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之〈尚书〉》序

  三、以史诗视《书》,尤益其信史之据

  《尧典》列《书》之首,然篇名后得。《尚书大传》讲《尧典》作《唐传》,得之。余则译如《唐尧诗传》。盖此诗传之本体乃出原创,亟具历史真实,见下文。

  或谓《尧典》易解,不可信;须似《盘庚》之佶屈聱牙,方见真。而今依诗体排列,更其流畅,岂不弄拙?余意口传文学本当易读,而《殷盘》、《周诰》之句往往拗口,朱子《语类》以为实录王言之故,余信之矣,后文详此。

  前将《尧典》分十六节,为便行文,且各章冠名如次。第一节乃开篇之起兴。第二节可名《放勋》,言尧帝名高勋著。第三节《俊德》,记尧以明德临天下。四至六节《时雍》,谓历象序时而至农牧雍顺。十至十三节《畴咨》,叙尧以人事咨臣,选能也。十四至十六节《扬侧》,举贤舜于下位也。即又可分此五章。下文逐章析其义,是见史诗原貌既还,史实之信据益增。

  一节:“粤若”,古文亦尝作“越若”,唐石经则“曰若”,今从东晋《书》“粤若”。象声而已,乃史诗起唱,长腔之省记耳。《诗》犹多类似。今如纳西族东巴之巫唱,开场以“谷气调”,其吟叹庶几听“粤若”返响;而阿坝羌族古歌之衬头“哈依哈拉”尤著。纳西亦羌之后,羌人滞进,社会辄存原态,犹汉唐人言:西域女国,羌之别种云。“稽古”亦歌者惯口,等义讲故事先称“从前”。两辞皆诗唱特徵之幸遗,其他叠句重叹因无甚实意,遂省记。

  此句似《书》之帝传之开篇常例,犹数见于他篇。昔贤曾以此体例之一贯证《书》出孔子一人手编,是有所见而未深究耳。“粤若”也见诸甲骨文,则显然语辞之影响文辞。

  一章《放勋》:“帝尧曰放”,句式有类《诗·东山》“我东曰归”。今人诸本皆采放勋为尧名说,然而无稽。古人又有说放勋是尧之帝号。《史记》:“尧者放勋”,余则读如“尧帝名远功高”。须“放勋”读断,诗体始谐,亦确然可逗。乃据《孔传》、《孔疏》、《蔡传》一致以放勋为美尧之辞,而不为其名。《孟子·万章上》形容尧死:“放勋乃徂落”,纷纷遂以此美辞代称尧。而后世帝皇、重臣之谥号,乃颇类于放勋。

  “思安安”疑脱一字,缘其叠音“思安囗安”,诵唱则第三字弱化失传。参《礼记·曲礼》:“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云,《尧典》当作“思安辞安”为妥。

  此章有似《颂》体,为开篇起首。若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每篇有起首楔子,歌者则联唱起首互竞,为争取祭会献演。参印度者推之,余意《颂》即“起首”之演派,此所以墨子称《周颂》为《书》也。《书》、《诗》本同体,既分体,又称同源。

  二章《俊德》:据《史记》,黄帝以战、以德服天下,举为天子;实为诸酋盟主,此种社会形态普见于世界各洲之新石器晚期。唯黄河域望辽阔,较印度河、两河者广其十倍数十倍,此广阔型农耕部落联盟,必以“和睦万邦”为存立,而不支持强权。显然,因其力不足以专权一统,又且地广人稀,民可举族逸去,《诗·硕鼠》之“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宜为注脚。又《小雅·黄鸟》犹作去邦之怨叹。古公亶父避战迁民则仁义大焉。黄帝世之争战,必推高男权,缘男性善斗;而政治理性亦因得开启,男性强于理智也。共主大业既奠,尧帝固当绍以文治、亲和,尤人心之所向,亦即“王道”之承“帝道”。《论语》“修文德以招徕远人”一贯之。

  较之“三皇”传说之神功,尧临天下,但凭人心、人力,则见理性之进展。上下互敬,当时之公德。相待以礼,本诸仁矣,尧明于此,践于此,外应大道,内则系出圣心之仁厚。强弱不相凌,《大学》“絜矩之道”亦由见端起。

  其言九族,辄盟主之宗族、姻族是。而“百姓”,当指诸方酋豪,以族姓列席盟会者。历来注疏多以百姓为百官,是知其然也。“万邦”则族聚之方域,其堡围棋布河原,垒掘沟壁以御兽备敌。老子:“小国寡民”,孟子:“地方百里可以王矣”,大约同此。后如汉唐西域之绿洲居落,小大参差,自号邦国,则略窥先古遗貌。

