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鉴赏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1】

韩愈【2】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一)赋诗缘起

  唐朝凤翔县法门寺有佛塔一座,藏释迦牟尼佛指骨一节,三十年一开塔,谣传开塔之年,必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而元和十四年正值开塔之期,唐宪宗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入宫禁之内”,“令诸寺递迎供养”,据《新唐书·韩愈传》载:“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灼体肤,委珍贝,腾沓系路。愈闻恶之”,乃上《论佛骨表》谏诤,皇帝陛下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与“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

  韩愈左迁【3】至距离京师“八千里”之遥的岭南道潮阳郡,即将远行上任,有司以罪人家不得拘留京师为由,迫使其立即遣走,由于事出仓促,家室不及从,当行至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峣关【4】附近时,与赶到的侄孙韩湘【5】相聚,韩愈喜出望外,慷慨激昂地写下这篇千古之作。

  (二)“一封朝奏九重天【9】,夕贬潮州路八千”

  首联开门见山地陈述“获罪贬黜”的缘由,气势雄浑,高屋建瓴,一笔直下,直接陈述“一封朝奏”“夕贬潮州”惨痛的谏诤事件的结局,无一丝拖泥带水。

  “一封”“九重天”“路八千”的“一”“九”“八”,数字性的顺然呈现,霎时于纸上形成鲜明对比,阐明“朝奏”“夕贬”之获罪迅速,表达韩愈“朝”“夕”角色转换差距性的悲痛心境,但“与其他迁客之无端怨悱,大异其趣”,“两者有舒噪和怨之不同”(章士钊语)。纵观一纸《论佛骨表》,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历陈迎佛骨事件之荒诞不羁,指责佛教徒的“背宗弃祖”,破斥“释迦牟尼”夷狄身份,“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发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韩昌黎文集校注》卷八《论佛骨表》),一句“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豪迈悲壮,慷慨激昂,忠魂烈胆跃然纸上,字里行间流露韩愈出“卫道献身”的坚定执着。

  (三)“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10】衰朽惜残年”

  颔联直接陈述此次上书诤谏的缘由是“欲为圣明除弊事”,此所谓“弊事”从表面看,特指“迎佛骨事件”,即所谓“浮屠猖獗闹京师”,但从深层次来看,并非那么简单,问题可能更加复杂。韩愈在此时只是想借此次“辟佛”遭贬,抒发内心对“佛道猖獗”“藩镇割据”“儒学衰落”等一系列问题的担忧,但核心问题依然是“圣明”之学的衰落。

  韩愈是宋明道学的先驱,首次提出“道统论”。但何谓“道”?何谓“统”?何谓“道统”呢?“道统”的缘起是什么呢?“道统”与“辟佛老”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韩愈所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强烈的国家民族使命感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呢?或韩愈所有的“诗文”的思想前提是什么呢?我下面将一一进行尝试性的解答。

  何谓“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知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原道》)由此可知,韩愈所谓“道”乃是“仁义”,所谓“仁”乃是“博爱”,所谓“义”乃是“行而宜之”,这是韩愈对“道”的阐释。

  何谓“统”呢?韩愈借鉴佛教的“师承传统”,创制儒家的“统”的延续,所谓儒家的“道统”,韩愈指出“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一《原道》),至于“圣贤”之学“不得其传”的原因,韩愈的解释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与“汉朝经师偏重考据训诂”,忽略对“圣贤之道”义理层面的挖掘,导致佛老趁虚而入,儒道开始衰落败坏。韩愈自诩为“道统”的继承者,高举“兴儒学,辟佛老”的旗帜,“虽灭死,万万无恨!”这正是韩愈思想的出发点或前提,韩愈所作的一切工作,包括倡导复兴古文运动,均是源于此。

  而此联“欲为圣明除弊事”更是出于韩愈强烈的儒家道统意识与强烈的民族文化责任意识,不仅仅是简单地为“皇帝陛下”“除弊事”,而是为了在更深一步的意义上“复兴儒家之道”,实现“修齐治平”的远大理想,虽然如今已是“衰朽【11】”“残年”,韩愈也在所不“惜”【12】,毅然奔赴“卫道”的疆场。

  (四)“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14】蓝关马不前”

  颈联“情”“景”“事”跃然呈现,浑然融合。“事”之“悲”,“情”之“切”,“景”之“壮”,在韩愈笔下,仅仅通过十三字,便已将读者带入与“他”的“情感世界”之中,笔法之高明,被历朝文人墨客赞誉。

