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琴》有关的人和事 ——读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古琴》有感

  【作者简介】路海波 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边听着古琴家溥雪斋弹奏的《梅花三弄》,一边回想着瑞典汉学家林西莉《古琴》一书中有关古琴和中国文人命运的种种细节,心情可谓千头万绪。林西莉上世纪60 年代初在北京古琴研究会学琴时,满清皇室后裔溥雪斋是会长。该会是在毛主席、周总理的关怀下成立的。溥雪斋有时会踱到正在学琴的林西莉身边,耐心纠正她的指法和手姿。五年后,溥雪斋于1966 年“文革”风暴中因被红卫兵抄家而不甘受辱,于8 月30 日晚离家出走,不知所终,至今连尸骸也未找到。而我此刻聆听他的《梅花三弄》却是那样的淡定、从容。傲弄风雪的梅花在严寒中次第开放。历代琴人演奏此曲时也都以梅花凌霜傲雪、高洁不屈的品格而自赏。

  纯属偶然,不久前在三联书店闲逛,随手翻到名列三联排行榜的一本外国人写的关于中国古琴的厚厚的书,感到非常好奇。我于古琴虽是门外汉,但始终对这门乐器非常好奇,也始终觉得古琴是一种神秘而有灵性的乐器。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以前曾听说过一些与古琴有关的中国文化故事,如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之交、嵇康之死与《广陵散》绝等,这些传说和历史故事使我愈益觉得古琴的神奇;二是以前也曾在电台节目中听过一些古琴曲,包括《梅花三弄》、《十面埋伏》、《高山流水》等,觉得它们真是天籁之音,震撼心灵。当时见《古琴》一书书末还附赠古琴曲CD 一张,心想真是为读者考虑得悉心周到。当一个对中国古琴不甚了解的读者读毕全书掩卷之时,听听C D 上的那十一首中国古琴名曲,心灵真的会遨游八方,思绪或会回溯万里,直达林西莉在书中为我们描述的魏晋时嵇康偶得绝世名曲《广陵散》的那个时空,或是李白《听蜀僧浚弹琴》中所描绘的那个境界——“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而曲终之时,我们则可能会对当下的生存状态,有一番新的感悟。对我们热爱的电影,也或会有一种新的认识。

  林西莉的这本书,堪称是一个西方人对连绝大多数中国人都知之甚少的中国古琴的一次深入的心灵对话之旅。林西莉之与古琴结缘,始于1961 年初,当时她28岁,随外交官丈夫来到北京,此前她已有近20 年学习西方古钢琴和鲁特琴的经历。她抱着对神秘的东方古国及其文化的种种好奇与想象来到中国。行前,她的瑞典老师建议她学习琵琶,但她在莫斯科停留时遇到的一位苏联音乐家阿伦德教授却坚决反对她学琵琶,并强调说,你“唯一的选择是古琴”,因为它“是用来反思和感受心灵的乐器”。

  林西莉在北京的两年里,一边在北京大学留学学中文,一边作为北京古琴研究会唯一的学员,跟随溥雪斋、管平湖、王迪等古琴大师们学习中国古琴。这期间,正是中国经历“大跃进”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林西莉曾亲眼目睹北大学生因饥饿而浮肿,而她本人也曾因营养不良而晕厥,不得不每周去协和医院注射“蛋白质”以补充营养。这是一种当时只有特权阶层才能享受的待遇,而林西莉的幸运还不仅于此。她第一次在北京大学跟一位杨姓的学生学习古琴时接触到的那把古琴,竟然就是“一把明代(1368 ~ 1644)的琴,是他的家族传承下来的”。而当她成为由溥仪的堂弟溥雪斋为会长的北京古琴研究会唯一一个会员时,她竟能有幸每天与一把唐代古琴为伴,并每天抱着这把有个丝绸琴套的唐代古琴坐着公交车在北京城往来于北大宿舍和坐落于护国寺旁边的古琴研究会之间。至今想来,林西莉仍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那把唐代古琴今天想来肯定已经价值连城了吧。想想看,如果今天有人天天抱着一把价值连城的唐代古琴坐公交车穿行于北京街头,那该是件多奢侈的事!