  《史记》载黄帝降服、教化之部族有以怪兽名者数数,是见以图腾号其族者,亦氏号原始态之一例。而较彼高等之诸部族,已得姓,则视其势力大小,或列于“百姓”,参议天下事。而“黎民”之得姓辄在周朝,往往转自国名、地名、人名、职业等,参姓氏学可明。故此百姓非彼百姓。凡此以人类学衡之,《俊德》洵合先古实际,却非后学所能臆造。

  学者或非议此章谓晚贤据“修齐治平”而编撰,休矣。经之恒道由史之积验,所以言经即史。比如中医称经验有效之药方为“经方”。因见经史有重叠而轻言依经纂史,又岂可。五帝社会之形态,至先秦已大改,战国人既便欲造先代史,又缘何得彼细节真实。此又似今我知人由猿演化而得,古人却无从晓猿事。

  三章《时雍》:《孔传》以“黎民于变时雍”承上文,讲如:“言天下众民变化从上,是以风俗大和”,未免牵强。《史纪》则舍此句。余则别解,作天时雍顺讲,以启下文,否则后句无端而起。若此,义既达贯,体律且契:非出私意,乃缘诗格之本来。更且“天人合和”遂显义。

  欧洲古巨石,非洲及美洲古石建,皆应天象;唯华夏先王崇俭惜民力,制历不构物标,但口口相传,至于生生不息,隽永比之磐石。历象于先民极大称事,故《尧典》重言之。比较甲骨所载天文,则《时雍》明显粗概,则与进化程序正相符合。如商朝已知木星十二年绕地一周,遂藉其宫位纪年,而称岁星。再比看古巴比伦历法由八年三润进至十九年七润,则《时雍》犹符初始之实况。最数力据者,是现代天文学证明《尧典》之星位确属尧舜时代而非战国者,事令疑古派亦因之改称此部分材料是真。若西汉董仲舒“新王改制”说,以“改正朔”徵天命所在,则显见借重制历之溯典事宏,与《时雍》不无关系。

  远代之河原,四季分明,仲夏燠热,人畜须避迁高岗林荫,“厥民因”有道实情。徵之羿射九日,二事恰牵连互证。万年前古黄河方贯通众湖而具雏形,河岸始宜宅居。“降丘宅土”之初,先民间有返丘之举,尤合实情。气象史学也说中原之气温,古今递降。“因”者顺应,此章益见初民顺天但不盲崇。而黄老“顺天”之宇宙观,亦渊远至此,亻龙侗先代,无分老、孔,乃见《虞书》非出儒生而仅取儒家言也。

  比较云南傈僳族所遗十月历,有花开月、鸟叫月、烧山月诸称,则推《时雍》之“厥民”、“鸟兽”之唱,是传自更古老之物侯历象歌。又川西羌族称父母作“毕曼”,而每类歌诗也有“毕曼”之辞,指传自始祖者,以此较之《时雍》,尤见其诗传特性。此章谋篇则见《豳风·七月》之端倪,而后世之各地《四季歌》,均彼等之流迁也。

  此章所及羲、和二氏,则事系族姓。度帝尧之朝,羲仲、羲叔袭羲姓而参与盟政;在本族,二人可各领一部。而和仲、和叔亦然。仲、叔不过示宗族排行而已,要紧是羲、和在“百姓”之列,袭姓者袭权、与政,此即百姓等义百官之所以然者。而《夏书》胤征羲和之事遂见不虚。参见毛亨传《诗·天保》“群黎百姓”:“百姓,百官族姓也。”孔颖达疏《书》亦此说。但古贤未言族姓之相承一并于权位。

  族姓世承,尝多证,若家姓时代,姓与权之并袭如爵位者,比比见于中外社会,是可逆推之。汉之门阀、晋之九品,及初唐仍存五姓七望,俱见权姓余绪。科举而士庶合流。然至如明朝,边地土司仍世袭族姓而听命于朝廷。再旁如印度,其族姓也因袭权之特殊而专译为“种姓”。

