一个妄念里都将会生出无穷的烦恼,而这些烦恼才是人生最大的苦难。一个人一旦陷入了这样的分辨之中,即使她身在空门又灵秀高雅,也无法改变她仅是红尘中一粒凡尘的事实,她的生命在这样的分辨中被虚掷了,这样的分辨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幻相,让她看不到生命的真实。是分辨和对立的思想制造了人类所有的不幸与苦难,制造了一个被无明黑暗所遮蔽的世俗世界;是这样分辨的思想制造了每一个人生命里全部的混乱,因为它遮障了宇宙和生命的实相,制造了一切的虚假与伪饰;是这样的思想将广博的生命困在了一个狭隘不明的不幸之地!而这样的不幸属于我们整个人类,亦属于每一个脆弱的个体生命。愿我们能在此处明察,通过妙玉的不幸!

  妙玉另请黛玉和宝钗在耳房内吃茶不与众人相同乃是一种分辨。让我们还是从这高雅的茶器上说起吧,贾母与众人所用的茶器虽不同,但都属于宋明之后官窑御用的富贵之物。再看宝钗所用之茶器,已不再是权利与富贵之极的御用之品,而是晋代以喜聚奇珍异宝而闻名的王恺珍玩的爱物,后又有苏轼鉴赏于宫廷秘府的款印,其珍惜名贵即使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能与宝钗所用的“□(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一比珍贵的就是黛玉所用的“点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了,两物均已珍惜罕见至极,与宫廷御用之物相比,此二器物更有一种人文的内涵和历史的深邃。不过再珍贵的器物原本也是为人所用的,只是这两个器物的审美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它的实用价值,而此时这样审美的价值已经变成证明主人高雅的一个标签了。

  如果有人一定要强加给一个器物高尚的寓意,那么即使该器物已被认为是价值连城,那这件器物也无法具有鲜活的意义了,因为它已满载了人类狭隘的分辨与标榜。

  如果我们从众人所用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到贾母所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中看到了一种分辨;那么我们就从宝钗所用的“□(缺字,左“分”右“瓜”)瓟斝”、黛玉所用的“点犀□(缺字,左“分”右“瓜”)”与那个“绿玉斗”中又看到了一种分辨;只是前面的分辨是高低贵贱、雅与俗的分辨,只有到了这个“绿玉斗”,这样的分辨才有了更深入的意义和情感。众人、贾母、宝钗、黛玉所用之茶器即使珍贵的价值连城,但也仍旧不是一个活物,因为它们没有浸润妙玉的气息,没有妙玉的情感。只有妙玉常日自己用的那个“绿玉斗”才是一个活物,因为这件器物上浸润了妙玉的气息,而它的珍奇又在“□(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与“点犀□(缺字,左“分”右“瓜”)”之上,因为即使是繁华富贵至极的贾府中竟也未必能找出一件这样的物品。如今这样的一件稀世珍宝上已有了妙玉的气息,它就不仅仅只是一个茶盏了,它因与妙玉有一呼一吸的亲密接触而变得灵动和鲜活,它迷人的魅力定会在“□(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与“点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之上了!而这样一件非同凡响、意义非凡的器物,妙玉却用它来为宝玉斟茶!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一种分辨,只是这种分辨中已不知不觉地融进了一种柔密的情思,它已经不再那么冰冷,而是拥有了一种柔软的温度。

  万物本无贵贱,一切贵贱皆由人心所造,这是人类一切不幸的根本。我们再来看妙玉烹茶之水,妙玉为贾母与众人烹茶用的是旧年密闭封存的清洁雨水,品茗之水如此考究已经让我们大为惊叹了,可妙玉却说“陈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妙玉对品茗的考究确实已要超出我们的想象了!只是我们在此处也许该问一句,旧年的雨水即吃不得那么为何又要布施于他人?不知出家之人的慈悲心又在何处?再看妙玉为宝、黛、钗烹茶所用之水,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如果我们在此时做一个深呼吸,也许还能闻到雪水中那梅花的幽香,妙玉的极雅已无人能比!只是这样的雅已完全丧失了一种生的活力!水是有生命的,它的洁净与甘甜都来自于它的流动,即使再美妙的水一旦被封存在一个死地,那么它的美妙定然会失去鲜活。

  妙玉是不幸的,因为她的生命被困在了一个死地,正象那被封藏了五年的梅花雪水,本性虽至高至洁,但却早已失去了鲜活。它甚至不如从大观园流过的那条浅溪,因为这小溪它还有盘旋的鲜活,因为它可以绕石过桥、盘旋竹下、飘了落红而去、亦可以灌溉园圃,它可以叮咚潺潺、也可以倾泻而出,它有自己的喜乐亦有自己的音乐,而这一切便构成了它鲜活的生命。可那至高至洁的梅花雪水早已死去,有的无非是一种高洁的象征,如果生命已经死去,即使它承载了再高洁的象征也会因空洞而失去意义!