  《古琴》这本书讲述了林西莉在北京学习古琴的两年中所经历的人和事,以及她后来花了将近20 年时间研究中国古琴并将其传之于读者的心得。全书分“另一个世界”、“乐器”、“远古及传说”、“桃源梦”和“琴谱与弹琴技巧”五个部分。本书夹叙夹议,叙则娓娓道来如讲故事;议则条分缕析,深入浅出,将古琴这一乐器的器型、材质、构造、音色原理、弹奏手法、著名曲目及其内涵意境等,向读者和盘托出,让内行人深入其道,外行人也会乐得其趣。《古琴》强烈的叙事性,形象地描摹出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展示了一个西方人眼中所见的中国文人在一种怎样匮乏甚至难以为继的物质生活情态下从事古琴文化研究,以及林西莉这个外国人与这种文化之间情感距离的微妙变化。尽管这种变化的方向始终没变,她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古琴,并意识到古琴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典型代表,尤其是文人生活理想的一种极致体现,从中可以体悟和挖掘到中国文化的本质精髓。否则,中国文人士大夫就不会将古琴列为“琴棋书画”这一文人生活理想之首。

  书中展示了林西莉学习古琴的过程不啻是对中国文化的一个慢慢领悟的过程。由于此前林西莉在欧洲已经“弹了二十多年古钢琴(钢琴的前身),又弹了六年中世纪的双弦鲁特琴”,所以她原本以为学习古琴是“小事一桩”,但她没想到“其实不然”,“学习进度却是难以描述的缓慢”。不仅如此,有一次当林西莉向她的老师王迪提出“是否可以要几个音阶或其他的练习带回家弹”时,王迪竟然“无比震惊”,显然她被激怒了。王迪告诉她,古琴是不可以被这样对待的。后来,林西莉才慢慢明白,“古琴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用古琴来练音阶当然是对它的亵渎。这种乐器的品性可谓独一无二,它发出的音能让人类与大自然沟通,触及人的灵魂深处”,它“是一面心灵的镜子”。事实上,中国历代琴人,尤其是明代以后的琴人,对待琴的态度都近乎神圣。所谓琴道,后来甚至发展到伴随着一系列诸如沐浴焚香等仪式化的程式。在他们看来,“完美地弹出一个音绝不是目的”。“如果把它在恰当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弹出来的话,其实一个音也就够了”,“关键在于弹琴者通过音乐达到对人生的领悟。古琴不但是一件乐器,更是一面心灵的镜子”。

  “经过很长时间”,林西莉“才逐渐体会到这种态度如何贯穿了整个中国文化,就像书法一样。这是一种再创的文化。追求强烈的投入感,轻松的和谐与祥和,通过模仿、迎合和放弃自我,从而达到得心应手、驾驭自如的境界”。

  林西莉在书中描绘她的老师王迪的教学方法,贯穿了上述精神而令人印象深刻并深受启发。其实,当时的王迪仅比林西莉大几岁,她与五个兄弟姐妹在其13 岁时成为孤儿,后师从管平湖学习古琴。王迪的教学方法之所以令林西莉印象深刻,一生不忘,是因为施教者对于古琴及其所连带的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以及其对相关教学法的艺术化的把握。王迪教学的最大特点,是通过形象和故事性的画面,首先调动起林西莉的情感,即林西莉对古琴的情感和对相关音符的画面意境的想象。这也是让林西莉对古琴及其背后文化由产生浓烈兴趣而至终身痴迷的关键原因。林西莉在书中向我们描绘了王迪第一次给她上课时启发她什么叫“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效果,王迪启发她试着想象把珍珠一颗一颗掷下玉盘时的情景:“它们如流星落下但每一个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清澈明亮,最后一切又恢复了宁静。你试试!”林西莉继续写道,“有时,当我觉得画面造作或难以捕捉时,王迪就拿出古老的刻本琴谱来给我看,书中用图画描绘了音和手的动作。效果是难以置信的好——那画面立即让我既听到又看到了音调,一下子让我豁然开朗”。

