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首回乡诗比较
——古典诗文比较之五

  有这样几首小诗,他们的题材相类,抒发的情感也相似。一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1】

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 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 春风不改旧时波。

  另一是苏轼的两首诗:【2】

《逍遥堂别子由》

别期渐近不堪闻, 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 形容变尽语音存。

《纵笔》

寂寂东坡一病翁, 白头萧萧满霜风。
儿童误喜颜色在, 那知一笑是酒红。

  上面四首小诗,贺知章的两首《回乡偶书》和苏轼的《纵笔》都是抒发久别归来的沧桑之感,《逍遥堂别子由》则是对《回乡偶书》(其一)立意的反拨。但是,他们在读者心中的文学价值却并不相同:《回乡偶书》(其一)千百年来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甚至孩子们都能熟记成诵,另外三首则恐怕除了一些文学爱好者和专家外,却很少有人提及,其原因何在?我想主要可能有以下几点:

  第一,《回乡偶书》(其一)所反映的思乡之情既真实又带有普遍性。

  人总是爱他的故乡的,就象一位诗人所形容的那样:“尽管他乡的水更甜、山更青,他乡的少女更多情”,都改变不了他对故乡的思念。而且离乡的时间愈久,这种思乡之情就愈强烈、愈深沉,一旦能够返乡,自然欣喜异常,感慨良多,《回乡偶书》所反映的正是人们对故乡的这种极普遍又极纯真的感情:客居异乡的寂寞,对故乡的深沉思念,踏上故乡土地一刹那的强烈冲动,全都从这四句小诗中表现了出来。贺知章贵为太子宾客,一生仕途都较为顺利,告老还乡时,玄宗将镜湖剡川一带赐给他养老,临行时,“帝赐诗,皇太子百官饯送”【3】,真可说是衣锦荣归,难得的是诗中既看不到富贵骄人的志满意得之状,也没有睢景臣《高祖还乡》中乡人恭候的庸俗场面,洋溢于字里行间的只是一个普通游子返家时的真实感受,正是这种真实感受,引起了有类似遭遇的读者的共鸣。

  当然,我们强调这首诗反映的感情带有普遍性,并不意味着这首诗只是一般的地反映了人们普遍的情感和普遍的特征,作为一首优秀的抒情小诗,它还典型地表现了诗人自己独有的一些情感特征,这从诗的一、二两句中就可见其一斑。一是离家时间之久——“少小离家老大回”。诗人是武则天证圣年间(695)进士,在此之前就离开了家乡,当时的年龄不到三十岁。当天宝三年(744)告老还乡时,已八十多岁了。所以诗人在首句就用“少小”与“老大”对举,以示离家时间之久,这就意味着诗人这次回乡的不同寻常,是少小离家,老大才回,其间足足相隔了五十余年,从而为这次回乡涂上了一层不平常的色彩,也为下句“儿童相间不相识”埋下了伏笔。二是思乡感情之笃。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人从青年会渐渐走向老年,而久居在外的客子,则因思乡的缘故,这一变化可能会更快一些,所谓客愁催人老。《回乡偶书》第二句中的“鬓毛衰”三字正反因映了岁月加客愁,给诗人容颜带来的巨大变化:当年两鬓青青的小伙子已经成了两鬓衰颓的老人。这个“衰”,不仅是头发稀疏,而且也包含着颜色上的变化——白发苍苍了。但大变之中也有不变,这就是“乡音无改”。诗人离家多年而乡音未改,这不能不说是诗人对故乡执着思恋的结果。因此,如果说“鬓毛衰”是反映了那些久客积愁的游子共同特征的话;那么,“乡音无改”久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和个人特征。他通过一句之中的“乡音无改”和“鬓毛衰”相对举,形象地抒发了诗人久而愈深、老而弥笃的乡土之情。

  更值得指出的是,诗人这种强烈的个人感受是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抒发出来的。在这首诗中,无论是离乡的别绪,还是思乡的苦情,或是人事的变化,都不是公开的说出,直接地抒发,而是含蓄地加以表现的:诗人用“少小离家老大回”来暗示离家时间之久,用“鬓毛衰”来暗示人生变化之大,用“乡音无改”来含蓄地表现自己对故乡的感情始终不变。

