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第20届学生文学奖(2011年5月)

月圆(高中散文组第一名)

林缨(中山女中一年级)

  记忆中有一则关于外公的故事,那是妈妈平日叨叨絮絮反复播放众多故事中的一小片段,但这一小段故事,在我听过一次之后便在脑中烙印下一个晦暗又强烈的画面:一群灰头土脸脏兮兮的少年,蹲坐在战壕里啃吃着硬梆梆不知放了几天的狮子头,圍蓝的夜空,挂着一个尚未圆满的月亮。他们在庆祝中秋佳节,没有月饼,只好以狮子头代替。

  “为什么外公他们要提前几天过中秋呢?”我问妈。

  “因为他们不知自己能不能有命等到中秋节。”

  民国三十八年,三十八,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分裂的数字,当时外公只有十几岁,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兵,他和几个同村的少年们藏匿在青岛住家附近的山区里,躲了几天以为安全便返家,结果在回家途中被逮了。离家时,他对他弟泪纵横的母亲拍胸脯保证将来一定会闯一番大事业回乡。

  离乡跨海一去四十多年,在他终于能返乡会他日思夜想的母亲时,欲发现母亲已于半年前寄居土憤下。那次回乡,他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囊,行囊中没有当初他离家时所承诺的大事业,有的只是几个月前草草结束的婚姻碎片。怀着失婚的抑郁心情。他急切寻找记忆中温暖又宽厚的母亲怀抱,就像孩童时在大爷家受到区长哧后,也便会赶快回家,让母亲安静地搂住他,低声哼唱小曲儿抚平他的委屈一样。而今回乡,让他最难以承受的是,他的母亲既已忍受四十多年怀抱的空虚,为什么不再多等半年呢?面对新憤,不知外公有没有如作家陈羲芝在他的《中国人子》文章中所述:“父亲在一座没有碑的土憤前点燃鞭炮怆怀哭倒……”?我想情绪一向不愿露于外的他,要哭倒也一定会先清场吧。

  两年,中秋节的一个星期前,妈打了一通电话难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

  “您可不可以来台北看一下爸?他的状况不是很好,医生说……他的日子不多了。”

  不知电话那头的外婆回应了什么,不过我从妈的脸色变得险滩,握着电话的手也浮突起一条条绿色血管来看,头然外婆是拒绝的请求。

  “妈,这个月我没时间汇钱给您。您要钱就要上来跟我拿,如果您来我会多给您一点,火车票我也帮您出。”

  外婆没有收入也没有存款,加上她养了几十双流浪狗,生活开支全仰赖两个女儿每月的汇款,如果妈一个月不汇款,那些流浪狗马上就面临断粮的危机。

  电话挂上时,我从妈的脸上放松的线条中知道,妈的威逼加利诱已到了她的目的。

  几天后外婆果然来了,妈去火车接了外婆,便驱车直接往医院奔去。到了医院的肿瘤病房外,妈将准备好的一盒月饼交给外婆,要外婆假装这盒月饼一她带来的,并郑重交代外婆见到外公时要说此好听的话。

  我和外婆一进病房,若不是舅舅阿姨表哥表妹们正围着一张病床,我们几乎难以察觉外公的存在。因为完全没有血色的他就像某些昆虫有保护色一样,在惨白的床单被褥中隐形了。他一层干瘪的皮肤夸夸地披在骨架上,又小的身躯隐在铺着松软被褥的床上不动,仿佛床下有个洞随时要将外公给吸进去。我才半个月没见到外公,怎么他的肉就快被病魔吃光了?

  外婆叮着外公,嘴巴嚅嗫着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也许想,床上躺着气若游戏丝籝弱的男人,是昔日她健壮的丈夫吗?