  林西莉在书中还告诉读者,让她很快与中国文化更容易亲近起来的是,王迪在每次弹新曲前,都要给她“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以使她“对曲子的氛围有所了解。即便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调,例如描写春天来临的《春晓吟》”。她会“给我讲那潺潺流水,讲大自然在一个冬天的沉寂之后复苏时的那些明亮的声音。在弹轻快的、描写纤弱的梅花不畏严寒在风中舞蹈的《梅花三弄》时也是如此”。“有许多曲子也和历史上流传的戏剧性的动人故事有关,那时候我们就能长时间地坐在餐桌旁,被带入另一个时代”。比如长篇套曲《胡笳十八拍》之于蔡文姬、《广陵散》之于嵇康、《高山流水》之于子期和伯牙、《十面埋伏》之于楚霸王项羽、《渔樵问答》之于出世问玄的严子陵和朱买臣、《阳春白雪》之于宋玉答楚王问、《梅花三弄》之于聂政刺韩的英雄故事、《鸥鹭忘机》之于渔夫和鸥鹭的关系所影射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庄周梦蝶》等等。所有这些故事都蕴藏了巨大的文化内涵,既具象又形而上,充满了回味无穷的历史遐思与哲学况味。

  写到这里,我作为当代一个电影热爱者倒不禁以为,其实这些故事个个都是绝妙的电影素材。在现代电影人的摄影机面前,说不定其中的不少故事都可以演化为精彩而受观众喜爱又有文化内涵的电影作品呢。

  《古琴》一书展示了中国文化的持久魅力。林西莉差不多穷其一生之功研究中国文化,她几年前曾以《汉字王国》一书获得瑞典最尊贵的文学大奖“奥古斯特文学奖”。该书是林西莉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历经20 多次访问中国并多次亲临重要考古现场,亲手通过田野调查,采集了大量与中国古文字有关的各种第一手资料,精选了200 多个汉字采取多角度形象化阐释的方法向欧洲大众介绍中国文字。此书在欧洲大受欢迎,一版再版,并掀起了一波又一波学习中文热。不久前,林西莉又以这本《古琴》再次获得“奥古斯特文学奖”殊荣。最近几年,林西莉与继承了母亲衣钵同为古琴家的王迪的女儿邓红合作,在欧洲大陆组织古琴演奏会,结果广受欢迎,常常盛况空前,以致一票难求。

  因为看了林西莉的书而对古琴兴趣益浓,同时也因为想得到更多关于古琴的知识,我习惯性地上网搜索,结果发现古琴现在在中国热度高涨。琴人和古琴迷们不仅有“中国古琴网”这样的平台进行各种交流,而且任何人都可以有幸在网上欣赏到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所有古琴名曲,包括已故古琴大师们的遗作,特别是其中有不少就是当时北京古琴研究会的大师们的遗作。有时我不免想到一个问题,林西莉这个外国人与中国古琴文化之间是一种多么微妙和神秘的关系啊,就像古今不少琴人们与古琴的关系一样。因为在林西莉1961 年前去北京时,王迪所在的北京古琴研究会从来没有招收过学员,更何况是外国学员。林西莉离开瑞典前往北京时,原本打算是学习琵琶的。她的老师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历史博物馆馆长恩斯特为她写了介绍信去莫斯科见阿伦德教授,也是为询问到北京学习琵琶的门径。但“这一误解在我(林西莉——作者注)前往中国的路上就消除了”。林西莉与丈夫在北京的两年里,她每天抱着一把中国唐代古琴坐公交车穿梭于隔着一面厚厚城墙的北京城,而她的丈夫却从没跨出使馆一步。由此,林西莉爱上了中国,爱上中国文化和中国古琴,她的一生再没有与其分离过。那么究竟是林西莉选择了中国古琴?还是中国古琴选择了林西莉?不管怎样,中国古琴却因了林西莉而在全世界广泛传播,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北京古琴研究会的大师们当时对林西莉是毫无保留的,而林西莉今天对古琴也毫无保留。林西莉穷其一生为了古琴所写的这本洋洋洒洒23 万字的《古琴》一书可以为证。

  这篇小文对《古琴》一书丰富内容的介绍,实在微不足道。我建议有兴趣的读者去读读它,或许会得到比我更多的有趣感受。

来源:《电影艺术》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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