  梅花雪水最为形象的勾勒了妙玉生命的处境与困境,失去鲜活的生活空间,珍贵的生命将如同一潭被困的死水,这样的一潭死水既流不到河里、也流不到江里、更流不到那汪洋恣肆的大海里。对于妙玉来说生活的大门从来都不曾打开,她从未能够真正的进入生活!不进入生活怎么会懂得生命的至理?无法用整个身心去体悟生命的奥秘,又怎么能够窥得佛法的真意?妙玉被后来这些俗人所构建的宗教和僧团的戒律困死在生活的门外,失去了真实的生命体悟,她无缘听懂佛陀的至理,更无力去敲开生命的智慧之门。即使她此时已身在空门亦无丝毫的益处,因为她与佛陀的智慧与慈悲终究无缘。

  妙玉的高雅孤洁是对众人的一个炫耀,亦是一种邀赏。而这样的炫耀正是被“小我”困住的明证,正是她一丝也未超脱凡俗之气的明证。没有找到自我的人必要通过别人眼里的反光来寻觅自我,因为在这样的反光中也许有她所渴望的些许赞赏。在整个品茗的过程中,无论茶、水、器物多么考究,我们始终未曾见到妙玉与他人共品。这茶无论如何美妙,如果不去亲尝,那么这美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妙玉为何不能自在的与众人一起去共品一盏清茶呢?她的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使她竟不能享用这片刻的清净呢?

  是她内心无休止的分辨,亦是她对情感与交流的渴望。只有死亡可以带走生命的全部,只要活着,即使是被困在狭小的方寸之地,它也不可以令生命完全的死寂,只要活着就不可以息止对爱和美的渴望!妙玉正是青春曼妙的年龄,她怎能不渴望进入美妙的生活、鲜活的情感?她怎能不渴望进入友情和爱情?“栊翠庵”的围墙能收束住妙玉的躯体,但却不能收束住妙玉渴望爱与自由的心灵;佛门的清规可以规范妙玉的行为,但却不可以遏止她对凡尘的思恋;妙玉可以用顽强的意志控制自己,但却无法熄灭生命向往自由的火焰!没有进入生活的人不可能得到生命的觉悟,没有觉悟的人无法窥得宇宙的空性。一切的压制都只会导致生命的扭曲,但却无法熄灭追求自由的火焰,因为这是生命最根本的能量,没有人能够扼杀!

  没有人可以活在孤独的空空的死寂里,因为这样的死寂不属于生命。妙玉被困在圣洁的佛堂之上,可她生命最根本的能量依旧活跃,她不能不去渴望友情,她不能不去渴望爱情,她不能不去渴望进入那个外在的多彩的世界。妙玉天性高贵雅洁又聪颖敏慧,在大观园诸多的女子中,她一眼就看中了群花之首的宝钗和高标脱俗的黛玉,她们本该是一样风流灵秀的人物,只是妙玉更为不幸,因为她的处境让她失去了一切妙龄女子应该拥有的全部快乐。妙玉请钗、黛吃梯己茶是在表达一种赞赏,更是为她们之间灵犀的相通创造一个可以亲近的私密机会。被困在狭隘之地的妙玉怎么能够不孤独,她怎么能够不渴望有人与她交流?她用自己舍不得吃的梅花雪水为宝钗与黛玉泡茶,我们不能说这里面没有至真的诚恳。只是她已偏僻孤独的太久,她已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人平等的交流,用一种过洁的姿态进入只会将自己拒绝在他人的门外,偏僻与孤洁都是一种扭曲,而这样一颗扭曲的心灵又怎能打开赤诚的友谊?

