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与“互文”——兼同“百家讲坛”三教授商榷

  病居多年,得闲必看“百家讲坛”,长了知识,多受启示。然同样的古籍文字,也时见教授作不同解释。尤以《庄子》里的一段话,在易中天、钱文忠、傅佩荣接连的讲座中,给出三种说法而最为典型。电视机前的观众便只能一头雾水。

  因知识的普遍性和价值的本源性,故很值得一说。

  先说文本,《庄子》共有两处写到尧、舜、禹时代同一题材的记载。

  《庄子·在宥》:“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以养天下之形。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

  《庄子·天下》:“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将使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 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再说三位老师的解释。

  2009年1月19日播出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第六部继往开来(二)易中天说:“墨子和墨家学派的人是什么形象呢?‘腓无胈,胫无毛’。胫就是小腿,腓就是小腿肚子。就是小腿和小腿肚子上一根毛都没有,都哪儿去了?磨掉了。为什么磨掉了?辛苦啊,因为墨子和墨家学派是每天都要参加生产劳动,要走遍天下救苦救难的。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跟焦裕禄同志差不多。”(1)

  此后,《易中天文集·我山之石》写道:“(墨家)按照《庄子·天下》的说法,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腓无胈,胫无毛)。是必须穿粗布衣服,穿草鞋木屐,整天干活,晚上也不休息,弄得非如此不足以为‘禹道’,不足以为‘墨者’。”(2)

  2009年3月8日钱文忠在《解读三字经》中,谈到同样的话题:“《庄子》里面曾经有一句非常有趣而有名的,描写墨子的话,墨者什么样?庄子的观察很厉害的。这个话现在讲起来有点好玩儿,庄子盯着墨子的腿看、看他的大腿,再看他的小腿,叫什么呢?叫‘腓无拔,胫无毛’。庄子发现,只要是墨子的门徒,这个大腿上没毛,小腿上也没毛。他就记下来。为什么?经常卷着裤腿。要么抗击洪水,要么就在从事农业。所以这样的人,腿上的毛都没了,庄子觉得很奇怪。但这也反映墨子对自己的确非常刻苦。”(3)

  2009年6月初台湾学者傅佩荣讲《孟子的智慧》时,也说到“《庄子》中对墨翟都很尊重……庄子描写大禹,说大禹累得实在是小腿上没有毛,大腿上没有肉。讲了好几次。”(4)

  前两位讲座延续时间都很长,后两位可能观摩到前者的播出。我不清楚后者是对前面的纠偏呢,还是无意中的巧合。(5)

  愚以为,三位老师恐怕都说错了。当然,三种说法自有其理由,暂不表。先申说拙见。

  “股无胈、胫无毛”,“腓无胈、胫无毛”(有的版本作“股无肱”,那是胈字的形讹),是上古传说时代留下来的语词,后世用来形容氏族社会的领袖之所以为圣贤的体貌。也是其时小农生产方式和水患频繁的特征。是代代相传的嘉言善语,用传统文言表述,即具有“明德”教化的功能。用现代的话说,有点近似于“领导干部要求群众做到的,自己首先要做到”,“要与民众同甘苦、共命运”,“凭什么推选他上大学,就凭这满手的老茧”之类的寄寓。在语义上,犹如今人说“赤脚”就是“光脚”,“赤膊”就是“光膀子”。而“赤脚”、“光脚”作为语言现象,又恰与“股无胈、胫无毛”有着人类学上的亲缘关系。这跟今人在“医生”前加“赤脚”两字,于政治文化上的寄寓是一样的。

  古语的修辞结构上,“股无胈”与“胫无毛”是一种“互文”。也就是词异而义同:你说明我,我训释你。清朝、民国谓之“互文、互词、互训、耦语”,(东汉)郑玄谓之“互言”;(唐)孔颖达亦有“互言、互文”之谓(古人上下文也有“互文”,此不赘)。

  或问:那不是重复了吗?不嫌累赘?

  对了!就是要起到重复的语义增强效果。

  为什么不用同样的词?不怕误解吗?

  对了!用不同的词,就是为了避汉字的形、声之复,达到增强、烘托语义的表达效果。——现代西方人很时兴“艺术的陌生化效果”,今人不也说避免“审美疲劳” 嘛。——当时的人都能理解。后来社会大动荡、大断裂、大转型,语言的河流也随之泛滥、改道。所以才有历代经师们作那么多的注疏。人类的作为,无论语言还是观念、制度,总是解决了眼前一些问题,又预伏了日后的不少混乱,有时埋下的麻烦比解决的问题还多,直到如今。——以至永远。

  “互文”结构在这里,股对照于胫而同义,胈呼应于毛以一解。“腓无胈、胫无毛”也是如此。股、腓在这里都是泛指,胫是专指,主要指小腿,义有深浅而已。

  胫可以泛指腿,不能专指大腿。《论语·宪问》:“(孔子)以杖叩其胫。”是专指。《山海经·海外西经》有长胫国。为泛指。

  股可以泛指腿,不能专指小腿。《大戴礼记·夏小正》:“有鸣仓庚。仓庚者,商庚也;商庚者,长股也。”孔广森补注:“长股者,黄鹂也。”乃泛指。《左传》编入中学教科书的 “子鱼论战”中:“宋师败绩,公伤股。”即专指。

  腓可以泛指小腿,不能泛指大腿,亲缘关系上隔两层嘛。古人常用“腓大于股”、(6)“胫大于股”,(7)比喻臣下的力量大于君上,枝大于本;股、胫即专指,腓乃代指胫。这种比喻,源自俗称“象腿、象皮腿” 的下肢淋巴水肿疾病。另,古人有敌箭穿腓的记载,就是专指。

