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的浓缩与延展:卢伦两首《塞下曲》的对立创意
——古典诗文比较之七

  古典诗词的描景、状物、言志、抒情,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空间是人、物活动或存在的环境和背景,时间则是人、事进行的次序和流程。没有它们,人或物就失去了依存,就无法构成画面,当然也就无法描景、状物、言志、抒情。如何处理时空变化,往往成为诗作高下的关键,甚至决定着它的成败。在这方面,中唐的边塞诗人卢伦则是位高手。在他的诗作中,时而将时空浓缩,时而将时空延展,其间杂以空间位置的转换,物体大小的伸缩,时间流程的延展和刹时的凝固,从而构成纷繁多姿的艺术画面,生动形象地凸现着诗人的创作意图,其《塞下曲》可以说是这方面的杰出代表。

  卢伦,字允言,河中蒲州(今山西永济县)人,中唐时代著名的大历十才子之一,约生于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前后,屡举进士不第,后依权相元载,补阌乡尉,累迁密县、昭县令。大历十二年,元载得罪赐死,卢伦亦被拘捕,后得昭雪,于德宗贞元元年(783)被河中府元帅浑瑊片于聘为判官,供职长达十年之久,这在唐代诗人即使是边塞诗人中也是极为少见的。卢伦是大历十才子中唯一的边塞诗人,他之所以能在边塞诗中把战争写得那么真实又充满残酷意味,诗风又如此浑朴豪宕明显不同于其他才子的清丽衰瑟,与这十年的军幕生活关系极大。其传世之作《塞下曲》即作于此时。《塞下曲》一共六首,是和张仆射《塞下曲》的,所以又名《和张仆射“塞下曲”》。张仆射即张延赏,德宗贞元三年官至左仆射同平章事。卢伦的和诗共六首,分别描写发号施令、射猎追敌、奏凯庆功等军中生活,其表现手法也各不相同。其中的第三首“月黑雁飞高”和第一首“鹫翎金仆姑”在创意上正好相反:前者在空间上是逐步浓缩,时间上则不断延展;后者则是在空间上逐渐拓展,时间上则是一个特定的瞬时。下面即从时空两个侧面对此加以分析比较。

  《塞下曲》中这两首诗的对立创意,首先表现在空间位置的处理上。第三首所采取的是逐渐缩小之法,并辅之以空间画面的不断转换和移动。它描述的是一次对偷逃敌人的追击行动: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逃跑的是单于和他的部属。单于是古代匈奴族的领袖,这里代指西突厥的首领,椐此可知战斗的地点是在青海湖边的茫茫沙原上。诗中首先出现的是画面的上部——广阔的天宇,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月黑,为单于的潜逃提供了方便,也给我军的追击增加了困难;“雁飞高”从情节上看是个暗示:单于的潜逃再诡秘,还是惊动了宿雁,大雁扑楞楞地惊起高飞,也必然引起我方的警觉。因此,如果说“月黑”是为“单于夜遁逃”埋下了伏笔,那么“雁飞高”则为我军的“轻骑逐”提供了张本,两者在情节上关合得丝丝入扣。从画面上看,高飞的大雁向天际不断地延展,也使画面的上部在不断扩张。接着,诗人由天空转入地面,由背景集中到画面中的人物:敌方和我方。先是敌方的“单于夜遁逃”,然后是我方的“欲将轻骑逐”,此间又采用了空间转换之法,类似现代电影技术的镜头切换,由逃遁的单于移向追逐的轻骑。这种表现手法的好处是能从不同的视点去表现同一件事物,也更容易形成一种画面的动态感,从而给人一个更清晰也更逼真的艺术感受。在卢伦前后的一些杰出诗人也多采用这种空间浓缩和画面移动、转换之法,如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1】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2】等皆是如此。卢伦这首《塞下曲》在空间浓缩上更有其出色之处:它略去了正在追逐单于的我方“轻骑”的群像,甚至也没有人物的肖像和形体动作的具体描绘,而是把画面直接浓缩到“轻骑”们手中的武器——积满飞雪的“弓刀”上。在这里,诗人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视觉原理:视野越来越缩小时,视野中的物体却越来越放大。诗人在空间位置的处理上,先是月黑风高的长空,缩至地面上的人物;再由敌我双方缩至我方,最后缩至将士们手握的武器“弓刀”,让这把积满飞雪的“弓刀”横亘于天地之间,充塞着整个画面!我们设想一下:将士们的弓刀上积满飞雪,身上的铠甲岂不被冰雪积满?盛唐的边塞诗人岑参描述西北严寒之中将士们的战斗生活是“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3】,那是用战马身上的冰雪来暗示征战的艰苦和将士的豪情。卢伦吸收了前辈诗人的创作成果又有所创新,把战马置换成弓刀,这样浓缩成的空间更小,让我们在吟咏之中反推过去:既然弓刀上满是冰雪,将士们的铠甲上、坐骑上岂不也满是冰雪?整队的轻骑岂不是正在顶风冒雪、勇往直前?何况弓刀本身就是英武的象征!因此,从表面上看,空间在成十、成百倍地缩小,实际上,将士们的英姿和豪情却在成十、成百倍地放大,而这正是此诗的主旨所在,也正是诗人如此空间处理的目的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比卢伦稍后的柳宗元在他的名诗《江雪》中,几乎完全承袭了这一手法:“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画面由上部的千山移至地上的万径,再由万径缩至一叶扁舟,再缩至舟上的一位渔翁,最后浓缩到渔翁手中的一根钓竿之上,写足了寒江独钓的“独”字。诗人的孤独、高洁也就从这无限缩小的视野,却又被无限放大以至充塞了整个画面的钓竿上凸现了出来。中唐的另一位诗人李益的《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人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也是把画面逐渐浓缩,最后集中到一支芦笛,使视野中的物体无限放大,使主。主题从中得以充分体现。我们尚不知道柳宗元、李益的诗作是否直接受了卢伦此诗的启发,但我们至少可以说,他们的上述诗作出于同一原理,也收到了相类的效果。

