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万姓仰头看——试论贾雨村形象

  一切的才干和专长都要看是为谁而用。所有的知识与才能都属于知识与技术的层面,它们不涉善恶,若是被善所用便会普照万物,广大善行;若是被恶所用便会荼害生灵,搅扰清宁。

  贾雨村虽然是有才干的,但我们也看到他的生命是有缺陷的。他倾慕繁华富贵,想要赢得功名,博取他人的仰慕;他对自己的自恋自怜终究不是爱的真谛,内心的狭隘与自私使他的心灵中缺乏真正的爱意;他对曾经有恩于自己的甄士隐并未特意图报,不过此时还没有特别的伤害;他为官之时虽欲望重浊、行为贪婪,但还未铸成伤天害理的大错。曾经的雨村虽还远没有找到生命的真实和自我的本心,但他终究没有做过什么损人的大恶之事。雨村只是被欲望的绳索束缚,他也从不想挣脱这欲望的绳索,他或许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这欲望会是绳索。他只是想到这欲望之海中去畅游一番,好好的领略一下富贵与繁华。雨村的选择会将他带到幸福的彼岸吗?雨村的选择会实现他人生的价值吗?雨村的选择能带给他生命深处那持久的快慰吗?

  因为人力资本运作的成功,贾雨村如今已是金陵应天府的父母官了。此时的风光已非他日可比,在这繁华热闹的所在雨村的眼界亦已大开,所结交的朋友幕僚已是名门高官了,今日之雨村已绝非前日之可比了!我们且来看雨村到任办的第一件案子却为何事: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29]

  雨村上任办的第一件案子便是一起人命官司,是金陵一霸的薛家为争买一婢而殴死人命,原告虽告了一年的状,凶身主仆却仍旧无影无踪。雨村听了大怒,怒的是朗朗乾坤,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青天在上,知府的威力怎能如此遭人挑衅?这一怒也是我们心中的一怒,人命关天,怎能让凶犯如此逍遥法外?知府办案捕拿凶犯,门子为何物,竟可在一旁使眼色不令发签,实在令人疑怪!我们往下再看:

  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30]

  原来这门子竟是甄士隐家隔壁,雨村曾寄宿过的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世事变迁实难预料,耐不得清冷的小沙弥却喜欢轻省热闹的门子生意,真是世事变化总是在人的臆想之外。门子见到曾经潦倒的故人如今已如此光耀,巴不得前来奉承,只是不知这奉承是否一定会给自己带来福利,这且是后话。雨村忽然面对贫贱时的故旧,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这“贫贱之交”雨村到底是怎么个“不可忘”法,我们还需往后再看。只是此时我们先来看这门子是因何故不令发签: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31]

  这门子到底是故旧,为雨村的官位长远着想,直从这“护官符”说起,我们从前只听说过有神佛加持的“护身符”,可不知世上亦有富贵之人加持过的“护官符”。此“护官符”竟可与彼“护身符”相提并论,可见其加持的力量竟可与神圣比肩。雨村不得不去细听这“护官符”上所列的各路神圣,宦海之深,深不可测,雨村如何能触犯得了这些神圣?雨村曾因得罪了上司而得到丢官的祸患,如今好不容易重入仕途,怎能还在旧处摔倒,那雨村就真是妄称俊杰了!

  原来此一案情实无难断之处,只是凶犯乃是“护官符”里的人物,取舍是在于官位与人命之间,故而难断。雨村心下已明,但却偏要做成糊涂,只问门子该如何了结此案。大概身为一省知府的官员皆会如此吧,棘手的事情并非需要亲历亲为,清廉的名声尚需,糊涂的案子也难免,这糊涂的案子其实都是手下的侍从遮掩了大人的眼目私自造就,即若事发,自有替罪羊去领罪,大人的疏漏只在监督下属不力之上,难成大责。唉!宦海中的人心是何样的人心!人心竟可堕落到如此黑暗卑劣的地步!苍天也会落泪,苍天也会悲悯!

  我们往下再去看这案子的来龙去脉: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32]

  这薛公子是何许人也?他只是那“护官符”里的一个霸王而已,他竟可以打死人像没事儿一样,仍按计划长行去了。原来打死人命对薛公子来说只是些些小事,竟不值一逃!乡绅之子的性命尚如同草芥,草民之性命又何以堪?世道若此,天理何存?我们当为众生一悲,亦为众生一哭,更为同为我们一样的草民百姓一叹!

  世态炎凉!读到此处虽已心惊肉跳、凉彻肌骨,但我们仍需打点精神、硬起头皮往下再看:

  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33]

  原来被拐卖的丫头竟是甄士隐丢失的宝贝女儿,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甄士隐曾在雨村潦倒之时伸出了帮助之手,这帮助改变了贾雨村后来的命运,士隐对雨村之恩绝非一般的小恩小惠,即使葫芦庙里的这个故旧也知道甄士隐乃是现在这个贾大人的大恩人。雨村也曾对英莲的姥爷承诺,要动用手下的番役一定探访出英莲的下落。娶了娇杏后也安慰甄家娘子要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的下落。寻访士隐曾丢失的千金小姐,雨村从未推卸过,只是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若许年过去了,竟无下话,今日可巧,竟碰在雨村手上!

