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的方法和效果

  作者简介:黄黎星(1965,5—),男,福建南安人。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现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易学研究所教授,兼任福建省易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文学、易学与中国古代思想文化。

  思想工作,我们现在经常“做”,或者“被做”。无论是自己去“做”还是被别人“所做”,我们所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方法,和所获得的各种各样的效果,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完全可以支撑起“思想工作”的独立学科了。更何况,还有丰富的古代思想工作的实例供我们参酌借鉴呢。

  思想工作当然是古已有之的。就以《尚书·盘庚》为例,商王盘庚要把国都从奄(就是现在的山东曲阜)迁往殷(就是现在的河南安阳),却遭到了臣民的反对。盘庚在动员迁都、迁都之前、迁都之后,发表了三次对臣民的讲话,晓以理,动以情,申明赏罚,说服了臣民。这当然就是在做思想工作。我们今天还在运用的成语如“有条不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其辞源就是《盘庚》中的“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

  再说个近一点的例子吧:海瑞骂嘉靖。黄仁宇先生在其著名的《万历十五年》一书写得甚好:

  经过慎重的考虑,(1565年)阳历十一月,海瑞向嘉靖递上了著名的奏疏。奏疏中指出,他是一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和各地的盗匪滋炽,皇帝本人都应该直接负责。皇帝陛下天天和方士混在一起,但上天毕竟不会说话,长生也不可求致,这些迷信统统不过是“系风捕影”。然而奏疏中最具有刺激性的一句话,还是“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说普天下的官员百姓,很久以来就认为你是不正确的了。

  这一奏疏的措辞虽然极端尖辣,但又谨守着人臣的本分。海瑞所要求于皇帝的不过是改变自己的作为,而这改变又非常容易,只需要“翻然悔悟”,由乱致治,也不过“一振作间而已”。言下之意是,如果皇帝能够真正振作,选择合宜的道路,赴之以决心,他还是有机会成为尧舜之君的。

  这样的奏疏确乎是史无前例的。往常臣下向皇帝作诤谏,只是批评一种或几种政策或措施,这种指斥皇帝的性格和否定他所做的一切,等于说他这几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是尸位素餐,而且连为人夫及人父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其唐突之处,真的是古今罕有。

  嘉靖皇帝读罢奏疏,其震怒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传说他当时把奏折往地上一摔,嘴里喊叫:“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旁边的一个宦官为了平息皇帝的怒气,就不慌不忙地跪奏:“万岁不必动怒。这个人向来就有痴名,听说他已自知必死无疑,所以他在递上奏本以前就买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诀别,仆人已经吓得统统逃散。这个人是不会逃跑的。”嘉靖听完,长叹一声,又从地上捡起奏本一读再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5月版,第138—139页)

  海瑞做为一个六品的户部主事,他只能以这种上奏疏的方式,来做嘉靖皇帝的思想工作。实际上,海瑞做的思想工作,有一定的效果哩!

  嘉靖没有给予海瑞任何惩罚,但是把奏章留中不发。他不能忘记这一奏疏,其中有那么多的事实无可回避,可是就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是提到其中的一丁点!皇帝的情绪显得很矛盾,他有时把海瑞比做古代的忠臣比干,有时又痛骂他为“那个咒骂我的畜物”。有时他责打宫女,宫女就会在背后偷偷地说:“他自己给海瑞骂了,就找咱们出气!”

  此时嘉靖的健康已经欠佳,他曾经动过退位为太上皇的念头,可是这种放弃天子职责的做法,在本朝又并无先例。在1566年阳历二月底,他左思右想,气愤难平,终于下令锦衣卫把海瑞逮捕到东厂禁锢。刑部议决对海瑞按儿子诅咒父亲的律例处以绞刑,然而嘉靖皇帝在以前虽然批准过许多人的死刑,在这时候却没有在刑部的建议上作任何的批复,因此,海瑞就在狱中住了十个月。(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1982年5月版,第139页)

  后来因嘉靖皇帝驾崩,海瑞被释放出狱而且得到重用的情况,在此就不赘述了。我觉得,海瑞做的思想工作能够有一定的效果,关键在于他指出了嘉靖无可回避的事实,并做出大胆的评说,直接冲击着嘉靖的心!

  另外一个古代的思想工作的例子,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另类”一点的启示呢——我想说的,是春秋霸主晋文公(公子重耳)人生经历中的一个关键点,也涉及思想工作。

  “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曾经历过四处流浪、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荣辱变幻的十九年艰辛生活,终于从一个不谙世事的贵公子,成长为春秋乱世中的有为之君。其中,他被强逼着离开准备老死于兹的齐国,毫无疑义,是一个关键点。

  据《左传》记载,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十二月,晋献公听信宠妃骊姬的谗言,以为诸公子要谋害自己,迫使太子申生自缢而死,另两位公子夷吾、重耳出逃。

  晋公子重耳从国都逃到蒲城,再从蒲城跑到狄国,在狄国娶妻生子,生活了十二年,后来又到齐国寻求庇护和支持。当时齐国的国君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齐桓公接纳了重耳。《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的记载是:“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齐桓公把自己的女儿(或宗室之女)嫁给重耳,并给他很好的生活待遇。“有马二十乘”, 四匹马为一乘,重耳有八十匹马啊,如果按现在的情况类比,那就是说拥有好几辆的奔驰、宝马车了。其它的生活条件,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公子重耳很满足了。《国语·晋语四》还明确地记载说,重耳的心思是“将死于齐而已矣”,还说:“好好地享受这舒适的生活吧,甭管其它的什么事了”(《国语》记载的原话是“民生安乐,谁知其它?”)。

