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凉月夜横琴——斫琴师丁志标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多自爱,今人多不弹。

  1000多年前,唐人刘长卿即在诗作《弹琴》中道明:盛唐时琴乐就已为“古调”而“多不弹”,面临曲高和寡的落寞与悲凉。千载以后,因为重拾传统回溯根源,古琴文化开始复苏,但一时难改其“小众”文化的属性。弹琴者,固然知音寥落;斫琴者,则更极为罕见。

  在我市,却有一位痴于斫琴者丁志标。白昼,他削桐为琴,练丝为弦;夜晚,他抚弦操缦,品味琴芬。

  作为今日金华市唯一的斫琴师,丁志标斫制的古琴,只供自己把玩。因为,他把制琴的过程,当成了追寻内心、疏导情感,实现与自我和谐相处的修炼。他最大的目标,是“人琴合一”。

  夜色中走进丁志标位于江北的家,庭院内、门廊上,堆着一方方板材,散发着杉木和桐木特有的清香。屋内,昏黄的灯光照着南墙和东墙上数张还未制好的古琴,有的已髹漆上弦,有的仅打了灰底,“琴坯制好后,都要晾琴,挂在无强光直射的墙壁上,一年后髹漆为妙。”精瘦的丁志标随手取过一架已髹过漆的古琴,置于桌上,倒上香油细细擦拭。渐渐地,古琴泛出一种柔和的光泽。

  乍一看,丁志标带着农民特有的粗线条。但是略加接触,从他的言辞和动作里,又会感觉到他有点与众不同他说话常会吐出几句古文,他动作慢条斯理却显着硬韧。他笑说自己本是一“灰坯”,却有幸沾上了“琴气”。

  1971年出生的丁志标,是东阳木雕技校第二届学生。毕业后进入原东阳木雕总厂工作,由于东阳木雕陷于低谷,他只做了几年就转做箱包。不过,木雕给了他与艺术结缘的机会,那些年里,他学过书法、绘画、篆刻、诗词等等,“感觉古代文人四雅”琴棋书画”中,除了琴,其他都碰过了。虽然学的是皮毛功夫,却已激起我窥探中国传统文化堂奥的欲望。”丁志标说,在木雕技校学了四年木雕设计与制作,感觉整个教学偏重于技,艺的成分很少,“而木雕设计中”艺”是最核心的因素,那时候所能接触到的与艺术有关的书籍,也就是中国古代四大名著,很多木雕题材就出自这四大名著。”虽然把四大名著都“翻烂了”,丁志标还是觉得自己做出的东西不是与别人撞车,就是缺乏灵气,所以毕业后,他继续读书学艺。

  越读书越学艺,丁志标越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而驳杂的技艺也需要有根红线贯穿,“能够有这样一种艺术,可以把我所学的东西运用进去”。2009年,偶然的机会他与古琴相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感觉不仅学齐了”四雅”,而且古琴给予了我其他艺术种类所不具有的体验。”在丁志标看来,自己一直忙忙碌碌着,却忘记了安顿自己的灵魂,无法在有限的生命里,精深地玩味生命的意蕴,“乐琴书以消忧,临清流而赋诗”,古琴,就是艺术化生存中最好的选择。

  从此,半个月一次,丁志标来回奔波于杭州东阳之间,拜杭州最负盛名的太音琴社社长陈成渤为师,细学“抹挑吟猱”之术。每次学琴时间只有一小时,丁志标学得如饥似渴,陈成渤亦是倾情相授。这位享誉杭城的琴师告诉这名“白丁”弟子:琴乃写心之器,即使同师同曲,也会因文化修养、生活背景、审美取向不同而弹出不同的韵味,所以琴者都应有深厚的文化修养与高超的音乐功底。这对丁志标来说,显然不是件易事,他所能做的,就是从小型琴曲入手,力求“弹一曲得一曲”。这种缓慢而漫长的学习过程颇能打磨人的心性在千回百转的弹奏中,在浑婉、宁静、空灵的琴音中,丁志标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平和……

  “我选择古琴,因为它是中国古典文化精神中唯一具备终极关怀的乐器。所谓”乐琴书以忘忧”,以行到水穷之思,作坐看云起之想。”

  邂逅古琴 捡拾流韵

  随着琴艺渐进,丁志标发现:工欲善其技,必先利其器。在太音琴社举行的雅集中,琴友们经常慨叹商业化世风里,制琴者把古琴当成商品制作,全无灵性在内,“良琴难得”。2010年,丁志标在我市举办了“岘亭雅集”,邀请了杭州太音琴社的几位琴师前来传授琴艺,这一风雅之事使得我市古琴爱好者群体浮出水面。其间,琴友们也道出了缺乏良琴的困惑。

  同时他发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很多古人“性不解音却喜蓄琴”,或者“善于操缦却置琴不弹”,把藏琴蓄画当成修身养性的绝佳方式,“居士谈古,若无古琴,新者亦须壁悬一床,无论能操。纵不善操,亦当有琴。”

  世间少良琴,文人却不可缺琴,而善于斫琴者又极为少见。那么,自己何不转为斫琴呢?