  姓者女生,母系社会子女从母姓,为别婚姻,子族又各称氏,同姓不同氏则不通婚。而氏族与外姓婚姻,后代同氏异姓可通婚,乃相当于表兄妹禁婚,堂兄妹却可。此亦女权之体现。俟父系社会转为男权,男姓而女氏,表亲又可通婚。该流俗远甚,如彝族今犹通行表亲婚。五帝之世,正值男女权交接,姓、氏换位,称谓混杂之际。或指《五帝本纪》姓、氏不分,殊不知作者攸据真相。如黄帝部落之姬姓袭自其母系先族,“公孙”则缘其男权立而由氏转得。复“姜”之母姓转“羌”之氏号,则又一形态。

  先古百姓、百官之承继相关,又至于派生官、姓互转,姓、名交替等。遂有同一之人称,见诸不同代之记载。疑古派于是捉住重名为证伪之柄,余则期期辩焉。犹进一解,初民之个体、群体意识,曾分界不明,俟稍加界分时,又曾经混乱矣。至如《舜典》之契、弃二名,向遭诟病,余亦别有说辞,待见下章。

  此章赋体而稍遣以比兴,又颇得重节叠辞、两句一联之诗趣,而主题独立、明确。统观前后诸章,则显见史诗之构成特徵:组合数诗为一诗。

  间中第六节“明都”二字原缺,郑玄以为当有,注之曰:“夏不言‘曰明都’,三字摩灭也”。从而补之,以全诗体文意。又此节“敬致”后脱文,则注家共识。又第七节“宅”字后原脱一字,乃从《史记》作“宅西土”。尤第八节缺第三行,对应上下文,其缺不言而喻。先秦文已难免残佚,更无论五帝之遗。又第九节“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见先人于数算进位尚思之稚拙,《史记》作 “岁三百六十六日”云,术数递进。

  四章《畴咨》:《尔雅》、《说文》皆以“谁”训“畴”,帝咨询众臣谁可任用也。“帝曰畴咨”,其“曰”为虚字,以垫音节,此况也见于《诗》,而非为散文所习用。

  此章见氏族社会人事公议之大概;犹知“百姓”参议,并有资格任官,但初无专职。百官之权、职相应,起始于舜朝,参见《舜典》。孔子于《论语》赞舜尽善尽美,多由帝舜之肇端礼制。

  十节:见议帝胤用否。男权社会之初行多偶婚,而子女仍可能随母姓。《史记》载黄帝姓公孙,而分赐众子嗣多姓,此举似用权谋,其中有袭姓自母系,是亦相应父权接替母权之时势。“朱启明”有解作姓名者,是故可通。也可解“启明”作誉辞,则更益义训,如《史记》解作“开明”。若后者,则见对帝胄毁誉不一,亦人之常情。

  朱既为尧嗣,也当主持一部落,所谓嚚讼,应指其判事凶枉。以下文意未尽,诗体也不全,度其缺两行,可能遭删除,因与孔子之相关见解有冲突故。比证夫子删诗之“放郑声”。

  十一节:《淮南子》载共工争霸,怒触不周山云云,想是地震之附会。推共工英勇善战而被其族崇为宗神,又转彼宗神为族姓,故其称重见于不同代。郑玄注“共工,水官名”;而《孔传》:“共工,官称”尤妥。其实是在百姓之属,亦姓亦官。

  乃见尧帝朝共工族已臣服于黄帝族,其族长固世代袭权参与盟议。《周语下》载四岳出共工族系。共工为尧所不齿,而尧又信赖四岳。复见《舜典》之舜诛鲧,而重用禹,都不因人废族。古波斯居鲁士王允其征服国存旧信仰,西方史家颇许以善政,唯较之五帝,该王止得边角耳。

  共工方,古文又作旁,方旁通义。酋一方则势大,段氏《广雅·释诂》:“方,大也”,“旁,大也”,是得引申也。

  十二、十三节:初民未得井汲之便,除宗庙等夯高台为基,日常则沿河半穴居,故最惧水患,是以遍世界口传古史无不说洪水。此情亦非后儒凭臆想可得,是见诗传之真也。

  四岳,后文又称岳,乃示岳族四贤各领一部,同与盟会,想是此山居族一向四寨并雄。往说于四岳、岳之歧议纷纭,今以权姓解,则无碍,乃一而四,四而一之事:四者可举一人为首,则仍领一族之权位。