  凡专指的都是其本义。泛指者,引申义也;即亲缘关系的词借用来指代是也。

  《庄子》中前言“股无胈、胫无毛”,后语“腓无胈、胫无毛”,恰是股与腓、胈与毛异词而同义的证明。《庄子》一书虽有内、外、杂篇之分,但《庄子》的作者们都是同时代的人,对语词的理解绝不会打瞌睡。

  《荀子·正论篇》:“故盗不窃、贼不刺。”盗与贼,窃与刺也是“互文”。 其句式正与《庄子》完全一样。今人仍说“刺探”,即是古义的引申。

  《诗经·小雅·节南山》:“弗躬弗亲,庶民弗亲。”又《郑风·女曰鸡鸣》:“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躬与亲、翱与翔就是“互文”。今人还把躬亲、翱翔挂在嘴边,即是古义。

  《山海经》不是出于一时一人。其成书不会晚于汉初,而其资料源于周朝搜集的图书,则是现代学界的公认。我们看看此书的语言信息:《山海经·海外西经》有长股国,一名长脚国、长胫国;又《海外东经》有玄股国,国人黑腿。

  另,杨倞注引的《尸子》,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史记·李斯列传》等都有大禹相关的记述,其词或有小异,其意则一也。这是上古人著述凭闻知、记诵大意,各自表述每有增减的常态,也是古籍研究中互证其义的常法。有变句不变义之说。——今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再者,从(汉)焦赣《易林·比之蹇》,到《广雅·释鱼》到清朝王念孙,把长股、长腿、长胫、长脚通释的例证不少,青蛙、巴蜀的蜘蛛也以这种体形特征为别名。今天,我国方言中仍有不少的遗迹。不赘。

  一种语言文字随时代而变迁,只要母体存在,其修辞结构又总会体现在今人的语言生命中,遇到因缘际会自绽发出新的光彩,正如当下互联网时代的种种。古今人性是相通的。

  双音词中,“互文”结构很多,“百姓日用而不知”,只要你一点明,都能说出一长串:“空虚”、“兴起”、“休息”、“欣喜”、“祈求”、“驾驭”、“败露”、“俭约”、“庄严”、“评议”、“歌咏”、“严酷”,包括今天提倡的“和谐”。皆互相训释的同义关系。其所以然者,缘于一:汉语形声文字的特性。你必须把两个近义词中的重叠义项拴在一起,才能将语词的含义固定住、彰显出来。“互文”是如此,相反义项组合的“对文”功效亦然:“黑白”、“是非”“对错”、“曲直”、“炎凉”、“动静”、“同异”、“兴废”。二:人类语言交流的共性。非如此,不足以达到交流的基本功能。在“对文”与“互文”之间,还有一些过渡结构,仿佛中国哲学阴阳之间的包容。这是汉语言文字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以文化传人、大使形象展现的教授们不可不知。

  说起成语、俗语,“互文”的结构,便活生生扑面而来:“东张西望”、“东躲西藏”、“左顾右盼”、“消声匿迹”、“诚惶诚恐”、“斗转星移”。诸如此类,张望、躲藏、顾盼、消匿、惶恐、转移,都是同义;再有“音消声歇”中音与声、消与歇,“短斤缺两”中短与缺、斤与两,“当牛做马”中当与做、牛与马,双双都是“互文”。 此乃“互文”构词不同样式的展开,还有其他搭配,不例。

  “辞,达尔已矣。”

  长句中,人们比较熟悉“对仗”,也就是“对文”。科举制时代,私塾喜欢用“对对子”,训练学生的文字能力。楹联、律诗最讲究“对文”,其次才是音韵。

  从句式上讲,“互文”也是“对文”的一种。五台山金阁寺观音殿、显通寺各有楹联:

  看破世事难睁眼;阅尽人情暗点头。

  显又何妨,隐又何妨,处世常生禅意趣;
  通无所谓,穷无所谓,待人总抱佛胸怀。

  现代流行歌曲《选择》歌词: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
  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
  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其中主要是“互文”。今人还常用“世态炎凉”对“人情冷暖”,“世事洞明”对“人情练达”,罗嗦吗?——非也。这就是人性表达的力量,非此不足以排遣一叹而三复的情怀。什么叫艺术?乃人们探索出抒发情感的方式、路径,世理不尽囊括,人心自能共鸣。西人把上帝创造人也称艺术。西哲有言:“艺术永远有理”。故千百年依然展现着生命力。

  从句义上讲,“互文”与“对文”正相反。而在实际的修辞中,又常常参差互用,互为点睛:“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胜与如,就是“互文”。江花比薪火还要耀眼,叹满江粼粼焰波之壮观也。春水比映照的蓝天还要沉郁,几近乎黑,诵两岸勃勃春意之尽染也。“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与对共,齐应一,也是“互文”。“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西游记》),重对复,修和整,重修应复整,上句与下句,皆为“互文”。而“花果山”与“水帘洞”又是“对文”。谈弈棋之道的“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轼),胜、败是“对文”,欣然与可喜是“互文”;前句言人性之本然,后者说反人性本然的文化价值观。

  三十年前常说“拨乱反正”,乱、正“对文”,拨乱、反正“互文”;犹如“改邪归正”。也因这个“正” 不愿说清楚,立不了。“拨乱”先难免“摸石头”,“反正”后成了“抓住机遇、不争论”。归向何方?百姓不会文绉绉,直谓之“浆糊”。浆糊老是捣,哪能不发酵冒泡?      人类的智谋、技艺(工具理性)是无限的,但如影随形,永远摆脱不了简要的道(伦理次序、价值理性)做思维的逻辑框架和行为的规则平台,以期长治久安。“正”,自有人类社会,不管用何种语言表述,都是一种价值理性的共识和向往。今天,各地方各行业都在标举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又都是社会主义,蔚为大观;比照十几年前热闹一时的“企业文化”,已经是第二波了。恰恰表征了整个社会的“正”也就是灵魂的虚脱和恐慌。——此亦不赘。

