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索隐》“鄡县”地名校议

  【内容提要】今本《史记·黥布列传》“兹乡”《索隐》注“番阳 县之乡”,当作“鄡阳县之乡”。“ ”为“鄡”之俗讹字。“鄡”字又作“郻”,《汉书·地理志》郻县在巨鹿郡,鄡阳县在豫章郡,与番阳近者为鄡阳县,《索隐》作“鄡县”误。西汉无番阳郡,依《索隐》体例亦不得言“番阳鄡阳县”。《史记索隐》当是据《汉书》颜师古注为说,今本《索隐》此注有误。

  【关键词】史记索隐;地名;鄡阳;校勘

  【作者简介】王永吉(1980— ),男,江苏东海人,2007年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获得博士学位,现为江苏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史部文献整理与研究。

  《史记》卷九十一《黥布列传》:“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兹乡”《索隐》:“番阳 县之乡。”[1]

  元彭寅翁本、明凌稚隆本、清武英殿本、百衲本此《索隐》注在“随之番阳”下,作“番阳鄱县之乡”,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此注在“遂灭黥布”下,文同元明诸本,断作:“番阳,鄱县之乡。”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索:番字作鄱而鄱字作 。”[2]《校补》所谓“索”指明毛晋刻单行本《索隐》。《汉书·韩彭英卢吴传》“番阳人杀布兹乡”颜师古注:“鄡阳县之乡也。鄡音口尧反。”[3]

  今案:《史记索隐》“番阳 县之乡”一句有误,当如《汉书》颜注作“鄡阳县之乡”。明此须先知番阳、鄡县与鄡阳县三地。先说鄡与鄡阳二县。注文“”字字书不见,当是“鄡”之俗讹字。“臬”、“梟”形近易混,可以视为旁证的有“”、“嘄”二字。《玉篇·口部》:“,叫也。”[4]《广韵·啸韵》、《集韻·啸韵》同。“嘄”为“叫”字之异体。《集韵·啸韵》:“叫,吉弔切,《说文》呼也。或作嘄、,通作嘂。”[5]《汉书·蒯伍江息夫传》:“如使狂夫嘄謼于东崖。”颜师古注:“嘄,古叫字。”[6]“”字《玉篇》、《广韵》五弔切,《集韻》一叫、倪弔两切,其字从“臬”无据,偏旁“臬”字当是“梟”字之形讹。《正字通·口部》:“,旧注五弔切,嶢去声,叫也。……一说嘄讹省作𠹑。”[7]一说是也。杨宝忠先生亦谓“‘’即‘嘄’字俗书”。[8]

  《索隐》“(以下改从正字“鄡”)县”即《汉书·地理志》巨鹿郡郻县也。“梟”、“”古通用。《集韵·萧韵》:“,通作梟。”[9]故“”声之字或从“梟”。再以“嘄”字为例。《玉篇·口部》:“,声也。亦作叫。”[10]《说文·口部》“嘄”字段玉裁注:“按《玉篇》有古弔反,声也。此以倒首之为声,即字也。”[11]《集韵·啸韵》:“叫,或作嘄、。”[12]明“嘄”、“”二字为异体。而“鄡”字亦或从“”作“郻”。《说文·邑部》:“鄡,巨鹿县。从邑,梟声。”[13]《集韵·萧韵》:“鄡,《说文》巨鹿县,一曰鄱阳县名,或从。”[14]段注“鄡”字云:“前《志》作郻,県与梟一字。但前《志》巨鹿郻县,豫章鄡阳县,《玉篇》、《广韵》皆郻与鄡阳二县字别。然则许书此字作鄡及后《志》二县字皆作鄡非是。许书当是浅人改之,如首之改为梟首。”[15]王筠《说文句读》亦云:“《地理志》巨鹿郡郻县,豫章郡鄡阳县,二字有异,《玉篇》、《广韵》同,《郡国志》并作鄡。意许君当分收郻鄡,后乃合为一耳。”[16]如段、王所说,则巨鹿郡之县字当作郻。然后世相承,郻县字皆作鄡。《后汉书·书汉嘄”二字形音义俱近,”无据,偏旁“臬”字当是“梟”字之形讹,郡国志》、《魏书·地形志》巨鹿郡有鄡县,《晋书·地理志》鄡县在赵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鄡单字子家”《集解》引徐广曰“巨鹿有鄡县”。[17]《集韵》、《类篇》亦皆以鄡郻为一字。然《汉书·地理志》豫章郡鄡阳县之“鄡”字不作“郻”,《隶辨》引东汉光和六年唐扶颂碑“除豫章鄡阳长”,[18]字作“鄡阳”,不作“郻阳”,后世地理书亦无作“郻阳”者,此或可证段、王之说。

  返观《索隐》注文,《汉志》郻(鄡)县属巨鹿郡,鄡阳县属豫章郡,二县一北一南,相去甚远。黥布“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番阳、鄡阳二县相邻,俱属豫章郡,则《索隐》作“鄡县”误矣,当是“鄡阳县”无疑。