  与第三首相反,《塞下曲》的第一首采用的则是空间逐渐拓展之法: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鹫翎”是鹰的健羽;“金仆姑”即利箭,春秋时,鲁庄公曾“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鹫翎金仆姑”指用鹰的健羽装饰的箭。“绣蝥弧”是饰有绣带的帅旗,“燕尾”则是形容帅旗的前部似燕尾。诗人意在表现一位号令千军、英姿勃发的军中统帅,描绘他在发号施令时千营共呼的声威,但落笔却从一支箭写起,让这支饰有鹫翎的金仆姑充塞着整个画面;然后,将画面逐渐向外拓展,在箭头的上部展现出一面饰有绣带的燕尾型帅旗——燕尾绣蝥弧;然后,画面再由上向下拓展,帅旗下站着一位正在发号施令的将军——独立扬新令。“独立”二字不止是形容这位将军所处的位置,更表现出他杀伐决断的刚勇之态;诗人不说施令或发令,而说“扬新令”,其动作幅度和空间位置自有向上和向下之别,况且所“扬”者又是“新令”,看来又是一番新的军事部署了。“千营共一呼”从情节上是对将军扬新令的呼应,暗示这是一位千军共仰的主帅,其新令也得到将士们的普遍欢迎。从空间构图来看,则是由物到人,由个人到全体,由帅旗下的将军到呼应的千军万马,画面伴着“共呼”的巨大声浪,延展向无限的空间。将军的声威,将士的豪情,上下的同心,皆从这由物到人、由点到面、逐渐拓展已至无限的画面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种空间位置逐渐拓展的手法与第三首“月黑雁飞高”正好相反,但却殊途同归,对题旨的表达皆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卢伦之前,盛唐诗人刘方平有首《春怨》,用的也是这种空间拓展之法:“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诗中首先出现的是黄昏中的一扇小窗,让我们想象诗中的女性大概就在窗下苦守独坐;然后,画面由小窗拓展到整个房屋,这位脸上挂满了泪痕的女性也由我们的揣想之中,直接走到我们的面前:“金屋无人见泪痕”。至于为何流泪?为谁流泪?当然仍需我们去想象,但题目“春怨”已给了我们足够的暗示。接着,诗的空间位置进一步拓展,从住房扩大到室外的庭院,但其内容仍与前面几句紧密呼应:用“春欲晚”呼应首句的“日落渐黄昏”,用“寂寞空庭”呼应次句的“无人”。至于最后一句不仅在诗意上是个暗示,空间位置上也是进一步拓展:那飘落的梨花不止是落满了院内,恐怕也飘过了紧闭的院门,散落到院外了吧!落花尚可飘出院门,人却被紧闭院内、寂寞窗下,终日泪水洗面,即使是“金屋”,又有什么生活的意趣呢!作者以此手法写足了“春怨”这个题旨。宋人有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两者的内涵完全相同,只是在表达上宋诗更为显豁一些。盛唐诗人刘方平此诗的手法极其所取得的成就,对中唐的卢伦,不可能不产生影响。

  《塞下曲》中的这两首诗,在时间上也采取了对立的创意。

  第三首“月黑雁飞高“采用的是时间延展之法。所谓时间的延展,即是从某一特定的时刻出发,或向前追溯,或向后延伸,或兼而有之,造成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画面的广阔感,从而使诗人某一时刻的特定情绪得以扩展,涵盖面更广,社会意义更为普遍。卢伦之前的杜甫,就是位运用此法的高手,他的一些名作,象《阁夜》、《登岳阳楼》、《发潭州》、《九日》等皆是将时间前后延伸,从而产生一种“雄盖宇宙”【4】的胸怀和深沉的历史沧桑感。例如这首《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短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夏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诗人从特定的时刻——西阁冬夜写起,在描绘了三峡之夜银河澄澈、江天辉映的壮伟美景,然后,将时间推溯到八年来的安史之乱:“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使阁夜这一特定的时刻融入了时代的氛围;之后,再将时间延展到六百多年前的三国时代,慨叹当年的英雄诸葛亮、公孙述都终归黄土,充满一种世事变迁、人生苦短的沧桑感,使诗人在阁夜的感慨产生了一种普遍意义,这就是时间延展手法的价值所在。