  或问:《庄子》汪洋恣肆,难道没有别的“互文”例证了?——有。

  先看一条著明的:

  《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下之谓也。”其中,天地、四时、万物是“互文”;不言、不议、不说是“互文”;至人与大圣、无为与不作也是“互文”。至于大美、明法、成理。愚以为仍是“互文”。这涉及到理论思维即中国人所说的义理,不赘。

  再看一条简单的:

  《庄子·庚桑楚》:“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仁与义,不仁与不义,害人与伤彼,我身与我己,全是“互文”。一叹三复之状,悠然而出。

  末看一条隐晦的:

  《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其中“一汝度”《淮南子·道应篇》、《文子·道原篇》作“正汝度”。

  案:“一”有“纯正、统理”义。(《易·系辞下》:“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孔颖达疏:“皆正乎纯一也。”《管子·水地》:“故水一而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尹知章注:“一,谓不杂。”《后汉书·冯緄传》:“进赴之宜,权时之策,将军一之。”)

  “摄汝知”就是“一汝视”,“摄”有“统率、归一”义。(《后汉书·陈蕃传》:“人君者,摄天地之政,秉四海之维。”)——所谓“摄心守道”,感官知觉能敛聚于一心,为一心所化通,才可能守得住真知,守得住就是心的行动,即杨朱的所谓“不取”。故所视者必以心也。

  儒道释,理念各有所不同,其认识、坚持真理的途径都是相通的。           

  佛家不是讲“看山看水”三境界嘛。有所谓“八风不动”,何以不动?有洞明世事的心在,故有定力。

  儒家讲“威武不能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虽千万人,吾往矣”。靠什么?就是“自反而缩”、“反身而诚”的心。反过来,只有这样的心,面对贫穷、冤屈的百姓,问心有愧,必惴惴难安,仿佛天良总在拷问着灵魂。如此,才有孟子所说的“不动心”。

  “正汝形”就是“一汝度”,“度”有“形”义,是“互文”。今天犹言风度、气度,其来有自。    

  “天和将至”与“神将来舍”,整个语意上也是“互文”。(这个“舍”不是房子,而是心灵的宅舍。犹如《庄子·人世间》:“虚室生白”的“室”。《管子·心术》:“德者,道之舍。”又《内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尹知章注:“心者,精之所舍。”《韩非子·扬权》:“喜之则多事,恶之则生怨,故去喜去恶,则道来止,故为道舍。”)

  三位老师中,台湾傅佩荣的说法比较“靠谱”,源于(唐)成玄英的疏(以下称“成疏”)。一定程度上,我把这“靠谱”看作是六十年来,两岸的传统文化在不同背景中的一种反映。  

  《庄子·在宥》:“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成疏:“胈,白肉也。尧舜行黄帝之迹,心形瘦弊,股瘦无白肉,胫秃无细毛”。又《天下》:“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成疏:“(禹)勤苦执劳,形容毁悴,遂使腓股无肉,膝胫无毛。”

  《庄子》一书,郭象注成玄英疏是权威。拙见若要成立,必须证明此处的不靠谱;这座“小山”不可能讨巧绕过去。——试为抛砖。

  一、“胈,白肉也”一说,于古无征,后无来者。只有个别韵书、字书及二三流的注疏家跟着因循,不见实例。我注意到《汉语大字典》,为此说引了一条书证,(明)《警世通言·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8)然解释“胈项”为肉颈或白肉颈是很浅显的错误。分明还罩在成疏的阴影中,曲为之说。理由是:

  1、前后语境上讲不通。它说的是一个为通奸男女害死的主人,被丢进自家井里又在井上垒砌了灶床。冤魂托梦给熟人寻求申冤的情景。脖子上套着井栏,这是作者想象夸张的描述,即使能套在脖子上,也看不到脖子上的肉。作者要描述脖子上的白肉,所为何来?

  2、同样在《警世通言·一窑鬼癞道人除怪》中有:“(吴教授)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睛插将上去,胈项上血污着。”同时代编纂的《汉语大词典》,以此句作为“胈”具有“脖子”义项的书证,无疑是正确的。而且它又找到了明代的另一条书证,(明)朱鼎《玉镜台记·探姑》:“清昼永,雕栏独凭,倦柔胈绣丝无力,奉慈帏昏定晨省。”(9)这样,就形成了义项的链条,说明至晚在明代的文言用词和白话小说中,“胈”已被假借为“脖”字。而“脖”有“颈项”义,现在最早的书证是宋代。(10)从理论上讲,字形相近、部首相同、声类相同的字可通假更是常态。

  上世纪八十年代,《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编纂的收词,覆盖了汉语几乎所有的语词性文献。因此,可以认定“胈”在汉语的演化中没有发现“白肉”义项的实例。

  二、《淮南子·地形训》:“胈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高诱注:“胈,人之先也。”这是古人的生命起源假说,具有人类学的共性。该篇又云:“凡根茇者,生于庶草……凡浮生不根茇者,生于萍藻”。“胈”以肉字作偏旁,“茇”以草字作部首。分别代表了动物与植物的初始形态。可见,“胈”指人身上的细毛义,是上通古人的宇宙观,下达切身官感的表述,其义理逻辑十分连贯。

  高诱,东汉注疏大家。现存《淮南子》的注疏本,是宋人从散失的《淮南子》将许慎注、高诱注合并成的。其离《淮南子》成书年代不远,词义的疏解更可信。

  此外,唐初的李善注引(三国)韦昭曰:“胈,身中小毛也。”