  然而改《索隐》作“番阳鄡阳县之乡”亦不确。“番阳”后作“鄱阳”,初为县,《汉志》属豫章郡。《汉书·陈胜项籍传》“与番盗英布相遇”颜师古注:“番,即番阳县也。……其后番字改作鄱。”[19]今本《汉书·地理志》作“鄱阳”,盖即后人所改。《史记·高祖本纪》“追得斩布鄱阳”,《汉书·高帝纪》作“追斩布番阳”,《史记会注考证校补》所见秘阁本“鄱”字亦作“番”。《史》《汉》《黥布传》皆作“番阳”。《史记·西南夷列传》“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汉书》亦作“番阳”。此盖存其旧者。《后汉书·郡国志四》豫章郡“鄱阳”下注云:“建安十五年,孙权分立鄱阳郡,治县。”[20]此鄱阳为郡之始。《元和郡县图志》:“隋开皇九年平陈,改鄱阳为饶州。”[21]《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七:“(饶州)天宝元年改为鄱阳郡,乾元元年复为饶州。”[22]再看《索隐》注,司马贞若言“番(鄱)阳鄡阳县”,其意则以“番(鄱)阳”为郡。如前所述,建安十五年孙权分立鄱阳郡。《晋书·地理志下》鄱阳郡有“鄱阳县”、“鄡阳县”。又《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七:“废鄡阳县在(鄱阳)县西北一百二十里。按《鄱阳记》云汉高祖六年置,宋永初二年废。”[23]因此《索隐》注“番(鄱)阳鄡阳县”若要成立的话,只能置诸东汉建安十五年孙权分立鄱阳郡至南朝宋永初二年鄡阳县废之间。

  此又涉及《索隐》此注的来源问题。考察《索隐》释地的体例,其释地多据《汉志》,或引诸家之说,如郑玄注、韦昭注、杜预注之类,或引他书如《十三州志》、《郡国志》、《晋太康地理志》等,亦间有以唐时地理为注者,辄加“今”字。其不注者,则据《汉志》也。《夏本纪》“至于岳阳”《索隐》:“凡如此例,不引书者,皆《地理志》文也。”[24]又《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汝阴”《索隐》:“凡县名皆据《地理志》,不言者,从省文也。”[25]此其自述体例,所谓“地理志”乃《汉志》。《汉书·地理志》鄡阳县属豫章郡,所谓“番(鄱)阳鄡阳县”显然既非依《汉志》,亦非用唐代地理。

  当然还有一种假设,即《索隐》可能依晋时地志,其志据时言“鄱阳鄡阳县”,毛本《索隐》即作“鄱阳”二字,似可证。然而细加分析,这种假设亦不成立。注文若据他代地志当有所说明。如《项羽本纪》“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索隐》:“又阚骃《十三州志》云‘邺北五十里梁期故县也’。”[26]“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索隐》:“《郡国志》邺县有汙城。”[27]否则注汉时历史不据汉时地理,亦不言今地之所在,乃据晋时地理而又无所交待,于读者则仍为不明,情理上难以讲通,与《索隐》体例亦不相合。以上分析可见“番(鄱)阳鄡阳县”出现在《索隐》注中必有文字上的讹误,致误原因待下文分析。

  《索隐》此注在说明“兹乡”之所在,诸史地理志不见此地。[28]《汉书·韩彭英卢吴传》“番阳人杀布兹乡”下颜师古注:“鄡阳县之乡也。鄡音口尧反。”[29]《史记索隐》多引颜师古注,此条亦当是小司马暗引颜注。而颜注无“番阳”二字,亦可证《索隐》文字上有讹误。

  颜注谓“鄡阳县之乡”,所言亦当是汉时地理,此亦与其释地体例相合。惟其谓兹乡在鄡阳县,不审何据。张守节《史记正义》云:“英布冡在饶州鄱阳县北百五十二里十三步。”[30]《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七云:“黥布坟在(鄱阳)县北一百六十里。按《汉书》,汉髙祖杀布于此。其坟髙三丈八尺。”[31]明正德《饶州府志》:“汉淮南王英布墓在(鄱阳)城北一百五十里。”[32]清康熙《鄱阳县志》:“汉淮南王英布墓在(鄱阳)城北一百五十里。”[33]同治十一年《饶州府志》卷三十一:“汉淮南王英布墓在(鄱阳)城北一百五十里。”[34]可见黥布冢之方位道里历代所记并无大异。鄱阳县历代相沿,而沿而鄡阳县早废,故后世记黥布冢皆以鄱阳为中心。鄱阳西北又有英布城。明正德《饶州府志》云:“英布城在(鄱阳)城西北一百五十里,汉吴芮筑以居布。”[35]又《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七:“废鄡阳县在(鄱阳)县西北一百二十里。”[36]据此英布城在鄡阳县境。英布冢在鄱阳北一百五十里,古人所谓北与西北或即大要而言,因此英布冢亦有在鄡阳县境的可能。依此推测,颜师古谓兹乡在鄡阳县或有其据。《资治通鉴》卷十二“番阳人杀布兹乡”胡三省注云:“余据《史记》及《汉书》《高纪》皆言追斩布番阳,窃意兹乡当在番阳界,非鄡阳。”[37]据《太平寰宇记》,鄡阳县立于汉高祖六年,黥布被诛在十二年,时鄡阳初立不久,而黥布先是“信而随之番阳”,故史书或即因番阳言之,胡注亦未为确论。

