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汉字“鸡”的谐音语用

  2005年,按照我国传统的干支纪年,在地支中属酉,农历岁次乙酉,再依据始于汉代的十二生肖说法,肖鸡,所以俗称为“鸡年”。鸡年话鸡,意在探讨“鸡”字“鸡”语。《辞海》关于动物“鸡”的定义如下:“鸡属鸟纲,雉科家禽。椽短锐,有冠与肉髯,翼不发达,脚健壮。公鸡善啼、喜斗,羽毛美艳。母鸡5~8月龄开始产蛋,年产近百个至二三百个不等,寿命约2 0 年。可分蛋用、肉用、蛋肉兼用不等。”由此可见,汉字“鸡”的基本意义是指称一种具体的家禽。如果其所指超越了科学定义(从词汇语义学上讲属于“基本意义” ),那么,其他关于“鸡”字的意义则被隐喻性地使用从而产生人文语义。词汇的人文语义基本上是一种隐喻性认知语义(或称文化语义)。
  谐音是指音同或音近现象。汉字“鸡”的谐音字很多:《新华字典》(1990 ,北京商务印书馆)收录“鸡”的同音、近音字共有118个;《现代汉语词典》收录146个。但实际语用中“鸡”的最为突出的谐音字主要有两个:“吉”与“妓”。从语音学的角度而言,汉语是一种声调语言,“鸡”属于阴平声,“吉”属于上声,“妓 ”属于去声,这三个汉字同音异调,但汉族人仍然把后两个字与前者从语用上加以联系从而产生汉字“鸡”的谐音语义现象。语言以语音为物质外壳来传载意义。一种具体语言的音与义之间的关系往往具有社会约定性,即语音的表意功能是社会赋予的。但特定的语音同特定的意义的结合则受制于社会语用习惯。汉字“鸡”的谐音语义使用必然存在一定的语用心理认知理据。本文拟对汉字“鸡”的两种谐音语用加以解读。

一、鸡与吉

  在中国汉族传统动物文化里,鸡是纳吉迎祥的崇物。在许多场合,“鸡”字都是“吉祥”的代名词。人们依据“鸡”与“吉”谐音,取“鸡”与“吉”的同音口彩;同时,将鸡的美德及其在人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和向往投射到话语指称对象。鸡与吉的隐喻语义语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 婚俗文化

  中国人认为,动物鸡有文、武、勇、仁、信五德。从古代到现代,我国有许多地方在婚娶喜事中用鸡作陪嫁,象征新人有良好的品质。如,山东一些地区有“抱鸡”的婚俗。娶亲时,女家选一男孩抱只母鸡,随花轿出发,前往送亲。因鸡与“吉”谐音,抱鸡图的是吉利。云南大理地区的白族流行“鸡米礼”的风俗。嫡亲或姻亲之间在出生、结婚、盖房时互送公鸡和米酒。土家族男女青年一起踢毽子(称踢毽子为“踢鸡”),一人将“鸡”踢起,众人都去争接,接到“鸡”的人,就可以用草去追打任何人。而男女青年往往用草追打自己的意中人。以后,“踢鸡”就成了谈情说爱的媒介。贵州毕节县一些边远苗乡的苗族婚俗中保留着“看鸡卦”来验证吉兆的现象。

(二) 装饰文化

  鸡的图样是中国传统装饰中的常见纹样,如窗花、灯花、服饰、年画、祭祀等。比如,工艺品中,公鸡与牡丹花的装饰图案取牡丹“富贵”之意,“公”鸡善“鸣”如“功名”之瑞,合成“富贵功名”的口彩;公鸡与鸡冠花的图饰,取“官上加官”、“步步高升”的美意。此外还有画公鸡高鸣,五只雏鸡聆听的“教五子”图案,典出《三字经》中燕山窦禹均修身行善,教导五子成名的故事,以鸡“叫”谐“教”,寓意极其巧妙。与这一图案异曲同工的“五子登科”图案,画公鸡与五雏鸡在窠中玩耍,也是取“窠”与“科”的谐音,寓及第之喜。此外,还有一些含鸡的装饰图样,表示多子多福、富贵吉祥、家庭和睦等,其象征吉祥的意义含蓄、蕴藉、隽永、耐人寻味。