  都证明,在成疏之前约五百年间,士林对“胈”义的共识。

  三、比成玄英晚一百多年的柳宗元,无须评价。柳在同怀贬谪不遇的心境中,神追屈原的《天问》写了《天对》。有讲到大禹的“胈离阙肤,三门以不视”、“胝躬躄足,桥(撬)楯勩踣。”

图中所执即“楯”

  证明在柳宗元的时代,文人士大夫公认“胈”指人身上的细毛。

  换言之,成疏,经过华夏文化繁盛岁月一个半世纪的淘洗,没有得到士林的认同。

  四、“胈,白肉也”一说,亦非凭空而起。笔者经过艰难爬梳,发现成疏的疑似源头,即《礼记·檀弓上》:“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郑玄注:“白肉,股里肉。”孔颖达疏:“云‘白肉,股里肉’者,以股里白,故谓之白肉,非谓肉色白也。”

  成玄英生卒年不详,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唐太宗召其至京师,可能同年加号“西华法师”。时孔颖达58岁。公元621年孔颖达即为秦王李世民的“十八学士”之一,改元贞观后,屡迁国子监司业、祭酒,主掌全国教育,后主持编篡五经注疏定本。成玄英小孔颖达约一代人,很可能有过交往;受孔颖达学术直接影响,应无疑义。成玄英《庄子序》自道:“ 玄英不揆庸昧,少而习焉,研精覃思三十矣。依子玄所注二十篇,辄为疏解,总三十卷。”(案:郑玄字子玄)(11)

  愚以为,成疏,就是从上述郑注孔疏的基础上“移用”来创立的。成玄英以重玄理著称,然他离庄子已有千年,离传说的“三代”,比我们离他的年代还要远。对于先秦古籍的理解,我辈有年轮上的劣势,也有时代上的优势,尤其是清人对古籍的系统整理,现代多学科的常识,以及更长的历史综观距离。——不要被千年堆积的因循吓到。

  粗察成疏,发现至少有以下问题。

  1、成疏的行文循用“对文”、“互文”修辞,但对“互文”则并不自觉。不明上古人的“互文共义”。或问,你何以判断成疏“不自觉”?请看:

  郑玄注:“白肉,股里肉”以及孔颖达疏,乃意在还原《礼记》时代生活环境。为什么称大腿内侧肉为白肉?圉人就是养马的奴隶或下等人,常年光着小腿干活,日晒风吹,黑小腿与大腿内的白肉反差很大。孔疏可谓细致入微。现在年轻女子夏天骑车,常用披肩将两条手臂罩住,不然,手臂就晒成了一段白、一段黑。道理是一样的。

  成先疏“股瘦无白肉,胫秃无细毛”,语意是大腿对照小腿,无白肉对应无细毛。是上下对照。

  再疏“腓股无肉,膝胫无毛”,语意偏离成了小腿肚子对照小腿面子。腓股同义、膝胫互文,成了前后对应。

  整体为之支离。可断成疏不明“互文共义”,犯了注疏家常见的望文生训的错误。

  另,股瘦与无白肉,没有因果联系。夸张点说,除非穿现代游泳裤在淤泥里干活奔走(否则不管大腿瘦不瘦,与卷起裤管的小腿比,还是白的)。然而在嫂子落水该不该伸手救,都面临礼法障碍的时代,此乃不可想象。这是成疏在根本上错了后,必然带来的“曲说”矛盾。因此他后面不好意思再说“腓股无白肉”了,就几近于废话。故自己的义疏悄悄发生了转移:“胈”又被训释为“肉”。也带出了一千多年读书人的纠缠,——无谓的光阴,也是老迈文明的代价。

  顺便一说,易中天解释“腓无胈,胫无毛”为“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但上古人没有如此的心思,今人也不会这么无聊。从语境上讲,古人也没有放大镜,凑着别人小腿肚子去检查细毛,是吧。这成什么话?庄子的脑子里进水了?易中天回避了“股无胈、胫无毛”,但其逻辑是存在的,即大腿上没有细毛,小腿上没有粗毛。至于这两句是什么关系?对不起,只当没看见,不争论。——很聪明。

  接着,钱文忠将“腓无胈、胫无毛”解释成大腿没有毛、小腿也没有毛。是半取成疏的“腓股”句,似乎避开了“粗毛,细毛”的陷阱。又半取李善注引韦昭释“胈”为“身中小毛”义。钱不以“股无胈”为说,特以“腓无胈”举例,解“腓”为大腿。其知难而上的精神固可嘉。其解释恐怕还是不通的。

  原因是,殊不知“腓股”为“互文”结构。腓是本义,股是泛指,“腓股”就指腓;犹如对应的“膝胫”,膝是泛指,胫是本义,“膝胫”就指胫。古人有“凫胫鹤膝”之谓。“腓股”一词,古人罕用,但文法是通的。成疏前释“胈”为“白肉”、“肉”,则此处“腓”必是本义,此乃句义的逻辑。凑出这个词,就是为了对应“膝胫”。钱、傅两位现代教授不知,皆释“腓”为大腿;接着说“毛”说“肉”各异。可见,成疏在根本上错了后,后人跟着只能越绕越纠缠。

  至《庄子·骈拇》:“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一语出,两千多年的读书人都深为其哲理精辟,语言生动所折服。“凫胫鹤膝”的成语不胫而行。现代人很少注意到,为什么此成语不是庄子原文的浓缩?——庄子用“凫胫”对应“鹤胫”,乃文中句式长,有“续、断”的“对文”,又有“忧、悲”的“互文”。反差大、语意明、充满张力。然四字句成语,断不能说“凫胫鹤胫”,这样其呆滞、累赘、不美便一望而知。改成一个“膝”字,胫、膝“互文”。不伤其意,更显其美。经历代淘洗,仍栩栩生辉。同样的成语,还有 “凫短鹤长”,语意更直白,却不如前者形象、流传。可见古人文字经营之惨淡与精微,这种汉语现象,也是成语从典籍中提炼形成的常态。