  鲧从鱼,想其族以鱷为图腾,而转为族姓。鲧音衮,疑本作鱼衮,以状大鱷轴滚自身、啮绞肢解猎物。又因其性恶,鱼衮遂改呼鱷。而生物学但以“鱷旋”概其习性。山西陶寺遗址有彩陶绘鱷,并见鱷皮蒙陶鼓。又大鱷马脸,抑干系“龙马出书”,鱷身斑驳颇类书图之迹也。旁见莫桑比克洼地民至今赖鱷鱼以“神判”。鲧背信弃族,则禹另立旗号。禹从虫,大约以蛇蜥合体为图腾,禹音延读便似蜥蜴。蜴、禹古韵都从淤。所崇皆湿地动物,则其人居地之所处,本业之所擅,可推而晓;度初民尤堵、疏水流竭泽而渔,谙于水性,故擅疏川导淤。旁徵三皇世代之彩陶,多见水波纹、蛙纹,也见蜥蜴纹。学者或言娲通蛙,羲通蜥。今之漠北考古则见随葬之阳具由木片夹蜥蜴制成,知乃彼类曾为性力之徵。鱷、蜥状如男根,而禹族时处男权之滥觞,无怪乎其图腾也。

  《说文》释禹为虫,而世间向以长虫称蛇。而蛇蜥合体便似龙,古说龙划江海助禹治水,屈原《天问》质疑:“河海应龙,何画何历。”今尼罗河仍见蟒、蜥缠斗。而河南偃师二里头夏后期遗址有出绿松石嵌龙,即似蜥如蛇。由相关禹迹传说,推禹族初曾生息于河淮间,参观太史公自序:“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复夏代之黑陶,可能遥承自环太湖之良渚文化。

  又则商有青铜鱷觥,考古家因言古河岸亦温湿芦茂,有鳄、蜥。先古夏土当有巨蜥,唯该物易遭青铜武器歼灭,故至《尔雅》释蜥蜴,辄举例小动物耳。是以禹姓虽传,禹字却仅解作虫,唯汉墓壁画却仍遗兽图类于巨蜥。

  五章《扬侧》:舜位侧陋,但非黎民,乃虞氏贵胄而不闻时也。《史记》载虞舜亦系黄帝族,舜乃颛顼六世孙。

  十五节:“师锡帝曰”云,师则巫师,与臣同列,而为相傅王师。如岐伯者,黄帝称师。巫者师承传术,向来称师。成王称周公太师,而《周书》载周公主决卦爻。今之苗族传歌者,人称“苗老师”,侗族则迳称歌师,其职其称,皆古巫之遗也。参印度者,彼由最高种姓婆罗门任神职。旧注师即臣。储位之大事,“师”必与商也。唯其职通天,故其言谓锡(赐),神启义也。然尧不唯天命是从,尤听众言。《书·大禹谟》叙舜之明拔禹,禹谦让,请占卜,舜意天听自民听。前后二事可互参。时移事迁,嫡长继位渐成于三代;而五帝世举贤储君之细节实情,也非晚儒可凭空想知。

  舜父盲,推其为方巫,所以“师”尤知情。古之人以盲者不惑于假象而能公允,宜巫职,以盲见人事而授真神意。舜重瞳子,亦眼疾但不致盲,今医谓之瞳仁粘连畸变。巫舞辄闭目,听天意而口述之,“聖”之由来也。“六十而耳顺”者,聪聆天命而已矣。然而事与愿违,舜父骄蛮顽劣,人性冲突遂见提示,但情节被省略,此见史诗编修之迹。“象傲”,往注尧弟名象。《史记》作“弟傲”。皮锡瑞《考证》:“臧琳说今文经作‘弟傲’ ”云,皮以为当从弟傲。

  父权社会之初,由群居群婚,而渐向家居多偶婚、对偶婚。而男权家庭之初,父子、兄弟间矛盾必难解,于是乎“孝”义出焉,乃事关氏族安定:先古文明有消亡者,或因男权之内争。“孝”之甲骨文,以“父”、“子”两符上下叠成。《孝经》卷首引《大雅》“毋念尔祖,章修其德”,意即孝德远承祖宗,然后彰显、申发、光大之。老吾老,幼吾幼,推己及人,仁爱有焉,推孝及仁也。

  缘虞舜诗传之流播,舜之故事别版先后衍生,晚出之故事,舜迹或嫌愚孝。而“神话缀集”论者设后儒据传说撰《典》为前提,尤于诗传衍生别传之言语文学特性,固无视,则必也推后《扬侧》之成篇,于是战国人据孝悌儒道撰此之说遂有。