  综上所述,《索隐》此注在释“兹乡”之所在,明毛刻单行本《索隐》此注前所标史文作“兹乡”,注文言某某“之乡”,《汉书·黥布传》颜师古注亦置于“兹乡”二字之下,皆可证。他本置此注于“随之番阳”下,非是。此注文字诸本皆误,当从《汉书》颜注作“鄡阳县之乡”。盖传写误倒“鄡阳”二字,后人又据史文补“番”字,遂成“番阳鄡县之乡”。他本“鄡”又讹“鄱”,误甚。《史记会注考证》断作“番阳,鄱县之乡”,则以“鄱县之乡”释“番阳”,汉无“鄱县”,“番阳”亦非乡名,尤误。中华书局点校本承清金陵书局本,金陵本《索隐》又多据明毛刻单行本,毛本作“鄱阳 县之乡”,“ ”为“鄡”之讹变,然略为近古。金陵本依史文改“鄱”为“番”,仍未得其实。此皆前人不察地理沿革,以故传讹至今。依中华本校理体例,此句可处理作:

  (番阳 )〔鄡阳〕县之乡。

注释:

[1]《史记》卷91《黥布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2607页。

[2]〔日〕泷川资言、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附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612页。

[3]《汉书》卷34《韩彭英卢吴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90页。

[4]《大广益会玉篇·口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7页。

[5]《宋刻集韵·啸韵》,(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版,第165页。

[6]《汉书》卷45《蒯伍江息夫传》,第2182页。

[7]《正字通·口部》,(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第162页。

[8] 杨宝忠:《〈广韵〉疑难字考》,《古汉语研究》,2005年第4期。

[9]《宋刻集韵·萧韵》,第52页。

[10]《大广益会玉篇·口部》,第25页。

[1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57页。

[12]《宋刻集韵·啸韵》,第165页。

[13]《说文解字·邑部》,(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33页。

[14]《宋刻集韵·萧韵》,第52页。

[15]〔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290页。

[16]〔清〕王筠:《说文句读》,(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35页。

[17]《史记》卷67《仲尼弟子列传》,第2223页。

[18]〔清〕顾南原编《隶辨》,(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2年,第193页。

[19]《汉书》卷31《陈胜项籍传》,第1794页。

[20]《后汉书》志第22《郡国四》,(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491页。

[21]〔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28《江南道四·饶州》,(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71页。

[22]〔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07《江南西道五·饶州》,《四库全书》(第4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本,1987年,第142页。

[23]《太平寰宇记》卷107《江南西道五·饶州》。

[24]《史记》卷2《夏本纪》,第53页。

[25]《史记》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884页。

[26]《史记》卷7《项羽本纪》,第309页。

[27] 同上。

[28] 案:《汉书·地理志上》琅邪郡有兹乡,为侯国,与此无涉。

[29]《汉书》卷34《韩彭英卢吴传》,第1890页。

[30]《史记》卷91《黥布列传》,第2607页。

[31]《太平寰宇记》卷107《江南西道五·饶州》。

[32] 明正德《饶州府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476页。

[33] 清康熙《鄱阳县志》,《清代孤本方志选》,(北京)线装书局,2001年,第1217页。

[34] 清同治十一年《饶州府志》,《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3229页。

[35] 明正德《饶州府志》。

[36]《太平寰宇记》卷107《江南西道五·饶州》。

[37]《资治通鉴》卷12《汉纪四》高帝十二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2页。

Emending on the Placename of Qiao County(县) in Shiji Suoyin(史记索隐)

Wang Yongj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 Culture, Nanjing Normal Univ. Nanjing, 210097)

  Abstract: In Biography of Qingbu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the countryside of Zi should be in Qiaoyang instead of Qiao County of Poyang which was annotated by Sima Zhen’s Suo Yin. Qiao( ) is a mistaken characters of Qiao(鄡). Qiao(鄡) is also written as Qiao(郻). According to The Geographical Book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Han, Qiao County belonged to Julu Shire, while Qiaoyang County belonged to Yuzhang Shire. It was Qiaoyang County which closed to Poyang, so it was a mistake to mention Qiao county in Sima Zhen’s Suo Yin. Poyang shire was inexistent in Xi Han Dynasty, it’s wrong to say “Qiaoyang County of Poyang”. Suo Yin’s annotation was according to Yan Shigu’s annotation o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Han. The common editions of Shiji Suoyin all made a mistake when made copies by writing or engraving.

  Keywords: Shiji Suoyin; Placename; Qiaoyang; Emend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本文原刊于《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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