  2、不知上古人行文常“连类并称”。

  《日知录》:“孟子云:‘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考之《书》曰:‘啟呱呱而泣,予弗子。’此禹事也,而稷亦因之受名。‘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夫而变国俗。’考之《列女传》:‘哭于城下七日而城为之崩。’此杞梁妻事也,而华周妻亦因之而受名。”俞樾引上文曰:“愚谓此皆连类而及之例也。《吕氏春秋》:‘孔丘、墨翟,昼日讽咏习业,夜见文王、周公而问焉。’因孔子而及墨翟,因周公而及文王,亦此类矣。”(12)

  清代中后期大家已经将前人的零星考证、疑惑,上升到类概念及其理论。

  同样,从黄帝到尧、舜、禹、汤至墨子,其所有“沫甚雨、栉疾风,手足胼胝,面目黎黑,股无胈、胫无毛,腓无胈、胫无毛,偏枯、枯槁”的描述,皆当如是观。

  我又注意到《庄子·盗跖》:“禹偏枯”,成玄英疏:“治水勤劳,风栉雨沫,致偏枯之疾,半身不遂也。”《汉语大词典》的解释也照抄成疏,这是很值得怀疑的。理由是:

  《荀子·非相》:“禹跳、汤偏” 杨倞注引的《尸子》:“禹之劳,十年不窥其家,手不爪,胫不生毛,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尚书大传》卷五:“禹其跳汤扁……其跳者,踦也。”郑玄注:“踦,步足不能相过也。”所谓“禹步”,就是脚跛,行走不便。可能是脚受过伤,或关节风湿疼痛。如果说是半身不遂即中风,大禹活不到传说中的高寿。更何况,“汤偏(扁)”,难道商汤也是中风半身不遂?明显不知上古人“连类并称”的行文常态。也荒唐。

  《孟子·万章》:“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列子·杨朱》:“(禹)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传说的文献都认为,大禹治水是在受禅之前,我们总不能认同舜找了个“半身不遂”者作接班人。

  墨子听说有人要联合楚国吞并宋国,“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解除了宋国的危难后,途经宋国,宋人不知其详,还不让他进城避雨。十日十夜是极言其多的表述方式。但没有公路,路途泥泞、崎岖,则可以想见。腿上没有肌肉,能行吗?《淮南子·修务训》:“(墨子)重胼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还要“跌蹄(蹏)而行千里,以存楚宋”。想想看,其步履能平稳吗?和“禹跳、汤偏”、“(禹)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一样,说的都是同类情景。古人行文常“变句不变义”,此亦然,乃其证也。

  若不知“连类并称”之大体,见之牛谓牛,见之马呼马,支离纷解。奈庄子已无言。

  这种连类并称的现象,源于人性的联想习惯。类善则益其美,类恶则增其劣。易中天由墨子联想到焦裕禄、雷锋,实亦古今人性相通使然。而求真乃学术的宗旨,须去其付丽之美,去其增添之劣。求真,也是求善的底线。失去实事求是的底线,成了“借势求机”,则越尽兴的发挥难免越离谱。所以,孔子才要说:“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孔子是深谙人性的,是讲原则、反对随大流的,也是憎恶乡愿的。

  3、生活常识上的问题。

  “股无胈、胫无毛”、“腓无胈、胫无毛”,怎么形成的?风里来、雨里去,累、辛苦啊;总是太泛泛。说是经常卷起裤腿,要么抗击洪水,要么从事农业。大前提是对的,还没落到实处。磨掉了?以前有这样的说法,然毛在水里是磨不掉的。西方女性天天游泳、泡澡,还要刮腿毛呢。说白了也简单:淤泥中干活奔走,日晒风吹泥巴都一层层干了;晚上休息,不可能用温水慢慢泡化泥巴;一使劲洗,泥巴粘着毛一起扒拉掉了;跟撕下膏药拉掉毛差不多。不出十天,就成了“股无胈、胫无毛”的光腿。我国湖荡地区,水田方整化改旱田,即所谓“沤改旱”,也只有四十余年的历史。以前农民叫“泥腿子”,很光荣的。泥腿子洗净了就是光腿子。

  泥腿子们都不胖、不白。但只要饭能吃饱、健康,腿上的肌肉自比胖子发达,“腓”本义就指小腿肌。鲁迅说:“如锻人之腕,荷夫之胫,初故弗殊于常人。”(13)这是常识。否则,在淤泥中干活、奔走,你试试?

  再者,裤腿也只能卷到膝盖之上少许,再卷也难。大腿若陷在淤泥中,人是无法行走的,别说干活,还很危险。或曰,洪水来了哪管你淹到大腿、小腿?没错。但洪水能冲走巨石,却冲不掉腿毛,阻力小嘛。如果大禹成天大腿陷在淤泥里,也治不了水。

  上古人更懂这个道理。《易·夬》:“臀无肤,其行次且(趑趄)。”这里的“肤”指肌肉,趑趄就是行走困难。这个“行”,已不是现代人逛街、散步的概念。毛泽东时代,生产队派工,妇女抢着找腿肉鼓鼓的男性做搭档,这样的男劳力拉犁,扶犁的就轻松了;背后窃议其屁股都是四棱的。不用教,也苏醒了生活中的审美意识。——道理是一样的。

  因此,成玄英将“股无胈”、“腓无胈”分疏为大腿没有白肉、小腿肚子没有肉;除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例),望文生训,在事理也上不能成立。

  我注意到,现在的中学、高校古文教材也深为成疏引起的歧义困扰,搅成一团浆糊。成疏中压在庄子身上的千年“小山”能否搬掉?祈盼天下大方之家有以教我。

  或曰,三位的解释各异,似并不“害义”。吾曰,非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处或无义理之显碍,实乃侥幸。不识古人修辞文法,又以阐述传统思想学术为业者,必生大谬。——仅举一例。

  写此文,又看了易中天的相关视频与文字,重睹其探幽发微、亦庄亦谐的风采,口才是一流的。如照录讲坛口语,有失厚道,请看其后来的书面语:

  【何况杨朱不但说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还说过‘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全文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牺牲个人来满足社会(损一毫利天下),不对;牺牲社会来满足个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对。社会和个人是对等的,谁也不能损害谁。只有个人和社会都不受损,都不牺牲,才是‘天下大治’。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表达。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叫‘极端自私’?

