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无声,空余回响

  据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消息,学者、敦煌学家白化文因病医治无效,于2021年7月6日6时2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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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化文在目录学、佛教、敦煌学等领域研究颇深,曾出版《敦煌文物目录导论》《佛光的折射》《汉化佛教法器服饰略说》《汉化佛教与佛寺》《汉化佛教参访录》等30余部著作。

  他选择的研究方向,大多人迹罕至。在一次采访中,他说:“我从来爱当垦荒者,爱走路静人稀的荒野小径。一条道儿上的人多了,我就慢慢地改走别的路线。”

  在《名家讲佛教知识(插图本)》里,白化文解释了密宗义理。“任何宗教都有一种对宇宙本源的认识和解释。‘六大为体’就是密宗对宇宙本源的解释。”他认为,密宗义理虽然神秘,但它毕竟是从人类现实社会中产生的一种宗教意识形态,因此它的一切内容都能从现实社会中找到答案。研究佛教时,白化文没有脱离现实生活。

  做学问,白化文严谨,他是中国楹联学会顾问,写了一部校点本《楹联丛话》。在《闲谈写对联》里,他介绍了春联的写法、贴法。有一年,朋友送来春联,并热情地贴上——把上下联贴反了。白化文欣然接受,没有面露难色。见了对联,有人揶揄他,“这样的贴法,你还算楹联学会的什么‘顾问’呢?”即便如此,白化文也没有生起重贴的念头,只是说“人家好心好意送来,辛辛苦苦给贴上了,咱们切切不可逞能。”现实生活中,他的举动包裹着温情。

  白化文也有“提心吊胆”的时刻。比如,收到邮票倒贴的信件——早年间,邮票要是倒着贴,信里面装的是报丧讣闻或凶讯。他接到这样的信,往往习惯性地紧张起来。拆开一看,平安无事,他会给对方提意见。对方回,这是按照“福”字倒贴的惯例。“据我所知,老年间儿,倒贴‘福’字仅限于粮食囤等极少处所。房门等处是不许倒贴的。双‘喜’字更不能贴倒了。”他不太能理解这样的惯例。

  白化文会在王维的诗里分析“声”和“响”的区别。“响”在古代汉语中,通常条件下,指的都是“回声”。王维诗中颇能用“响”,比用“声”在某种情况下更能表现出幽深杳渺的意境。他举了数例,比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山静林逾响,松高枝转疏。”

  那么王维什么时候用“声”字呢?白化文解答,在直接能够听见声音的时候。比如,“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如今,那位曾经在文中讨论“声”与“响”的白化文逝去了。

  此后,他再也无法发声,留给世间的,唯有回响。

  超过半个世纪的情谊

  如果要回顾白化文的学术生涯,不能不提到他与中华书局的情谊。

  1959年,白化文到东总布胡同十号中华书局访问学长程毅中,由此与中华书局开启了长达60多年的情谊。征得领导同意后,程毅中会拿一些古籍标点的活给白化文,有一点报酬。晚上10点下班到家后,白化文开始标点,直到“午夜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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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总布胡同十号

  1961年,中华书局迁至翠微路二号大院。国庆后不久,程毅中通知白化文,说金灿然先生要约见他。1958年中华书局改组为整理出版古籍和当代学者文史哲研究著作的专业出版社,金灿然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中华书局总经理兼总编辑。

  这一面,对白化文的一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一见面,金灿然就问白化文对于郑振铎的学术的评价。“我安敢妄议前贤,嗫嗫嚅嚅,说不出来。”后来,白化文在《一以贯之地培养作者:一面,一指,一种杂志》中回忆写道。金灿然为他解围,说了自己的看法,大致是,郑先生的学术,既博且精,应学习郑先生贯穿中外文史,打通图书、文物、考古的精神与做法。白化文说心向往之,于今做不到。金灿然鼓励他,达不到郑先生的水平,当个小杂家也不错。从此,白化文朝“当个小杂家也不错”的方向努力。