(三)农历文化

  关于吉日(鸡日)的由来,汉代东方塑《占书》中有:“岁有八曰:一曰鸡,二曰犬,三曰豕(猪),四曰羊,五曰牛,六曰马,七曰人,八曰谷。” 汉代将正月初一定“为鸡日,是日天晴,所主之物育,明则灾。是日人们戒杀鸡,忌打骂,喂养也较平素精心丰厚,盼其繁衍兴旺。”由此可见,将正月初一这个最大的日子定位“鸡”(吉)日,正是其读音和“吉”相近。此外,鸡年与吉年的联系则是因为按照我国传统观念,鸡在十二生肖中象征着振奋和吉祥,古代的鸡代表着光明使者,表示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另外,鸡还象征着勤劳,故民俗中有“金鸡报晓”和“金鸡报春”等说法。

(四)饮食文化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唐代孟浩然《过故人庄》)。在我国许多地方,逢年过节,餐桌上都有鸡肉这道菜,中国人讲究“无鸡不成席”,古语有“无鸡不成宴,无鸡不成欢”。鸡鸭鱼肉,鸡居首位,是为“万事吉(鸡)当头”之意。在鸡肴中,全鸡、整鸡的饮食习俗,则是取其“全吉”的意思。鸡有时又被美称为凤,在广东把鸡肉与蛇熬制的闻名菜肴称“龙凤汤”,则是取“龙凤吉祥”之意。
  从上述四个方面看,人们在使用“鸡”这个汉字时,眼见为实地目睹或者脑海中浮现动物“鸡”的形象;同时,人们在使用“鸡”字时也在传递动物“鸡”带给人们的美好意蕴,即与“吉”有关联的褒性语义:吉祥、吉利。体现了人们以鸡喻吉的语用认知心理,是关于“鸡”字的客观指称意义与主观心理喻意的交融语用过程。道尔吉(2000)强调,谐音在汉文化中有着重要作用,谐音表义形式反映汉民族求吉利、避凶邪、重含蓄、忌直言等民族语用的文化内涵。鸡与吉的关联使用反映了汉民族“借实映虚”的语用认知心理。

二、鸡与妓

  “鸡”与“妓”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有语用上的高度关联。这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加以解释:汉字“妓”的语义流变;“鸡”指称“妓”的历史与现状;“鸡”与“妓”语用关联的语言学解释。

(一)“妓”的语义流变

  王书奴(1988)、陈少芳(1998)等在妓女问题研究中对“妓”的语源进行了考证。从语源看,妓并非一开始就指称以卖淫为业的女子,本义是指以歌舞为业。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有“妓,妇人小物也”。《华严经•音义》引魏时张揖著《埤苍》中曰:“妓,美女也”;又引隋时陆法言《切韵》说:“妓,女乐也。”“妓”字与“伎”、“技”等字在古代通用,等同于现今日本歌舞伎中的“伎”。即使与“娼”、“倡”等字联用(《说文解字》“倡,乐也”意指从事歌舞的乐工艺人),也是指从事歌舞艺术、容貌娇媚的女子。出卖肉体换取钱财的女子被称为“妓女”,是后来发展的词义。它始于魏晋六朝或唐宋,成熟于明清。由此,“妓”字的语义指称经历了由褒义“美女、乐女、技巧”到贬义“妓女”的语义降格的流变。

(二)“鸡”指称“妓”的历史与现状

  根据刘瑞明(2002,2003),宋元时期便有把妓女叫做鸡的记载。如,《东京梦华录 卷二•播楼东街巷》:“向东日东鸡儿巷,向西日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广。”元代乔吉《水仙子•忆情》:“说相思难拨回头,夜月鸡儿巷,春风燕子楼,一日三秋产。”现在“鸡”指称“妓”,为国人熟知。在汉民俗语言中,鸡成为娼妓的俗称,使用十分普通,由此滋生了一系列隐语:“野鸡”指暗娼或下等的妓女;“鸡仔”,四川犯罪团伙指男妓;“鸡婆、鸡头、鸡窝”,广东卖淫团伙分别指暗娼、老鸨/皮条客和地下的卖淫场所;“看鸡佬”,香港黑道称负责监视妓女行为的男人;政府的反娼人员,被戏称为“叉鸡佬”。新近,网络上关于香港某议员涉嫌嫖妓的议论有一句话为:“偷食东莞鸡(指妓女),周身红火蚁(指一身的牛皮癣)”。在这个语境中,“食鸡”等同于“嫖妓”。在英文里,Massage意思是“按摩”,音译,但带有色情的按摩在台湾隐语中被称作“马杀鸡”。因此鸡指称妓的用法较为普遍。