  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不但是要求小民们牺牲个人(损一毫),而且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牺牲整个社会(悉天下)来满足另一些个人(奉一身),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大公无私’(利天下)的旗号来进行的。因此,为了矫枉,只好过正,即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连‘损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

  看来,杨朱的思想是被曲解了,杨朱本人也被妖魔化了。这也并不奇怪。思想的传播有一个规律,就是‘简单化’。因为只有简单化,也就是说,只有把深刻的思想变成通晓明白、简单明了、一听就懂、琅琅上口的短语和口号,才能得到最广泛的传播。这可是有风险的。由于语言的多义性和理解的多样性,这些简单的说法很容易被曲解。如果这种‘简单化’的工作还是由论敌、对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来做,就很有可能被‘妖魔化’,比如共产主义就曾经被妖魔化为‘共产共妻’。杨朱思想的命运,也大约如此。‘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观点,如果被删去后半句,就已是片面,已是歪曲;如果再被简单化为‘一毛不拔’,那么,想不被妖魔化,都不可能。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孟孙阳的那句话:你们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14)

  引这么长的原文,乃避免简单化,也不能妖魔化。看来,易老师因急于发挥和宣泄,恐怕不是“达夫子之心”的问题,恕我孤陋直言,以中文系的博导,实有古文还没过关之嫌。

  《列子》是伪托之作,中古至近代有几十条论证,为学界公论。但《汉书·艺文志》已载有“列子”八篇。后来的《列子》掺进了魏晋人的许多观念,而思想是真的,也确实与杨朱有连续性;实乃相似的时代中,人性之共鸣。一如鲁迅之共鸣于魏晋。杨朱的核心思想在《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先秦典籍中都有反映,无疑是古人留下的宝贵遗产。

  句式上,“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是典型的“对文”。上句每个语义单位,都与下句相反;形成最大的思想张力。“损”对“悉”;减少一根细毛,言失之微也,尽有天下万物,言得之巨也(“损一毫”对“悉天下”)。“利天下”对“奉一身”,前者极言利他之小,后者极言尊我之大。“不与”对“不取”,就不用说了。

  义理上,这是一种价值理性的经典表述。杨朱极言不以“一毫利天下”,就因为“利天下”的标准和过程,全被统治者代表了(古人没有标点符号,全靠词语关系表达)。谁会说不是为了“利天下”? 而害天下的结果比比皆是。他是看透了,骨子里有着对人性能全善全能的根本不信(这种觉醒,各民族的历史上都有,只有基督教文明演化出了民主制度)。“一毫”代表我的主权边界,今谓之人权。自主权利都不能确立,怎么能确定“利天下”的标准?这是盈城盈野的生命换来的人性彻悟!杨朱的思想当时之所以“盈天下”,就在于道出了普遍的心声,而拥护者,自会产生同声相应互助的温暖,否则,杨朱也不会发出“则天下治矣”的逻辑展望。用今天的话,是从否定的角度,提出了社会统治合法性的大问题。仿佛是个“大拒绝阵线”。这种思想和西人几百年前“无代表,不纳税”是相通的。与今天国人多不愿捐款给慈善机构,却愿在自发亲为的善行中体会人性由衷的欣慰,也是相通的。西方中世纪的新教运动,就是要把对上帝的阐述权从教会手中讨回来。不承认教会能垄断上帝的声音,赎罪、进天堂靠自己以现世行为来做选民,买教会的“赎罪券”消不了罪业,更助长了颁售者的腐败。这样,是非、善恶的标准就由外在的权威,转向了内心的理性。——都有个人价值理性觉醒的共通之处。

  有史以来,凡人性大彻大悟的东西,都不是工具理性。

  我注意到,易中天在讲述中,对孔子这么伟大的思想家,在他那个时代却到处碰壁。表现出由衷的困惑。——哎,这就对上了。

  易中天将“损、悉”皆释为“牺牲”(且不论“牺牲”一词古今之异);则“一身”必释为他人;“不取”只能释为(观念上)不可取。在古文言训诂上有佐证吗?“为了矫枉,只好过正,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这是典型的易氏语言,成了欲擒故纵的谋略。矫枉过正,乃经典的工具理性逻辑,其边界是利害权衡。无论统治者、老百姓都一样。对此,鲁迅有过黑屋子里开窗与拆屋顶的著名妙喻。——此为易老师的内心投射,还是杨朱的思想?易老师是否由“声训”的知识,从“悉”联想到“牺”、“牺牲”,再从理路上自圆其说详加发挥?望文“猜”义想当然?而义理上,真是把杨朱说成自己理解的浅人了。至于儒家是否如易老师说是个“大忽悠”,杨朱怎么就“人间蒸发”了。限于题目,不作深论。

  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区别,前者缘于人性的本然;后者是对本然人性中短视倾向的否定,是拒绝和坚守上超越眼前利益的理性自觉,故谓之文明,谓之价值观。