  黛玉是孤标傲世的,在她的品格里有一种脱俗的超拔。她身上的清灵之气一定是妙玉所赞赏的,但偏僻的妙玉孤独的太久,她已失去了与他人交流的能力。在黛玉未能尝出不凡的梅花雪水之时,妙玉冲口而出毫不留情的讥笑黛玉是个“大俗人”,这样的表达远离了妙玉想要亲近的本意,这样的讥笑完全是妙玉狭隘的思维惯性,她不能觉知亦无力掌控更无力改变。这样的思维将她困死在狭小的圣洁之地,这样的思维将她封闭在友谊的门外,这样的思维将她的生命引入了孤独的偏颇,这样的思维将丰美的生命变得枯竭和扭曲。

  妙玉是不幸的,即使她的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交流和友情,但她已被生活隔离的太久了,她早已被这狭隘的思维困死。她无力挣脱宗教带给她的束缚,她也无力挣脱小我思想的束缚,她更无力挣脱那远离红尘的苍白的高洁的束缚。妙玉是不幸的,她被一张巨大的网捆绑的扭曲而窒息,而这张大网是由宗教的束缚、社会的压力、自我的狭隘、分辨的思想等等共同编织的,每一根绳索里都充满了压抑和扭曲。妙玉是不幸的,因为她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生活在这种种的压抑之中,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觉悟的机会,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真正的快乐和自由是什么,什么才是健康的生命!妙玉就象一棵小小的幼苗,在生命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已被很多意志扭曲挤压,她的枝蔓已经不能自由的伸向天空,她被其它的很多意志所塑造,完全失去了本真。更为可悲的是她从未意识到这种痛苦,因为这样的痛苦与生俱来,快乐自由的滋味她从未尝到。

  因此,在她渴望友谊的时候,友谊却离她远去,因为她完全不懂得如何进入,因为她完全无力掌控。“大俗人”这三个字就已经给她与黛玉的谈话贴上了封条,这样的不幸多么令人感伤啊!妙玉无法阻止对交流的渴望,但她却已完全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在整个品茶的过程中,我们却未曾见到宝钗与妙玉交谈的一字半言,宝钗是一个走入了慈悲的超凡之人,她将无分辨的爱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在妙玉这里她却没有一字的言语。这正是因为宝钗敏锐的洞察到妙玉已完全陷入了偏狭的自我,她已经失去了开放和吸收的能力,慈悲是一种无私的大爱,她只需要对方有领受的能力,如果妙玉已无力领受,宝钗的慈悲又怎么给予?因此宝钗只能在此处沉默。

  正当妙龄青春的妙玉,她无法遏止青春的萌动,亦无法遏止情感的萌动,她无法逃离异性的吸引,因为她的心底是那么的渴望!而这样的吸引来自于那个温柔多情的富贵公子宝玉,这样的吸引是致命的!因此,妙玉无法遏止心底的亲昵,她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个“绿玉斗”为宝玉斟茶,这样的爱慕与亲昵真是无以言表。妙玉是那么孤僻洁净的一个人,刘姥姥吃过一口茶的明代成窑茶杯竟都嫌脏不要了,此时却要宝玉用她自己的杯子来吃茶,这样的举动大大的违背了妙玉的洁净。在这样的一个违反常规的举动后面,我们看到的是妙玉被激情灼烫着的情感,这灼烫的情感也许汇聚了长久的思念,而这思念是多么的令人痛苦!因为妙玉没有思念的权利,这样的思念也注定不能被对方所知,这样的思念更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但是她却无法让自己停止这样的情感、停止这样的思念!是空门里的清规给了妙玉如此之深的折磨,生命最根本的能量渴望着自由、渴望着爱情,但是妙玉必须用自己的意志力控制它们,因为她是一个僧人,她是一个超越了凡俗世界的修行之人,因此在这两股力量的纠葛与扭曲之下,妙玉就有了这反常的行为。而这两股力量永远也无法分出高下,因为这力量都来自于自我。

  虽然妙玉对宝玉升起了这无法克制的情感,但宝玉终究与她无缘,亦与这样的情感无缘。即使妙玉那么渴望能有一次与宝玉亲密接触的机会,但宝玉还是无缘与妙玉共用那个“绿玉斗”。即使无缘,宝玉的温柔体贴还是时时处处都打动了妙玉,因为宝玉的句句话都说在妙玉的心坎上,从“世法平等”到“随乡入乡”,妙玉都听得十分欢喜;从对茶的赞赏不绝到“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又赞宝玉“这话明白”。宝玉每一个体贴的举动,每一句款款的话语都直入了妙玉的心田。在妙玉孤寂的生活里,宝玉是唯一与她有过接触的男子,也是她唯一可以想象与思念的男子,一个青春的少女,没有任何情感的经历,她又怎能抵御这样强烈的情感的吸引?