  这一想法得到了陈成渤的赞许善制琴者,必善治琴。斫琴,更有助于掌握鼓琴技艺,有助于理解琴道琴艺。在陈成渤的努力下,丁志标得幸拜浙江省著名琴师王飙为师。

  在丁志标看来,对于斫琴自己具备了三大条件:其一,“东阳是百工之乡,斫琴是木艺之一,斫琴所需的木工、雕工,还有相关的木料、油漆等都能轻松找到,别的地方难以齐配这些要素”。其二,“自己学了6年木雕,对手工制作”有瘾”,斫琴可以过把手瘾。”其三,“现代人多心浮气躁,心浮就制不了良琴,斫琴可以静心生慧。”

  两年的时间里,丁志标从选材、选琴型起步,到因材取舍、合琴、晾琴、髹漆,痴迷着魔,他把自己一幢三间四层的楼房当成了斫琴工作室,从一楼到三楼,每个房间都是古琴。三楼最大的一间房子,是他的工作间,里面堆满了电钻、电刨、电锯等工具,墙上则用铅笔绘着古琴的构造图。每天起床后他就钻进这里,除去一日三餐,他可以整天足不出户埋头制琴。

  鼓琴,操千曲而后知音;制琴,亦是斫千床而后知质。丁志标说,在传统的斫琴体系里,做完50张琴可能仅仅入门,至少做130张方能算毕业。而他是个大手笔的人,“别人一次做两张古琴用以比较音质,我则会做20张,使每张琴的底板面板厚薄、宽窄、软硬、弧度都有所不同,灰底的配比也不一样,因为只有做得越多,你才越能分辨出古琴的细微差别,从而能更快掌握斫琴技艺。”

  难得的是,丁志标对斫琴所需材料毫不吝惜。琴坯,自然是用极好的桐木和杉木,按阴阳之大法搭配;“琴坯制成不过仅完成5%至10%的工作量,最关键的还是灰底。”丁志标用的底漆是名贵的“八宝灰”,包括鹿角霜、金银粉、珍珠粉等等,闻上去有淡淡的药味。而很多厂家生产的古琴,多采用瓦灰作底漆。“其实古人还有用碧玉之屑作底漆的。古琴底漆的传统配方差不多已被遗忘了,我在斫琴过程中,根据不同质地、不同音质音量的白坯琴,施以我自己研制的不同配方成分的底漆,收到了不同的效果。”丁志标说,不同琴坯施以不同配方的底漆,犹如医生看病对症下药,可以极大改善古琴的音色音质。如果为了节省成本,只施用一两种底漆,虽降低了制琴成本,但也就降低了古琴质量。他拿起一张白坯琴,用右指关节轻轻叩击琴身各部,顿时发出不同的声音,过渡自然,“这张琴还行,刷上底漆后音色会更好。”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他更愿意把喜怒哀乐,埋诸心底,流诸琴音。

  “琴艺是种孤独的艺术,它不是娱乐别人的,而是超拔自我的。相较于弹琴,斫琴更加孤寂,它是琴艺与木艺的叠加,所谓”知音难觅,良琴难得”。”

  斫制古琴 乐在其中

  如何才能制作出更佳的古琴?两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丁志标,“很多时候晚上睡觉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古琴制作就像在运算一个庞大的排列组合,对它的探索没有止境,没法不让我痴迷。”丁志标自嘲,自己对斫琴的痴迷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每天都像有什么力量在推动着他,使他想知道自己新制的琴,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这种期待,就像在产房外等待即将出世的孩子。而他也确实把古琴当成了孩子,“我做的不是琴,是孩子,是女儿。”

  “为什么不是儿子?”“女儿是要嫁出去的,当我斫的琴被师父打到80分以上时,我就会替她找个好人家。”2011年,丁志标随中国古琴琴会会长龚一参加了在福建厦门举行的“中国龙人古琴文化艺术节”,他发现,艺术节举办的全国古琴斫琴经验交流会,“论坛收到32篇论文中,仅有两篇论述斫琴,可见斫琴在古琴文化传承中的式微地位。斫琴者必须先是弹琴者,且须兼工善艺,而斫琴涉及锯、凿、刨、磨、漆等工序,显然是众多鼓琴者所不会的。”这一发现,坚定了他把斫琴这一“小众”艺术直走到底的决心。

  问丁志标,他斫制的古琴能打多少分?他笑答:60分吧!他的师父王飙据说对他制作的几张古琴颇为欣赏,对此丁志标抱之以淡定的态度,“我把斫琴当成兴趣爱好来做,斫去自己心头的戾气、浮气。”

  因为两年来专注于斫琴,丁志标曾被家人视为“胸无大志”,原因是他为斫琴扔进去了几十万元,未有分文产出。如果不是靠房租收入支撑,这个家恐怕要为他这种奢侈的爱好而代价惨重。更离谱的是,朋友数次三番邀他去广东做生意,都被他拒绝了,“自从学了斫琴后,很多事都看不上眼了,觉得世间再也没有一样技艺,能如斫琴这般令我沉迷痴狂。古人云,琴有九德:奇、古、润、透、匀、静、图、清、芬。跟这九德比起来,其他都是身外事。”所幸,受这琴气感染,丁志标的妻子已逐渐理解了他,“琴弹得比我还好!”

  对丁志标来说,他自认为理想的人生状态,就是“诗画一筐琴一囊”,他曾赋诗《听琴》:“弦里清音弦外天,轻徽暗抚响虞泉。一声飞度八千里,跌破红尘方寸田。”枯桐之道,其泱泱哉!“可惜我到现在还未制出一张能令自己满意的琴,两年来所尝试的也只有仲尼式与伏羲式这两种琴型。那么多的古琴型式,要是一一斫制过来,恐怕这辈子都不够用……”

  “斫琴现在还处于边缘化的地位,很多人与古琴存在着隔阂。斫制古琴,传承琴艺,就要遵循传统,也就是让古琴‘永远地古老,永远地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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