  关键在“不取”两字。它是一种反人性本然的文明自觉。

  曹慕樊先生,号迟庵(1912~1993)认为“吉祥止止”(《人间世》)。“唯止能止众止”(《德充符》)。按唯止的止,指心王。众止的止,当指七识(借佛家名相)。止就不能游,为什么又强调“止”呢?按止是止“外驰”,外驰既息,即是“无事”,“无事而生定”(《大宗师》)。然后能不系如虚舟,无心如飘瓦,是乃能游。(《乐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唯止”,当然是内心的绝对命令(康德);中国传统谓之“心王”。就是一种反人性本然的文明自觉。同样,“不取”也是价值理性的绝然认定,即“心王”所定。天下的利益放在面前,因其不义、因其无明,眼珠不为所转。指望杨朱一边愤愤,一边流口水,也来个“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谢谢了吧。

  中西求知、践行的原型都是相通的,源于人性。后来的路径、习性不一,环境遭遇的交互作用使然。——“性相近,习相远。”

  一种文明、价值观的确立,必有所不取,有所不与;有所大取,有所大与。二者息息相联,缺一必伪。故世代有自愿吃草挤奶的老牛、艰难负轭的老马,正缘于心怀大取,故有绝然的大与。文天祥忠于皇帝吗?为什么皇帝都来劝他投降,他毅然拒绝呢?鲁迅那么反孔,何以又极为推崇“中国的脊梁”?这些中国人的义理,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生生不息。盛赞世界文明中,仅中华文明一脉至今的易中天,其慧心被什么遮蔽了呢?

  人类的文明,自古及今,皆由价值理性的感染力而传播光亮。文明,就是把看到的光亮印刻在心里,践行为人生、社会的准则。貌似的文明,史谓之昏暗,今谓之“浆糊”。故有千奇百怪之让人瞠目结舌;丧尽天良之令人触目惊心;却都涂着一层堂皇的“浆糊”。层层叠叠的“套话”,就是叠叠层层的“浆糊”。

  学术萝卜固然好,某些时候受用赛人参,此,时也。但空心也不行,此,质也。萝卜空心要做大,其熏心乎?这种自喻,用来对内规避学术的严谨,挂靠传媒;对外依托学问的高贵,启蒙大众。——太聪明。(15)中国传统称小孩聪明,是赞许;道青年人聪明,是能力的肯定,若言耳顺之年者聪明,该怎么理解?教育学上“一杯水”与“一桶水”的原理,“浅出”后于“深入”亦难于“深入”的规律,不是顶个萝卜筐能回避的。

  略申拙见佐证:

  1、《左传·襄公十三年》:“师救邿,遂取之。凡书‘取’,言易也。”

  《孟子·万章》:“一介(芥)不以与人,一介(芥)不取诸人。”

  《列子·周穆王》:“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

  “与”和“取”对文,是上古以来一脉相承的句式。魏晋以始,诗文讲究声韵骈俪,对句在形式上渐趋格律化。愚以为,这也正是《列子》为伪托之作的文体痕迹。

  2、《列子·杨朱》:“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苦肌肤 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孟孙阳所说的“侵苦肌肤”、“有断一节”就是“损一毫”的放大版;同样,“得一国”、“获万金”就是“悉天下”的缩小版。此无所疑议,恰是损与悉“对文”的逻辑展开。其核心丝毫不涉利害盘算的工具理性,只为阐明价值理性的绝然边界;故前有杨朱不屑回答客问。而“请言之”的弟子算不算“达夫子之心”了呢?若算,易中天的解释又该怎么算呢?

  杨朱哪有半点“为了矫枉,只好过正,即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连‘损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的意思。那就不是杨朱了。此其一。

  其二,即便按照易中天的训释,其自身逻辑也不通:为了否定反面价值,只好连正面价值也一起否定(似乎又是不得已的假否定)。那要肯定的是什么呢?是“躲猫猫”的小聪明?是“欲得官,受招安;欲得富,卖酒醋”的出息哲学?真是双重的不通。——吾为之叹尔。

  3、《贞观政要》:“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奉其身”就是“奉(己)一身”。这是从古人用词惯例上看。

  从语境看,《列子·杨朱》此言,由“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而发。伯成子高一类的人物,上古的记述很多,如巢父、许由、伯夷、伊尹,《列子·杨朱》只是举一而代其类,正如其言大禹然。

  价值理性的不同,中国传统谓之“道不同”。凡“道”都是“一以贯之”的。不能“一以贯之”的,只能是“术”。然再怎么热衷于“术”,背后还是有他 “一以贯之” 的利益关怀,也就是他的“道”。只不过是捧不上桌面的“小道”罢了。所以马克思才会说:共产党人不需要隐瞒自己的观点;没有自己的私利。孔子才会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易中天说:“教育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它需要的是熏陶和养成。“养成”这个词很好,“养”就是慢动。教育最好是有一个传统,就这么平稳地延续下去,哪怕是有一些改革或变革也是缓慢的、改良的、渐进式的。但是我们现在教育之外的事务太多,太折腾,没有“养成”的时间和空间,伤了元气。真正的学问不是激励出来的。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学院开始,导师穿着宽大的袍子在学校里散步,高谈阔论,这就不会有文化的割裂感,让文化融入生活,生活成为文化。传统文化无处不在也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不要折腾,不要颠覆,要慢慢熏。”(16)