  余意史诗之成型,虽也可能经历前后编撰,但“孝”之见于尧代,诚已备充分理由,尝不可轻否之。且如伏生所传《书》,前经孔子删定,犹传承可稽,其后之变,多在脱简、衍文、异字、句读,至多重辑之际偶以时语代换古语,并不图更改本意,则战国人缘何缀编。

  十六节:“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王引之《经义述闻》断句如是。从之,果与诗律合。唐石经:“帝曰我其试哉”。《孔疏》谓马融、郑玄、王肃本皆无“帝曰”二字。从无,方合诗体。幸真相未泯。

  此节言尧许配二女于舜,但行事一异于后世之嫁娶。盖见尧朝之贵族行家居对偶婚,而先作性侣以相熟知,后从家居。不言“嫁”与“妻”,但称“嫔”,乃知对偶婚之初,相待女方如宾而已。凡此最存真实。今人类学调查,常见原态社会之先性后婚沿习,如西双版纳布朗族称性伴交往为“小婚”,得子后便“大婚”。布朗者,濮人之后。又云南基诺族,族名意为“舅尊”,舅氏者,母系之男尊也,此见女、男权交替之中间环节。该族建大屋共住而分火塘各家自烹食,亦群居、群婚及家居、对偶婚之过渡形态。

  妫汭,推乃妫族故居之河湾。比如甘肃大地湾远古遗址见有三千年文化层堆积。河湾三角洲文化遗址,见远代之社会常态,今考古有得:山西汾水尧舜代,河南伊、洛水夏代,安阳漳水商代,陕西渭水周代等遗存。遂知“妫汭”之事象真实,亦非后人可编造。母系社会遗八大姓:姜、姬、妫、姒、嬴、姞、姚、妘。黄帝赐诸子姓中有妫姓。虞氏则与妫联姻,应属妫姓族外婚对象。舜父子原亦贵胄,居妫汭,然当时位末不显。相比古印度种姓,森严等级,嫁娶不容僭越,则尧帝下嫁女,其义极深远。

  传伏羲女娲为兄妹,此当属等辈族外群婚之衍说;而黄帝去伏羲近,马迁言黄帝廿五子,得姓者十四。除能力不足以领姓受命外,又想是群婚遗习令血亲不能每每确认。然则经颛顼、帝喾而至于尧,婚习演进之迹恰明。对看古埃及法老王时代,其造艺巳极高明,但王者往往选女儿为后宫。则炎黄我族,犹见早启理性于婚姻。

  四、神话之转进史诗,正值三皇与五帝交替之世

  华语神话之盛期在三皇世,史诗则始于五帝代,皆新石器晚期所产之口传文化,而事合彩陶之创造、文明之跃动。犹神话、史诗二者之移换,又与女权、男权之交接不无牵连。

  新石器晚代发明之盘条陶器,其缶皿甑鼎,大宜粮、水存贮及食物蒸煮,而康体益智,先古文明因获一大提升。遂女娲、有巢、包牺、神农等创造神话既发生,是徵河域众部族之先后进化也。

  盘条陶艺启发自编筐,而编筐盛于采集时代,而采集为女性所擅长,时即女权之世也。传女娲埏泥制陶,复抟土造人,可见人之自有陶,始远离兽境,蒙昧向开,自觉为人,唯女权已近季代矣。

  距今约五千年前,乃河原诸族团之母系、女权与父系、男权之交接期;而与该期彩陶并出之陶男根,也为文化断代之旁证。如古印度性力派教众捕美男,以牲祭湿婆之妻突伽女神,为继其创生之能;则显见该性力崇拜乃出女权之绪余,而知陶男根在其类也。尤其时仰韶陶塑人形罐之性器,竟见犹牝犹牡者,更为男女性崇拜转换之实证。复回顾《诗·生民》之履大人足迹受孕之辞,也具性力之意蕴,并暗示女子被拉走,已然屈从男权。则史诗发生于何文明阶段因此晓。

  《生民》言周先祖后稷诞生,其时去黄帝世应不远,而非周朝近事。相传姜嫄为帝喾妃。而姜嫄弃子,则隐见女权对男权萌勃之惶惑。而《商颂·玄鸟》同解:简犾吞卵孕商之先祖契,而卵之内含,乃禽鸟所排体液,乃可化雏,比类则男性精液亦然。生育奥妙初窥,遂见借吞卵暗示女子被动性交,而隐喻男权之强势(江浙方言以“卵”呼男根,粗口欺人辄“吃卵”云,抑古之遗欤)。于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云。契诞帝代,建邦商地,马迁犹言此。