  1972年,《文物》复刊,白化文也为《文物》做一些案头工作。有一天,中华书局召集二十余位中青年人,在新址王府井大街三十六号大楼二层南头大房间开会。会上散发一份选题选目,说要出一套“知识丛书”类型的小丛书,让大家自认题目。

  将近散会,领任务的人不多。实际主持会议的褚斌杰有点着急,隔着长桌子远远地冲他一指:“老白,‘敦煌俗文学’这个选题归你写了!”白化文自己回忆,这一指决定了他后半生业务努力的大方向。

  为了完成中华书局安排的选题,在当时尚在《文物》杂志编辑部服务的沈玉成学长的帮助下,白化文得以拜谒学界泰斗周绍良先生。从此,白化文拜周先生为师,学起了敦煌学。

  “那时,这条道上路静人稀。可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极聪明最要强的,只要给他们一定的条件,如能坐下来,少干扰,创造些获取相关资料的机会,即使条件比国际上同行差得多,他们也会毫无怨尤地自动干将起来,并且迅速追回荒废的岁月,赶上国际同行。”白化文如此评价。1983年敦煌吐鲁番学会成立,现在我国学者在敦煌学方面早已居世界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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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创刊号

  1981年,中华书局《文史知识》创刊。这是一本普及性刊物,旨在把中华民族具有代表性的、优秀的历史文化介绍给广大读者。其组稿原则是“名人写名文”,也就是说,写这个题目的一定是研究这个课题的“名人”,也就是专家。白化文任《文史知识》杂志编委,有时也为杂志写稿。

  《文史知识》要求文章深入浅出,说理透豁又让读者爱读,白化文在写稿过程中“力求一以贯之”。久而久之,他自觉“似乎成为一名编写‘社科科普’文章的作者了”。《文史知识》培养他进入了两门学术领域:一门是对汉化佛教的佛寺、佛像、法器服饰等方面的介绍性阐释;二是楹联研究,出了一部校点本《楹联丛话》。

  “惭愧”时常流露笔端

  白化文有很多头衔,他曾任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中国佛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佛学研究中心和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

  但是,一旦遇到需要自我介绍的场合,他一向自称为“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退休人员”,因为“这顶帽子扣下来不松不紧”。身为学者,聊起书,聊起“书缘”,他仍自忖“书缘”一道,道行太浅。“要说干这一行的都有‘书缘’,只可说虽没吃过猪肉,也算见过猪跑就是了。”在《惭愧呀,我的“书缘”》里,白化文这样写道。

  他心底的谦逊,常常流露于笔端。在敦煌学领域中,白化文涉足俗文学、版本目录学,但认为自己“浅尝辄止”,因此“从不敢把自己列入敦煌学家行列之中”。

  敦煌学等于“半个考古学”,要经常跑野外。白化文曾四次赴敦煌,其中归来后2次大流鼻血住院各半个月才止住。在敦煌研究院招待所住,喝那里的水,每次都水泻不止。他听说,像他这样的人不少,院里医务给一种药片,吃下立即止住。63岁以后,白化文不敢往干燥、水质不佳的西北去,只可下江南。在《惭愧地从敦煌学领域告退》中,白化文讲述了敦煌学的艰辛之处,标题中又含“惭愧”二字。

  他时常感念中华书局对自己的培养,却觉得“十分惭愧的是,我的进步太慢,辜负了中华诸位领导与群公的期待。”以至于在《一以贯之地培养作者:一面,一指,一种杂志》中,白化文甚至写下了“中华书局对得起我,我对不起中华书局!”这样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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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化文先生(前排左六)在2012年《文史知识》编委会暨《文史知识三十年》出版座谈会上

  事实上,白化文为中华书局尽心竭力,有目共睹。参与《文史知识》创刊的编辑杨牧之回忆,“早晨九点开会,家远在北大蔚秀园的金开诚、白化文先生,6点多就从中关村坐上32路公共汽车奔向东四魏家胡同会场。距离最远,到得最早。”