  比较起来,《回乡偶书》(二)就不及前诗了:首句“离别家乡岁月多”是直道离家之久,次句“近来人事半消磨”则直抒人生变化之剧,因而显得平泛,也过于直露,况且也没有把诗人的独特感受表现出来。

  苏轼的《逍遥堂别子由》也有同样之敝,兄弟间的伤别之情由第一句“别期渐近不堪闻”直接道出,第二句“风雨萧萧已断魂”则是对此进一步环境渲染和气氛烘托,不但缺少含蓄和机趣,也未很好地写出这对极富才华又饱经忧患的兄弟独特的人生感慨,因而显得平泛。俗话说:“文如看山不喜平”,平泛和直露,正是这两首诗不及前者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回乡偶书》(一)能选择一件富有情趣的生活小镜头来表达自己踏上故土时的激动心情。

  唐朝的另一位诗人王维在一首《杂诗》中,为了表达游子对故乡的深切思念,安排了一个特定的场面,询问来人故乡的寒梅是否开花:“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显得既亲切又集中。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一)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想象,诗人一踏上故乡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故乡的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使他百感交集,但诗人并没有对这些全面铺写、一一表达,而是选择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小镜头: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围了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嬉笑着问他从何而来,全诗也就在这有问无答的“笑问”中结束。这样的写法,至少有以下两个好处:

  一是使回乡的场景更生动感人,情感的表达更为含蓄。诗人不是客,故乡的孩子却把他当成了客;诗人执着地不改乡音,儿童却仍是“相见不相识”,这真叫他既吃惊又伤心,但如细细一想,这又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而且又是“鬓毛衰”,这就难怪“儿童相见不相识”了,这两句诗既从形象上强化和补充了前两句诗,又隐藏着情感上微妙的起伏和变化,那种久客伤老、世事沧桑的人生感慨,也就从中暗暗地流露出来。

  二是在结构上,使全诗显得更加活泼生动,余味无穷。诗的一二句写诗人回到阔别已久而又日夜思念的故乡,读者以为诗人将要对此时此地的心情大书特书,那知他却笔锋一转,有意避开正面描绘,而从故乡孩子的眼中来写自己的形象。这不但使全诗结构显得回旋曲折、活泼生动,而且当全诗在这有问无答的发问中结束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无穷余味。

  苏轼的两首诗所缺少的正是这种富有生活情趣的小镜头。在《逍遥堂别子由》中,虽然直接套用了贺诗的表达方式:“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但仍是作者直接道出的主观议论,而不是生动的描述;再说表现的角度也没有变换,缺少贺诗生动活泼的场面和富有情趣的问话。《纵笔》虽然写了个小镜头,却是个误会:儿童误以为诗人青春依旧,那知却是醉中的酡颜。写的很幽默,也较生动,但儿童那种天真稚气、憨直可爱的语言却不见了,并且仍是从诗人口中道出,章法上也缺少回旋。

  第三,《回乡偶书》(一)语言诙谐放达,感情健康开朗,因而乐为人道。

  我国古代描写羁旅乡愁的诗词不下千篇万章,其中也不乏脍炙人口的名篇,范仲淹的[渔家傲]把乡思写的那麽悲壮,马致远的[秋思]把游子写的那麽凄苦,宋之问的《渡汉江》又把返乡时的心情写的那麽胆怯和慌乱,但象《回乡偶书》(一)这样把久客返乡的情形写的如此生动幽默,把世事沧桑的感慨写的如此放达开朗,实不多见。诗人以诙谐而放达的语言冲淡了他心中的迟暮之感,又以富有生活情趣的小镜头使读者更多地感受到他返乡的欣慰。因此,在他返乡的喜与愁中,在儿童们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发问中,有种开朗健康的基调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而《回乡偶书》(二)在这点上就显得不足了,他用镜湖波旧与人事消磨对举,发出物是人非的慨叹,在表达方式是显得直露,调子也过于低沉。至于苏轼的两首诗,则是反其意而用之,貌似旷达,实则悲凉,虽然它真实地反映了苏轼兄弟在连续的政治打击之后的内心感受,但过于抑郁于和衰弊,在人生感受和生活情趣上,难以引起广泛的共鸣。我想,这可能是它们不如《回乡偶书》(一)的第三个原因。

注释

【1】《全唐诗》卷112
【2】《苏东坡集》卷46
【3】《新唐书。隐逸传》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