  可是,跟随着晋公子重耳出逃、流浪了十几年的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等人,却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因为他们都怀着梦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辅佐公子返回祖国,获得政权,成就一番功业。现在,他们看到公子重耳沉湎于舒适安乐的异国寄居生活,岂能不焦虑呢!《左传》对此的记载是:

  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某,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说的是,晋公子重耳安于舒适的生活了,跟随他的人都认为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们就在桑树下谋划着让重耳离开齐国,结果被在树上采桑的侍妾听到了,就把这事告诉了齐国的公主、重耳的妻子姜氏。姜氏深明大义,杀了侍妾以防止泄密。而且,她对重耳说:“你有远大的志向,知道你的谋划的人,我把她杀了。”重耳应该是一脸的茫然吧!他说:“没有的事呀,我怎么会想到离开这里呢?”但姜氏却毅然决然地说:“你应该离开这里!贪图享乐,安于现状,确实会败坏名声啊!”但重耳还是舍不得离开安乐窝啊。姜氏就和子犯(即狐偃)他们一起策划,把重耳灌醉了,用车载着他离开了齐国。等重耳醒来后,非常恼怒,甚至用长戈去刺子犯。子犯可是重耳的亲舅舅哦!

  《左传》简单地记载了姜氏劝说重耳的一两句话,但是,以记言为主的《国语》,则详细地记录下姜氏的话:

  桓公卒,孝公即位。诸侯叛齐。子犯知齐之不可以动,而知文公之安齐而有终焉之志也,欲行,而患之。与从者谋于桑下。蚕妾在焉,莫知其在也。妾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言于公子曰:“从者将以子行;其闻之者,吾以除之矣。子必从之,不可以贰;贰无成命。诗云:‘上帝临女,无贰尔心。’先王其知之矣!贰将可乎?子去晋难而极于此;自子之行,晋无宁岁,民无成君。天未丧晋,无异公子,有晋国者,非子而谁?子其勉之。上帝临子矣,贰必有咎!”

  公子曰:“吾不动矣,必死于此!”姜曰:“不然!周诗曰:‘莘莘征夫,每怀靡及。’夙夜征行,不遑启处,犹惧无及;况其顺身纵欲怀安,将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处,人谁获安?西方之书有之,曰:‘怀与安,实疚大事。’郑诗云:‘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昔管敬仲有言,小妾闻之,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见怀思威,民之中也。畏威如疾,乃能威民;威在民上,弗畏有刑。从怀如流,去威远矣,故谓之下。’其在辟也,吾从中也。郑诗之言,吾其从之。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纪纲齐国、裨辅先君而成霸者也。子而弃之,不亦难乎?齐国之政败矣!晋之无道久矣!从者之谋忠矣!时日及矣!君国,可以济百姓;而释之者,非人也。败不可处,时不可失,忠不可弃,怀不可从。子必速行!吾闻晋之始封也,岁在大火,阏伯之星也,实纪商人。商之飨国,三十一王。瞽史之纪曰:‘唐叔之世,将如商数。’今未半也。乱不长世,公子唯子,子必有晋。若何怀安?”公子弗听。

  姜与子犯某,醉而载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餍乎?”舅犯走且对曰:“若无所济,余未知死所;谁能与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无亦晋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将焉用之?”遂行。(《国语·晋语四》)

  从《国语》的记载中,我们看到,这位齐国公主姜氏,的确是个巾帼豪杰,知书达理识大义,而且还极具政治家的战略眼光!她的劝说,引经据典,引《诗经·大雅·大明》的诗句,并分析形势,认为天命将以晋国君位期待着他;又引《诗经·小雅·皇皇者华》的诗句,希望他努力奋进,寻找机会;再引《周书》(西方之书)及《诗经·郑风·将仲子》的诗句,说明安于现状是可耻的;还引了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管仲的话来劝说,最后又综论了天命的趋势、百姓的期盼、晋国的形势,瞽史的预言等等诸多内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分析精辟,堪称“思想工作”的典范啊!

  无奈,此时已年近花甲公子重耳始终不为所动!如此精彩的思想工作,居然没有效果!

  最后出效果的,却是公子重耳的舅舅子犯(即狐偃)。不必啰唆了,说什么都无法打动他了,干脆就把他灌醉了,然后用马车载走,离开他准备老死在那儿的安乐窝。

  应该是到了再回去相当困难的遥远的地方,公子重耳才醒来。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子犯驾车时快马加鞭的情形!

  等到重耳醒来时,他的这个恨啊——拿起长戈,追着赶着要刺舅舅!

  《国语》后面记载的对话很有趣的——

  公子:“你们这么闹,说什么可以回晋国,当国君,建功立业,威镇四方……说得好听!有那么容易吗?有那么幸运吗?舅舅啊,如果将来这些梦想都成了泡影,我可要吃你的肉!”

  子犯(一边躲避公子的持戈欲刺,一边回答):“将来,事不成功,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死在哪个地方呢!您想吃我的肉,得和豺狼野兽争夺才成!如果我们的谋划成功了,那时候,公子您难道没有晋国最美味的食物来享用吗?舅舅我的肉,又腥又臊,您怎么会爱吃呢?呵呵……”

  于是,他们一行人又踏上了谋求回国夺位的新的征途。

  鲁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在秦穆公的支持下,在秦国军队的护送下,晋公子重耳回到祖国,驱逐了他的侄儿晋怀公,当上了国君,从而在春秋的大舞台上,主演了轰轰烈烈的大剧,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最后,还是回到核心的话题——思想工作。

  齐姜氏如此精彩的堪称经典的“思想工作”,为什么就不能取得应有的效果呢?这里面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我也难以清楚地说出个子丑寅卯,但我觉得,这应该值得许多从事思想工作的人员好好的思考、分析、总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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