  为了提高《文史知识》发行数,当时白化文发动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77 级即将毕业的学生等前往助阵,然而“无奈那时的师生阮囊羞涩,站脚助威者多。为了结缘,刊物倒是送出去不少。”再比如,袁行霈受邀为工农教研室的全市学员在西四丰盛胡同中直机关礼堂开讲“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鉴赏”。白化文则和杨牧之、华小林等人在会场外摆摊卖杂志。

  一生与书相伴

  对于白化文来说,书是童年时代的乐趣,步入工作岗位后的工具。每一本书,都是他一生的伙伴。

  十岁左右,白化文读《聊斋志异》。初一初二时,他把家里的《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聊斋志异》《封神演义》及其一些续书、同类书都看得烂熟。家里的书看完了,白化文就把视线转向家门外。

  北京后门桥旁边有个租书铺,租金是按时间算的,看得越快越省钱。于是,放学后白化文就去租书,一租五本,两三天内看完。两三年下来,他已经培养起快速阅读的能力与阅读习惯。后来,白化文几乎把那间书铺所有的书(不包括小人书)全看完了,包括大量武侠小说、神探小说、言情小说。

  1945年,母亲把家从南锣鼓巷板厂胡同迁到东城翠花胡同8号——斜对门16号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新家距离北大一院与三院不到半里,也就是两三百米的样子。搬家的目的很明确,母亲希望兄弟二人未来考上北大。

  当时,家长往往希望孩子学理。但白化文的母亲不这么想,她鼓励白化文学文。白化文回忆,这是母亲根据他理科悟性差、外语不灵与身体欠壮实等情况综合考虑。母亲认为,学中国古典文献主要靠不断钻研,而且有书就能研究,越老程度越高。

  那时,北大仍然贯彻蔡元培校长的办学思想,门户开放,出入无阻。白化文常去斜对门的文科研究所听课,认识了门房和一位整理明清档案的于先生。母亲时常带他到红楼、灰楼访友,鼓励他旁听北大的课程与讲座。在这期间,他阅读了大量文科与理科科普的课外书。1950年,白化文如愿考上北大中文系。

  一天,他逛千步廊,发现一名穷困潦倒的黄瘦知识分子在卖书。卖的书里有一部顾颉刚、徐文珊标点分段的“白文本”《史记》,三大册。白化文想买,卖家如遇知音,竭力推荐,还询问他的学习情况,对他大加鼓励。这部书是白化文买的第一部业务书,伴随他一生。后来,白化文在北大图书馆学系工作,置身书海。

  白化文回忆,年轻时的自己属于费孝通先生所说的“逛东安市场能拖回一批批旧书”的学子,但限于财力,只可“一本一本地买”,太贵的也买不起。中年时,也在书店溜达过,终因囊中羞涩,胆量不大,只可买点便宜的小书。直到改革开放后,腰包有点鼓了,这才慢慢地将需要的业务书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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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化文

  再就是后来,76岁的白化文环顾书房四壁,发现自己干活需要用到的图籍,基本上有了。即便不上图书馆,在家也能完成任务。但有时,一些工作找上门来,他也不得不婉拒。拒绝的原因是,这些工作过于繁杂,需大批特殊参考资料,而他已经上了岁数,无法长期奔波于图书馆。

  这时,他心底里的谦逊,又或是近乎自责的情绪又浮现上来。在书房里,面对着四壁图书,他常常想,“我总觉得,若是一个中年人,利用我六十年来集中的这批专业性颇强的书刊,正值精力旺盛、脑筋灵活之时,定能赶出比我多得多的活计来。”在步入晚年之后,即便没有停歇,他仍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这便是白化文。

  参考文献

1、长辈对晚辈的一种客气称呼

2、杨牧之:相知未变初衷——庆祝《文史知识》创刊四十周年

3、一以贯之地培养作者:一面,一指,一种杂志

4、白化文:闲谈写春联

5、惭愧呀,我的“书缘”

6、高考语文中的“声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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