  卢伦的“月黑雁飞高”在时间处理上亦是采取延展之法。诗人首先选择一个特定的时间——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再具体到一个特地的时刻:大雁惊起高飞之时。从末句的“大雪满弓刀”我们可以得知,月黑的原因是由于彤云密布;正因为彤云密布、昏黑莫辨,单于才会借此“夜遁逃”。但“夜遁逃”又并非无迹可寻、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他毕竟惊起了宿雁,使之高飞。在情节上,“单于夜遁逃”与“雁飞高”一个是因,一个是果;在时间上,两者也是一前一后,相继发生。“雁飞高”在情节上还带来另一个结果,那就是我方的“轻骑逐”。

  发现单于遁逃有多种可能,但大雁的惊飞肯定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对于有军事素养的边防将士来说,宿雁夜惊意味着敌人定有军事行动。所以在情节上,“单于夜遁逃”与“雁飞高”皆是“欲将轻骑逐”之因,但在时间处理上,“欲将轻骑逐”则只能是“单于夜遁逃”的后续,这样,前面三句在时间上就形成了延展:在月黑之夜这个特定的时刻,单于借此而遁逃;单于的遁逃惊起了宿雁,也被百倍警惕中的我军将士发觉,于是开始了轻骑的追逐。敌酋的狡猾,我军的警觉,战斗条件的艰苦以及战胜艰苦所必备的英勇和豪迈,都从这不断延续着的时间流程中自然地流露了出来。至于结句“大雪满弓刀”在空间处理上如前所述是个特写,在时间处理上则是刹那间的停滞,其目的是让我们缓缓地凝视着这个特写镜头,慢慢地咀嚼着边塞征战的艰苦和体味着从中流露出的英勇豪情。诗人将时间凝滞在这个瞬时而没有再延续下去,因为其结局完全可以推断出来。岑参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一诗中推断其结局是:“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那是明白地道破,此诗则是让我们去悬想。这种时空的交织和配合,是此诗成为不朽之作的另一个,也是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塞下曲》的第一首“鹫翎金仆姑”在时间处理上恰好相反,它截取的是一个特定的时刻——军中主帅正在发号施令而且获得全体将士响应之时。为了宣扬主帅的声威,他的巨大影响力和号召力,以及全营将士同仇敌忾的英武豪迈之气,诗人将这一时刻分解成四个侧面来展示。从空间位置来看它是逐渐拓展,但从时间位置上来说,则出现在同一个特定时刻。

  第一个侧面是一支利箭——“鹫翎金仆姑”。这是在暗示人物的身份,是一位腰挂翎箭的武将,其中也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余地:既然腰挂翎箭,肯定会臂挽硬弓,也定是顶盔贯甲,所以这个侧面意在显现这位将官的英武之姿。“燕尾绣蝥弧”则是进一步暗示人物的身份和地位:他不但是一位武将,而且是位军中的主帅,你看他的身后,就是一面饰有绣带的燕尾型帅旗。卢伦另有一首《从军行》【5】,也是描绘一位旗下的将军:“卷旗收败马,断碛拥残兵”。只不过是位败军之将,所以是“卷旗”,而《塞下曲》中的这面帅旗却是舒展成燕尾状,所以其意气也就不是衰瑟而是高扬了。前面这两个画面主要是侧面的烘托和映衬,着眼点是物;从第三句起,则对这位军中主帅直接进行描绘,着眼点是人的动作和气势。“独立扬新令”是表现这位主帅发号施令时的动作。正如前所述,诗人着意强调一个“扬”字,这是一个幅度很大的向上动作,表现了他的内在气度和昂扬精神,这与李白的“扬波喷云雷”、“溺马扬沙,卷涛杀人”【6】有异曲同工之妙。末句“千营共一呼”则是渲染“新令”下达时的效果,强调的是“新令”的巨大震撼力和强烈感染力,以及上下同心迸发出的壮志豪情。第三首“月黑雁飞高”在时间上的处理方式是:前三句在时间上不断地延续和拓展,第四句来个刹那间的凝聚;此诗则刚好相反:前三句是几乎同时发生的一个事件的不同侧面,第四句则让这一事件在时间上有个延续:我们可以想象,那同仇敌忾的呼声会响彻云霄、余音袅袅,也会震撼大地,回荡于千山万水之间。由此可见,诗人在时间处理上手法的多样和刻意的经营。

注:

  • 【1】《山居秋暝》见《王右丞集》。
  • 【2】《登高》见《杜少陵集详注》。
  • 【3】《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见《岑嘉州集》。
  • 【4】胡应麟赞语,见《诗薮》。
  • 【5】见《全唐诗》卷278 ,亦作李端诗,题为《塞上》。
  • 【6】《古风》(三)、《天门山铭》,见《李太白集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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