  即使妙玉内心的情感已经灼热,但她仍时刻不忘的要用自己的意志力加以克制,在这里我们清楚的看到了妙玉痛苦和矛盾的内心,而这样纠缠的两股力量还将继续对峙与厮杀下去。妙玉想要与宝玉共用一个“绿玉斗”,这是她内心最真挚的渴望,但妙玉必须要用强烈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空门对她有戒律,因为这个世俗的世界对她有规定,因此她不得不正色对宝玉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正是这虚假的语言扭曲了妙玉的心灵,正是这虚假的语言泄露了妙玉心底的秘密,正是这虚假的语言让我们看到了妙玉的矛盾、困惑与痛苦,而这一切的不幸都因为妙玉无力回归到生命的真实。这样虚假的言语远离了佛陀的智慧,亦远离了平常而真实的赤子之心,更远离了“无挂碍无恐怖”的逍遥与自在。可是妙玉的这一切不幸却又不仅仅是妙玉一个人的过错,我们也许该在心底认真的问一句,是什么力量扭曲了本来聪慧灵秀的心灵,又是怎样的压抑让宝贵的生命不能自由舒展,将她困死在狭隘的牢狱?难道妙玉的不幸只属于妙玉这一个生命吗?难道我们每一个生命不都是在承受着这样的压抑与扭曲吗?我们是否能够探索出一条超然的路径不为世俗的压力和内心的渴求所困惑呢?

  世俗的力量能够扭曲每一个脆弱的心灵,因为世俗所追寻的价值从来都不能带给我们内心永恒的自由与快乐,世俗的价值把我们的眼光从我们的内部引向浮华的外部,让我们在无数次欲望的追逐中迷失自我,迷失了自我的生命没有自由,更找不到快乐。迷失了自我的生命无法掌控自我,亦无法掌控外部的世界。而这样一个由欲求所构成的“假我”便是你的全部,真实的自我、真实的世界你永远也看不见。“假我”奴役你,让你不择手段完成它的一切渴求,而这样的渴求在完成之后却只能带给你一滴甘露,更强烈的渴求、更大的欲望在满足的一刹那之后又占有你,让你身陷干枯而焦灼的沙漠,没有尽头!每一个生命都面对这样的挣扎,只有很少的生命能够走出这不幸的怪圈,这样的生命具有了穿透一切欲求与渴望的力量,他能够看穿“假我”所制造的每一个虚妄的念头,并且穿透它,让它止息!学会止息头脑里的每一个虚妄的念头,才能拥有掌控生命的力量,才可以看到自我与宇宙的真相!

  真实的存在里没有挣扎、没有扭曲、没有顽强的意志力、也没有无法止息的渴望,真实的存在里没有一丝的控制,只有完满的自由与和谐。真实的存在里充满了美与爱,万象俱足、没有一丝痛苦的瑕疵。这是生命的真境,这是我们每一个生命都应该体验的境界,这样的境界不需要我们去努力什么,只需要我们放下妄想;这样的境界不需要我们抓取什么,只需要我们伸开双手,安住在这样的境界里你会忘掉自我,但却会拥有整个宇宙!

  可是这样的境界离妙玉还太遥远!我们往下再看,就能洞彻她的每一点虚妄的分辨、以及她那偏颇的高洁之后所掩藏的空洞与不幸。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6]

  一切的矛盾、一切的纠葛、一切的分辨、一切的渴望,曹雪芹都已在前文中尽现,但这随后的一段,又将这一切推向了极致,妙玉的偏颇已远远的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她的偏颇已带她走向了悬崖的绝境,这偏颇使她失去了透彻事物本质的能力,对高洁表象的空洞追求已将她困在了狭小之处,在这里我们看不到健康,更看不到自由和真实,看到的只是一个被困得死死的无力挣扎的生命,这样的生命失去了真实健康的常态而走向了一种病态。

  但在这样的绝境里,妙玉的生命并未走入完全的死寂,因为她体内的两种能量仍在纠缠,对自由的渴望并未熄灭,那顽强的意志力也还未完全占领上峰,在这对峙与搏杀的两股力量未分出胜负之前,妙玉就没有失去拯救自己的机会!在这样的绝境里妙玉将面对两条道路,一条是绝处逢生,将生命中那些被障蔽的感官逐渐打开,即使这样的打开异常痛苦,即使这样的打开一样预示着毁灭,但这却是妙玉唯一能够选择的正确方向;另一条路就是顺着从前的惯性滑行,让鲜活的生命走向死寂,这条道路将是没有一丝生机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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