  “爸,这家的月饼很有名,很贵呢……”妈妈露出一副小女儿献宝似的表情并发出不合她年龄娇嗔的声音,“是妈特别买来给你吃的喔……”

  妈妈将包装精致的礼盒打开,六个色泽光润的月饼引诱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亲戚们全围住了月饼,七嘴八舌的喧哗着过去品偿各种品牌月饼的经验。大家都清楚,瑞这小小的病房内,说得出或谰出簇题只剩下病与死亡。一盒月饼的拜访让亲人们话题和情绪转移,疾病与死亡暂时退居幕后。

  “哇!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在大家撑起的欢乐场面上加些台词助与。

  妈斜睨我一眼,嘴角噙着一抹“看您这个样”的笑意,然后在病床边将月饼切开分给所有的亲戚。我记得以前大家曾聚在一起过中秋,当时多数人都不爱甜腻的月饼,但此时除了年纪最小的表妹不懂得露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其他人满足的表情倒像是吃到了天下第一美食。

  表情色香味俱全,但不知他们的嘴里头是不是和我一样没有味道?

  外公侧躺着,睁着空洞的双眼,失焦的眼神不知流落在何方。我移至外公面前,缓慢地摇晃着手上的月饼,但他的目光始终没跟上我的手。亲戚们在旁边轻松话家常,欲不时以眼角的余光注意外公的表情和动作。然而外公的神智被病魔带得太远,无法和我们有所互动。

  “怎么会这样?”外婆小声地问阿姨。

  我想外婆是想问阿姨——怎么您爸好像不认得亲人,不认得这世界啊?

  “癌细胞转移到脑部……”阿姨低声回答。

  接着阿姨还说癌细胞已进占全身,外公常常因剌痛而哀号。

  我突然想到民国三十八年,当共产党全面进占中国大陆时,不知外公有没有隔着海峡望着看不到的家乡,因思念之痛而哭泣。

  听了阿姨说的话之后,外婆低眉鹆目兀自发怔。也许她的感觉和我一样,我们以为死亡是一扇门,从生到死只是脚跨一步越过那扇门而已。但不知在这癌症病房中,那扇门之前还有一条长廊,一条会让人变形的崎岖长廊,外公现在就是在那条长廊上难苦的匍匐爬行。

  当时我在那间病房,看到外公的死亡是进行式。

  过了一会儿外婆走向外公,然后坐在床沿边,握着外公枯枝般的手。妈妈见状便轻移脚步往病房门口退去,并以眼神示意要大家跟着出来。

  外公和外婆是经媒约之言而结婚,当时外婆才十五岁,是个美丽的泰雅族少女。外公长她十七岁,根据外婆对妈的叨念中得知,外公是为了传宗接代才娶了外婆。婚后他们生了两女一男,带养孩子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和争执。等孩子长大各自成家立业后,在一次剧烈争吵的夜晚,外婆决定结束几十年漫长的婚姻,将外公逐出他们共同生活的家。

  外公失去外婆的隔天凌晨,妈赶到火车站接连夜北上的外公。当时险的台北天空飘着冷雨,她远远地看到外公站在火车站前,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一手捧着祖宗牌位。妈访美当时冷冷的雨和外公的孤凉身影,都化作雨行热泪自她眼里垂落。

  之后外公便在我们家住下了。外公的个性原本就木讷寡言,离开他的妻子后,他变得更沉默。当时我听他说过最多的话,是夜深人静从他房里传出的一串接一串似咒骂的梦呓。

  我站在外公的病房外,和亲戚们偷见着病房内的情形。外婆扶着外公坐起,以手梳理外公所剩无几的白发,然后外婆开始对着外公低声地说话,我们很努力地偷听但还是不清楚她说了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看见,在外公依然空洞白茫茫的眼睛里,居然淌下了两行眼泪。

  流经冰冷两颊的泪都是滚烫的,一条是爱,一条是怨吗?

  后来,外婆将瘦弱的外公像抱个孩子般地拥中,我听见外婆低哼着我没听过的曲子,我还看见外婆搬了一小块月饼放入外公的嘴里,外公皱了一下眉头,艰困地咽了下去。

  外公在中秋节的前两天走了。中秋节当天,我们带了几个月饼去殡仪馆祭拜外公。那天夜晚,台北的天空只有一点稀薄的云,所以我看到了一轮圆满的月。

  不知道在外公蓝生命中的月,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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