  特别是“云横秦岭”的“横”与“雪拥蓝关”的“拥”两字,甚是独到奇巧,仿佛是“云”故意横贯秦岭,阻隔望家的视线;仿佛是“雪”故意拥聚到蓝关【15】,加重路途的艰难程度。“横”与“拥”,从“广度”与“高度”两个层面,建构了“为我之境”,并将此事的“情”“景”“事”熔铸进此“境”,这的确妙不可言。

  关于“家何在”一词,韩愈曾言“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可知当日接到“夕贬潮州”的谕旨,仓促告别家庭亲人的悲痛;但更悲痛的是“圣贤”之“道”隐没不显,佛老荒诞之学日益猖獗,而所谓的“睿圣文武皇帝陛下”并非“神圣英武”,而是迷信沉溺于仙寿长生之术,难以履行“天”之“子”的神圣的职责。韩愈大声疾呼“家何在”,乃是对苍天鬼神的质问,乃是对圣贤明君的呼唤,更是对“道”的命运的担忧。

  “马不前【16】”三字,出自《饮马长城窟行》“驱马涉阴山,山高马不前”;韩愈行至蓝关,遭受“雪拥”的困境,“马”都难以前行,此时英雄失势之悲痛之心更是强烈。

  (五)“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17】

  岭南道潮阳郡远在“八千里”之遥的“瘴疠之地”,道路艰难漫长,强盗土匪叛军猖獗,随时都可能面临生命的危险,而且这次获罪贬谪,不知何日能得到皇帝的赦免,归期甚是难测!联想至此,韩愈遂嘱咐远道而来的侄孙韩湘,他日“好收吾骨瘴江边”,这真是“沉郁顿挫”(何焯语)“悲壮豪迈”!诗人的“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昭然可见(《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萧涤非、程千帆、马茂元、周汝昌、周振甫等撰写)。

  从纯粹思想性的角度看,此诗虽然与《论佛骨表》联系紧密,但此表只是此诗的导火索或缘起点,而更深层次的意义上此诗则与《原道》《原性》《与孟尚书书》《进学解》《师说》等能突显韩愈主题思想的篇章相辅相成,况且在英雄失路之时所赋之作更能体现自诩为“道统”的“继承者”的心境与情感。

  从纯粹诗歌艺术性的角度看,全篇气势磅礴,如排山倒海,雄浑壮阔,既完美展现诗人的“沉郁顿挫”“悲壮慷慨”的心境,又独创性地实现了“诗之律”与“文之法”的巧妙结合,堪称诗文合璧的典范之作;此诗在纯粹平面性的陈述“朝奏”“夕贬”“除弊事”等事件的层面上,恰有杜甫遗风,而“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一联,更有“李白”的影子,能做到如此,实属不易。全篇精妙之处,可圈可点,真不愧为韩诗七律中的佳作。

注释:

【1】日本享和三年本《又玄集》题作“贬官潮州出关作”。

【2】韩愈,字退之,河南南阳人(今河南孟县西人),因先辈居昌黎(辽宁义县),故世称韩昌黎。韩愈是唐朝着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哲学家、诗人,出生于庶族官僚家庭,三岁父母双亡,养于兄韩会家,由嫂郑氏抚养成人;唐德宗贞元元年(公元792年)进士及第,历任监察御史、阳山令、河南令、考功郎中、中书舍人、太子右庶子、刑部侍郎、潮州刺史等,穆宗长庆时官至吏部侍郎,卒年五十七;韩愈一生经历德宗时期的四镇之乱、泾源兵变、汴州兵变,顺宗时期的王叔文集团的改革运动,宪宗时期的刘辟、吴元济藩镇叛乱等事件,着有《昌黎先生集》,今有标点本《韩昌黎文集校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3】 降职迁谪。方世举注:《史记·周昌传》“吾极知其左迁”。《索隐》曰:韦昭以为左犹下也,地道尊右,右贵左贱,故谓贬秩为左迁。

【4】唐朝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蓝田关。《元和郡县志》载“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蓝田关在县南九十里,即峣关也。”《地理志》曰:“京兆府蓝田县有蓝田关。”

【5】 韩愈侄孙韩湘。《宰相世系列表》曰:“湘,老成子,登长庆三年第,大理丞。”关于韩湘的逸闻轶事与历朝学者的考证研究如下:

  段成式云:韩文公愈,有疎从子侄自江淮来,年甚少,韩令学院中伴子弟,子弟悉为凌辱。韩知,遂送街西僧院中,令读书。经旬,寺主纲复诉其狂率。韩遽令归,旦责曰:“市肆贱类,营衣食尚有一事长处。汝所为如此,竟作何物?”侄拜谢,徐曰:“某有一艺,恨叔不知。”因指阶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紫黄赤唯命也。”韩大奇之,遂给所须试之。乃坚箔曲尽遮牡丹丛,不令人窥。掘棵四面深及其根,宽容人坐,唯赍紫鑛轻粉朱红旦暮治其根。凡七日,遂掩坑白其叔曰:“恨校迟一月。”时东初也,牡丹本紫,及花发。色黄红历绿,每朵有一联诗,字色紫分明,乃是韩公出关时诗。头一韵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十四字。韩大惊异。遂乃辞归江淮,竟不愿仕;《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与《诗话总龟》引刘斧《青琐集》均信此为韩愈侄孙韩湘之事,愈贬潮州时,至商山与此甥聚会,赋遂此诗。而《道缘汇録》记载韩愈有此侄孙,蓝关遇雪时二人相见,但“辗转附会为神仙故事,怪诞不可究诘”;明朝蒋之翘曾注云:“翘尝考之,公从子老成,生子二,曰湘,曰滂。湘登进士第,为大理丞。滂未仕而死。初公南谪时,湘年二十七,滂年十九,皆从公以行。观公《宿曾口示湘诗》及在袁州作《滂志墓》可见。而此诗末句所谓远来者,盖公既行而湘追及于此,此深有意之言,亦不过感欢之意焉耳,窃意或者因是言,又见世所传仙人有韩湘子者,遂传会而为此说欤?抑主异教者,阴欲破公正论,而故为此以张大其事欤?况公之贬在宪宗元和己亥,又四年为穆宗长庆癸卯。湘始登第。”如此则韩湘“修仙”与“出仕”在同时,故所谓神仙之事荒诞不经,难以稽考,“史传无载”。清朝方世举注亦言“此等记载”“幼妄可鄙”“诗语有事实当考者,又皆昧昧无言”,朱彝尊亦曰:“云雪一联,世传以为湘先示先兆,似出附会”,当时秦岭蓝关,是京畿近处,韩愈谪迁途中,偶遇风雪,有感而发,赋作此诗,自然之理,谣言是韩湘示兆,似乎无此必要。韩愈曾作《女挐圹铭》云:“愈黜之潮州,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则“此诗喜湘远来,盖其时仓促,家室不及从,而后乃追及,公尚未知,故以将来归骨。委之以相”。(《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唐韩愈着,钱仲联集释。)

【6】皇宫。《楚辞·九辩》:“君之门以九重。”

【7】《新唐书·地理志》:“潮州潮阳郡,属岭南道。”韩愈留韶州所作《泷吏》言:“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旧唐书·地理志》:“韶州至京师四千九百三十二里。”合计约八千里。《文集》卷三十《唐故中散大夫少府监胡良公神道碑》亦言潮州据京师八千里。(《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唐韩愈着,钱仲联集释。)但关于“夕贬潮州路八千”的“潮州”一词,宋朝祝充、魏怀忠注本,日本享和三年本《又玄集》,《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诗话总龟》引《青琐集》与《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中“州”均作“阳”。

【8】日本享和三年本《又玄集》,《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诗话总龟》引《青琐集》与《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中“欲”均作“本”;宋朝朱熹《考异》言“欲,或作本。”

【9】《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与祝充本中“明”作“朝”。

【10】“肯将”一词,朱熹《考异》言“肯将,或作岂将”,方崧如《举正》作“岂于”;“肯”字,祝充、魏怀忠本,日本享和三年本《又玄集》,《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诗话总龟》引《青琐集》均作“岂”,廖莹中、王伯大本作“肯”;“将”字,《诗话总龟》引《青琐集》作“于”;张相言“肯,犹将也”。

【11】“朽”字,方崧如《举正》阁本与《文録》作“暮”。

【12】“惜”字,祝充与魏怀忠本作“计”,廖莹中与王伯大本作“惜”,此年韩愈五十二岁。

【13】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云:“蓝田县:秦岭在县东南。即南山别出之岭。凡入商洛、汉中者,必越岭而后达”。《通典》曰:“在蓝田界。”

【14】 方崧如《举正》作“雪揜”,朱熹《考异》:“拥,方作揜”。

【15】“马不前”三字,曾季貍云:韩退之“雪拥蓝关马不前”三字,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驱马涉阴山,山高马不前”。

【16】“应”字,《诗话总龟》引《青琐集》作“须”。

【17】“好收吾骨瘴江边”一句,何焯《义门读书记》云“结句即是不肯自毁以从于邪之意,非怨怼,亦非悲伤也”,程学恂曰“时未离秦境,而语已及此,其感深矣”。

原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主办中国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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