(三)“鸡”指称“妓”的语言学解释

  1.谐音隐语说

  关于“鸡”指称“妓”的语言学解释,汉语界大多持谐音隐语说。如,周日安、廉洁(1999)对谐音与隐语进行了专题研究,指出,谐音在隐语构成和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谐音是隐语与所指建立联系的重要手段之一;同音替代、近音流转,是隐语滋生繁衍的一种常见形式。关于鸡指称妓的语言使用,他们认为,妓女俗称鸡,是谐音隐语用法。
  关于隐语的含义,刘勰《文心雕龙》有“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的说法。别生一说曰遁辞,不直言曰谲,以彼喻此曰譬,所以,隐语是隐去本事而假以他辞来暗示的语言。隐语的实质是“隐实示虚”——重含蓄、忌直言。隐实示虚具有两种功能:一方面,可以进行语言智力游戏的猜谜;另一方面,避实就虚,不便明说只好借虚示实(如委婉语、行业隐语)。有些行业隐语源于行业禁忌。行业隐语更大的一个作用就是隐蔽保密,局外人很难听懂。妓自古以来在各个国家虽存在但属于不良性质的社会现象,是政府治理的主要领域之一。其行业用语具有秘密性或隐秘性。所以,有关妓现象的词语大都采用了避实就虚的说法。民俗汉语中把食品鸡翅、鸡爪誉说为凤翅、凤爪。香港色情业移花接木,把指称妓女之鸡换说为凤,如“凤姐”、“阿婶凤”、“一楼一凤”、“灯箱凤”、“征友凤”等。明代《金瓶梅》等作品中还有谐音敺弁窋之说。由鸡、凤再到粉,对局外人而言,其指称妓现象的隐秘程度逐渐加大。

  2.认知隐喻说

  我们认为,汉语界现有的谐音隐语说未能从根本上对“妓”称作“鸡”作出解释。为什么“妓”没有被其他谐音字加以指称而达到隐实示虚的语用目的呢?此外,把“妓”称作“鸡”,或者“鸡”指称“妓”,并非汉语俗语独有,其他语言(如英语chick,chicken的俗用)也有。文化语义学研究词语本身意义(自然属性义位)之外的、能产生联想的内涵意义(文化内涵义位),但不能从根本上揭示“妓”与“鸡”关联语用的本质。
  根据前述隐语的界定,本事与他辞之所以可以关联,并不一定完全因为谐音。谐音只是一种外在关联。构成隐语的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是本质性的支撑点。联想意义是如何生成的,这就需要认知语言学,特别是认知语义学/隐喻学的解释。许多语词既有其最基本的意义(字面意义),又有其引申/联想意义,后者现在大多被称之为隐喻意义,即指某个字/词用于指称其字面意义之外的事物的意义。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主要体现的是一种相关和可比关系。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了解和体会某一种事物。隐喻意义是两个类属不同的语义场之间的语义映射,是从一个认知域映射到另一个认知域的过程和结果。隐喻学中使用了投射这一术语。前者投射到后者上或通过前者来理解后者。正如前面所言,把“妓”称作“鸡”可见并非汉语独有,其他语言也有,这反映了人类语言使用存在共同的语用认知心理。联系英语和汉语,“鸡”与“妓”的紧密关联,归根结底是人们在认知世界的过程中看到了动物“鸡”和社会阶层中的“妓”之间在客观性和社会功能上的相似处:①供人享用——“鸡”的肉和蛋营养价值高,供人食用;根据“食色,性也”,“妓”作为商业性性服务者,提供自己的身体进行有偿性使用,因此,“妓”也在供人“食”用。②胡乱地交配、繁殖——“鸡”和“妓”在交配方面没有对象的固定性。这些相似处正是“鸡”可以隐喻“妓”的认知语用基础。因此,汉语界现有的谐音隐语说只能在汉语内部对汉字“鸡”指称“妓”作出表层解释,而跨语言的认知隐喻说更能从根本上对汉字“鸡”指称“妓”作出合理解释。
  本文对汉字“鸡”的谐音语义及其语用认知心理理据进行了尝试性的语言学解读。在中国汉民族文化语境中,人们从鸡的动物特性中演绎、联想出它的象征意义, 视其不同的语境和场合使汉字“鸡”有褒(吉)、贬(妓)不同的语义。从表面或形式上看,“鸡”指称“吉”和“妓”是一种谐音隐语用法;从深层或本质上看,“鸡”的两种语义指称使用在认知语用方面分别归属于“借实映虚”和“隐实示虚”的语用认知心理,是谐音隐喻语用的过程。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观点,没有独立于认知之外的语义, 字/词义的产生与人的身体经验和人的隐喻性认知密不可分。即人类的认知在词汇意义的生成和理解中起着根本性的作用。语义与人的认知模式息息相关,语义形成的过程就是概念化的过程,而概念化的过程依赖于身体经验,也是人类认知的过程。所以,对汉字“鸡”的谐音语用的考察,必须考虑其语用认知因素才能从根本上对其所指作出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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