  再推前之世事人情,辄见诸神话。综论普世之先古口传,凡神话人物,每如羲、娲之男女齐称,而史诗角色辄男主女次,仅母、父移权滞进之民族有例外。凭史诗论,则弃、契名列初期史诗《虞书》,非但一无可疑,反增其信据甚力。而《尧典》之诗体还原已见前,其与《玄鸟》、《生民》皆出史诗滥觞期。

  黄河诸部落参差向男权演进,群居也渐改为家居,并物事之发明层出。等等变迁,触发思想,催生语辞,成其歌讴之秋也。而神话之移诗话,正当此际:此间史诗以其叙实,迭换神话之虚构,恰验男女特徵思维之交替,同步于社会转型。史唱出于巫,而五帝世已然政、巫分治,政主巫辅,此亦理性恢扬之所以然者。参考前文释《尧典》之“师”辅政“帝”。相参考古发掘有见四、五千年前,河套之建筑遗址,布局井然,理序达贯。

  由黄帝之姓公孙(见《史记》)诸事,推其部族较先确立男权。黄帝族当出姬姓母族,而以“公孙”氏自立并转此男姓。太史公列黄帝为五帝之首,而先秦有谓三坟五典,推乃概称三皇五帝世史传之遗者,古籍素以“典坟”见称。《孔序》有言及此,唯未白史诗之义。旁见《左传·昭十二年》有言三坟五典,《注》:“皆古书名”。先达题《孔序》谓此即三皇五帝之书。现代学者不之信,以为附会。余则谓书后有,先乃口传。三坟之比事三皇圣迹,尚待考证。高积谓之“坟”,或形容三皇神话之纷杂且叠堆;缘帝道之未曾,人民思绪纷歧也。“典”者正敬,则有尧、舜二典可据,皆敬颂之辞赋,史诗也。相对“坟”之歧意相迭,“典”徵政道趋于共识,乃谓帝道仁宏,堪称正传。后文有说“奠”通假“典”,“奠”者“大酋”,执礼赋颂,而其事后来移文“大册”之“典”,而“奠”义遂寓于“典”。故推“五典”衍由“五奠”,事关奠享礼颂之五帝。《尚书覈诂》讲《舜典》,以“五官司典”说“慎徽五典”,意与通,犹司奠。又与“五教”说通幽:五帝之教也,寓教于诗颂礼奠也。

  《史记》列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诸家所列有出入。窃意“五”非确数,乃概称,“五典”亦然。五帝诗传之集理并纳于政教,其盛事当数舜朝。先古诗、乐、舞一体,《舜典》载夔典乐,“百兽率舞”,则侧见诸图腾巫酉汇歌史传,正选而期“言志”(若舜之毕生功业总敘,则无疑出禹臣)。而“歌永言”者,乃具义歌其恒传之史、圣贤之志。“永”在此处乃用其远续之本义,非作“咏”说。事参古印度之经传辄凭诵播,每结集高师会诵,以辨正误,遂定典藏。

  信如《孔疏》:“尧典虽曰唐事,本以虞史所录。”薛氏《〈书〉古文训》申此:“尧,唐尧也。而以《虞书》名典,记言之史,其始于有虞氏乎。《虞书》详于舜而略于尧,追记为可知也。”窃意舜朝史巫不但承述尧事,更曾上遡黄帝,如此“五典”方备。但孔子删编,断自《尧典》,因前此之诗话,未脱神说之茫昧也,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序》言夫子删书:“芟夷烦乱,剪裁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善哉,先古史诗遗篇因而藉儒学得以存。但笔削严峻,十去其九,史诗初始之离幻情节也因之一笔抹去,后人唯听其写实、理性之主奏耳。且夫子删修“去其重”,赋歌之重节叠唱为去,亦曾有损史诗之章法。

  至《史记·五帝本纪》补《书》之不足,则有赖作者之游历山川,采访民间。于是五帝纪略既得,复黄帝谱系尤明。可信汉初之世,五典之诗传得未尽逸,司马公曾求诸野耳。五帝继以夏商周三代,其九十余王可考,合计两千五百年约数也。而《史记》载黄帝事未脱神迹,便其寿数亦存两说,由窥诗话初始之混沌。《大戴礼·五帝德》载宰我问孔子黄帝生三百年是否,夫子妙对以:“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又参太史公自述:“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于长者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因殊焉,总之离古文者近是”云。“古文”者,源自坟、典者也,古文经学考稽有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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