  我相信,易老师的“文集”,一定是抓住机遇的猛火快烩出来的,否则,黄花菜都凉了,哪能色、香、味俱全?“大跃进”牌的鸡精,鲜着呐。——是吧。

  阿Q也痛恨压迫,憋了二十年,巴望着手执钢鞭将赵太爷、假洋鬼子狠狠地打。接着呢,小姐少奶奶的牙床自要踏上去滚一滚。做大做强、过把瘾的机遇,平时再怎么骂,临到自己岂肯真放过?那不成书呆子了?无所谓啦。——这是其“小道”价值逻辑的必然,躲也躲不过去。正如形式逻辑上“胫就是小腿,腓就是小腿肚子”,总要掉进“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腓无胈、胫无毛)”的陷阱。——奈何。

  4、《韩非子·显学》:“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其语意正与“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相同。——惜易中天慧心蒙尘,“三过其门”而未识也。

  我注意到李慎之、王元化先生暮年,都对杨朱思想感兴趣。易中天很敏捷,给杨朱戴了顶突出人之“权利、尊严”的桂冠。(17)怎么说呢,我深为赞成不久前去世的高华先生的观点:先把事实弄清楚。现代史研究是那么地艰难,高华做出了榜样,也耗去了生命。用工具理性来盘算,高华的智力恐怕还够不上“五道杠”的小朋友呢。——我们只有默然心惊的份。

  呜呼!时代变迁,沧海桑田。语言、文字上也留下了遗迹。后代的学者们为了把握今天,寻找未来,总要叩问过去: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于是有了种种“注”,又有了对“注”的种种“疏”,后来“注、疏”也不够了,更有了对“注、疏”的种种“释”、“解”、“集释”。久之,读书人麻木了上古人的生活环境、生命意趣,或为稻粱而注疏,或被“注、疏、释、解”的蜘蛛网缠没了一生,层层累积的训诂把读书人压得都喘不过气来,遍地“皓首穷经”的哀叹。一如今天遍地的“鸡毛”。

  接着,有学者痛苦于旧学的因循,引进地下文物的互证,吸收西学的光照,旧学的天空顿为之一亮。有学者发现古史的许多记载都是假的,旧学的积尘似为之一震。更多的读书人被积辱积危的国运震醒,痛殴旧学,遂形成了与新文化运动相表里的白话文运动。她是我们时代的一个开端。其间的是是非非,或许将由“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始而始,亦随其终而终。

  快一代人了。——斯时也,人文学界一片沉寂,学术向内转规范化的声音渐起。无厘头文化伴着汹涌的经商大潮充斥媒体,上下默契,世风沉浊喧嚣;红肥绿瘦,塑袋横空翻舞。“不可与庄语”则戏语兴,又赚钱、又风光,“戏说”大行其道,学界常呈愤愤不平之状;于是有了借央视“百家讲坛”来“正说”的联姻。一时清风习习,众曰凉爽;四地仿效,星斗满天。其有功于弘扬文化,抵制恶俗,亦有利于名声、金钱。曾几何时,“正说”者亦群起签售“赶场子”、萝卜搭泥精装“拉赞助、卖高楼”。——“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硬道理到底是什么?

  易中天极为鄙视当代文人的诸多陋习,(18)文章中也有过“先把事实弄清楚”之语。这句大白话,对于知识分子而言,绝不仅仅是世俗的方法论常识,它更意味着真理至上的志业宗旨。能自励勉行者已属难能。

  出息与底线,机遇与坚守,两者冲突时,何取何舍?何生何死?这是个问题。

  当年学术规范化的呼声,既为大气候形格势禁的权宜,也有对热衷标新立异,跑马圈地浮躁学风的感触与反思。然一代人年华已逝,“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什么叫尊严?成功乎?光环乎?没有价值理性的卓然确立,人性就像一滩泥。当代不少文人爱“打渔”,鱼儿鲜,不花钱。然愿意刷刷自身上逐腥的鱼味者,又有几何?

  学术傍高楼而齐涨,知识浮泡沫以生辉。此间缘由,历历在目:追求出息(面包)、追求真理(自由),时合时分,假假真真。殷鉴其远乎?

  “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有善终者盖寡。”——得无诫乎?

【注释】

(1)《新华网·视频:易中天<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墨子与杨朱>及所载文字》。

(2)《易中天文集·我山之石》(第14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5月。

(3)《百家讲坛网站·钱文忠<解读三字经>讲稿》,另《钱文忠解读三字经》,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年1月,可参。

(4)《百家讲坛网站:傅佩荣<孟子的智慧>》及《新华网·视频:傅佩荣<孟子的智慧>及所载文字》,另《孟子的智慧》(傅佩荣),中华书局2009年6月,可参。

(5)我注意到,钱文忠在《解读三字经》讲座中,对“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做了完全不同于易中天在前讲中的解释。易中天以后做过学理性辩驳,有过专题讲演,见《人民政协报》2011年6月20日。

(6)《韩非子·扬权》

(7)《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汉)刘向《说苑·君道》。

(8)《汉语大字典》863页,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3年。

(9)《汉语大词典》第6卷1222页,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年。

(10)《汉语大字典》1818页,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3年。

(11)孔颖达,新、旧《唐书》皆有传。成玄英,见中国道教协会网-道教人物。

(12)《古书疑议举例五种》11页,中华书局1983年6月。

(13)《鲁迅全集·坟·人之历史》(第1卷)1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14)同(2)。

(15)浙江《今日早报》2006年8月5日; 2006年12月27日张贤亮、易中天、郭德纲齐聚解放文化论坛,次日沪上各报、门户网站的报道;中国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2008年8月20日王志对话易中天。可参。

(16)《传统文化对接现代传播——2006.5.2光明日报编辑单三娅在上海梅地亚中心对易中天的访谈》(光明日报2006年8月10日。光明网同步刊载。)

(17)同(1)。

(18)爱思想网·易中天专栏“文化人的分野“八论,可参。

【附注】

本文除注释外,所引用的书证皆采用于《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本人参与过相关工作,对两书编纂中书证采用、审核的多道严格程序有充分的了解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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