  我们再来看曾经的娇养小姐英莲,被拐后的这七八年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34]

  曾经的娇养小姐如今已经被拐子打的怕了!英莲命运竟如此不幸,谁读到此处心头能不为之一颤呢?被卖已是极不幸的事情了,但英莲却从心中发出了“我今日罪孽可满了!”的感叹,试问谁听到这样薄命的故事能不泪湿双襟呢?再看那买她的冯公子命三日之后再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仅三日竟都如此难耐,这让我们不敢去试想英莲这七八年的岁月是怎样煎熬着过来的!唉!天下竟有如此不如意之事!天下竟有如此薄命的女子!苍天有眼否?苍天无眼否?英莲薄命至此竟还不是了局,第二日又被卖给薛家,苦海里的一点欢欣一丝希望又这么转瞬即逝了!英莲无过亦无错,为什么不幸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降临在她的头上?不幸的命运是恶的魔鬼,她最爱在柔弱者面前展现它的力量。我愿用整个身心为英莲祈祷,我愿大善的神力能将这恶魔降伏,转变她不幸的命运。而这转变命运的权柄此刻正掌控在贾雨村的手中!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35]

  雨村听后也发了一番感叹,感叹的是孽障的遭遇、薄命的儿女,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雨村竟全然是一个局外人的样子。此时的雨村为何官威全无,所发之感叹竟如同一个草民匹夫的感叹?再看雨村说道:“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不知为何,雨村的这“不要议论他”的几个字中,让我们心中生起了不祥的预感。难道雨村所执掌的权柄利器也会在富贵霸王的面前瘫软在一旁吗?我们还是再往下看吧: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36]

  此案该如何判断?原来最好是做个整人情,冯渊的一死不值什么,英莲的不幸亦不值什么,当日士隐之恩和今日贾府之恩怎可并提?皇上的隆恩虽重,但废法保官才更识时务。贾雨村狡黠稳练,力量对比的悬殊可见,对信奉“成则王侯败则贼”的雨村来说,这样的取舍其实并不十分费力。但良心不会轻易的全然泯灭,只要还有一息的良心尚存,为恶时就总要起用一个伪善的面目,这个假象是给良心的一个安抚,亦是给他人看的一个堂皇。世间的邪恶总是让人们感到沮丧和绝望,为恶之人的感受也一定难逃这两种感受,那么我们在此刻要问,为了寻找生命中的快乐,为何却不知不觉的一步步走向了它的反面?是欲望和贪婪让我们身陷生命的泥潭,是邪恶的魔鬼趁机要来掌控我们的灵魂!

  在世路难行的污浊之处,不是每个人都有力量改变这污浊为洁净的,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拒绝用自己的双手将这浊臭泼向他人,泼向没有被污染的圣洁之地。面对邪恶当我们无力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们至少应该用沉默来保持自己的洁净,而不要被欲望驱使着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我们看到了雨村为了荣华与富贵,为了自我欲望的满足,为了他人眼中的敬羡,一步步的走向了浮华,而他走向浮华的代价却是将自己的灵魂一次次的出卖给了邪魔,使灵魂滑向黑暗的深渊。这是生命最大的不幸!

  我们再看雨村三思后结果又是如何: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37]

  门子出的主意当然是千妥万妥的,雨村所言的不妥只是在压服口声上。这样的一段对话将我们一下子置身于黑暗的地狱,谁说只有死后才有轮回?难道我们在此处不是看到两个生魂深陷地狱的黑暗吗?

  再看暴病身亡的假文书竟可由族中和地方共呈,这黑暗丑恶的地狱那里只是这里独有,原来处处皆有!生命如此之不幸,这无边的地狱苦海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再看身为一省知府的贾雨村胡乱断案竟也可扶鸾请仙,当众愚民!草民至下至弱,权器至上至强,可老子偏要说:“坚强处下,柔弱处上”[38],不知何意?雨村也曾饱读诗书,也许对这句话有着他更为独特的理解吧。但无论怎样理解,你一旦偏离了“道”,那么就一定会滑向黑暗,生命中的黑暗会给自己带来不幸,但若掌控了权利的重器这不幸就会扩大,殃及众生。灵魂里黑暗的深渊并非几个光灿灿的金元宝所能照亮,生命里这深重的罪孽实在太难救赎!    

  再看次日雨村是如何断了此案: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39]

  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后,急忙作书两封给贾政与王子腾,谦卑之语尽显心意。再说这故旧门子的下场,他为今日显赫的雨村效劳得真是鞠躬尽瘁,充当帮凶也不遗余力,本想捞得一点实际的好处,不料却远远的被充发了。他的祸患全是因自己的愚蠢和邪恶所招致,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以为靠近有权力的故旧会给自己带来好处。今日的既富且贵者最厌恶别人知道并提起自己往日的贫贱,行恶造孽者最害怕别人知道这丑恶的勾当,你若不幸知道了这些,最好是走到这些富贵者的视线之外,也许尚可自保,但若想因此靠近捞取好处,那么你在被利用完之后,就会被碾得粉碎!

  贾雨村在这深不可测的宦海之中已经崭露头角,此刻他已实现了“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抱负了,凋零的家业已经重整,雨村再去还乡已是锦衣繁华了,草民乡里谁也不可小觑这重器在手的贾雨村了!但是只要雨村心中没有找到宁静,他就绝不会找到永恒的快慰,他只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在高低与贵贱中沉浮,这样的沉浮没有止境,在这沉浮中得到的快乐会转瞬即逝,痛苦却恒长不去。雨村如今虽已是万民之上的至尊至贵者了,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有一重重的天在雨村的头上,在他们的面前雨村仍是卑贱者,这样的路途没有尽头,这样的路途走下去永远也找不到快乐!对自我生命的终极关怀与归宿,雨村从来都不曾仔细想过!他从未真正的关心过自己的福祉,他只是一个被世俗的浊流席卷而去的脆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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