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守望在等待之后——解读白居易《长恨歌》

  公元755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将一个歌舞升平的大唐王朝,拖入到浓重的黑暗之中。唐明皇在仓促之间避往蜀川,路经马嵬驿,“六军徘徊,持戟不进。……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陈鸿《长恨歌传》)。半个世纪过去了,唐朝承平如昔,人们依然在“暇日相携而游”。当岁月拂去了马嵬坡上的狼烟,叫人不能忘怀的就只是那个美丽而哀怨的命运故事了。年轻的文人们感慨道:“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陈鸿《长恨歌传》)他们将心中的惋惜和不甘寄托给“深于诗”、“多于情”的白居易。于是,就有了这首《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开头,那平实悠长的语调中,有一种从头道来的从容和安详。我们已经不知道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不论是它开始于唐明皇本人,还是于我们这些读者来说,那都应该是一个很遥远的过去。正是悠长的时间本身,使得那份亟亟的追求,变成一个执著而忧伤的等待。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让我们忘记了曾经有过的寻觅,于是故事就从等待开始。也正是这个多年的等待,使得“汉皇重色思倾国”超出了对个人的性情和品格的描述,超出了普通的猎艳的主题,成为一个等待、相逢和离别的故事,成为一个有关命运的故事。在等待中深婉绵延的忧伤,与岁月一起,悄然地孕育了杨家少女的天生丽质,并终于把一个渺渺的期待孵化为一个美丽的邂逅。在“一朝选在君王侧”里,我们能感到一种与命运猝然相遇的欢愉,也能感受到在浓浓的忧伤中如愿以偿的感动。

  这是一个有关等待、邂逅和追寻的故事,但期待并不终止于邂逅。当生命如流星一样划过黑夜的天空,短暂的遇合终成天上人间,劳燕分飞,追寻才真正开始:“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人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已经在“承欢侍宴”中成熟起来的杨贵妃,也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等待:“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重新开始的追寻和等待,它不再将眼光指向未来,而是指向过去,指向那段已经从自己生命中流失了的时光,因此,它不仅是一种忧伤,更是一种悔恨和绝望。但追寻的信念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它在临邛道士来回奔走的遥远的路途中,变得越来越坚定。对于唐明皇和杨贵妃来说,此时的追寻和等待将是永恒而悲哀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个不知所始,不知所终的追求,在成长与死亡之外的时间里绵延着。那么,白居易想对我们讲说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们蔑视至尊的帝王之位,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诗人无视生民涂炭,满怀忧怨地感叹并歌颂着呢?

  一个忧伤的等待在漫长的时间中,终于绽放为一朵娇艳动人的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在诗中,这个女子之所以来到世上,仿佛仅仅是为了响应一个深情的呼唤,为了回报一个忧伤的等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原因,所以,她是如此的纯洁,如此的柔弱,除了无边的哀婉和无限的怜惜以外,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她就像一阵温馨的风,像一朵婀娜的云,从茫茫的时空中飘过,让我们的心轻轻地升腾起来。就连她的死,那种宛转蛾眉的姿态,与其说是痛苦和怨恨,还不如说是一次柔弱的展示,正如当初的百媚回眸。当一缕芳魂杳然飘散之时,我们看到满地的花钿、翠翘,悲鸣历历,正随风欲舞,也如当初的霓裳羽衣。还是那阵伤感的风,还是那朵忧郁的云,但它却以最后的凄艳的生命之舞,深情绵邈地邀请着怜惜和哀惋。它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更加脆弱,更加多情。那水一样纯洁的生命,注定不会消逝,而是要成为我们永远的梦想。于是,她成为一个仙子,一个更加柔弱,更加美丽的仙子:“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砜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一个柔弱的生命,只能流连在无边的寂寞中。在多年的沉迷和恍惚中,由白天和黑夜标记的日子模糊了,现实和梦境也模糊了,只剩下毫不设防、毫不粉饰的忧伤,在渺茫的空中摇曳生姿。“花冠不整”的凄楚,也许更胜于“霓裳羽衣”的飘逸,因为寂寞已使得这份柔弱甚至不能承担自己,那是美的极至:“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谁曾想到,寂寞会是被泪水打湿了的初春?寂寞会是初春枝头幽冷的娇艳?在那初春的枝头,有着无限的哀怨,它让我们心悸,让我们向往。

  当我们觉得柔弱是一份美丽时,我们说的不仅是杨贵妃,因为柔弱也使我们美丽。我们知道,有很多东西我们无法把握。等待时,我们软弱,因为不知道是否会有结果;当美丽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时,人,又能做什么呢?“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在生命短暂和人生无常的压力下,骤然来到的幸福,又会使人迷失了自己。大唐皇帝在纵情中深深地沉沦了。沉沦不仅催生了阴谋,沉沦更是将那种清晰而优美的深情,变成生命中一段紧紧缠绕的结:“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一种命定的迫切感在追逐着唐明皇,于是他只能疯狂地沉沦,在这沉沦当中,由生命和希望所孕育的忧伤渐渐消失了,生命不再清晰,大唐皇帝迷失在缠绵之中。因此,沉沦的尽头只能是无限的空虚和深深的悔恨。但除了沉沦,你又能让软弱的人们怎样做呢?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的渺小,甚至贵为帝王,也无力守住这份美丽。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悲哀的结局终将来临:“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对于唐明皇而言,生离死别只是来得太早,即使没有这渔阳鼙鼓,它迟早也会来临。

  在我们心里,早就萌生着一份柔弱,也就萌生着一份孤独。当那一枝带雨的梨花迎春绽放之时,那是一枝盛们留在深深的感动之中。

  柔弱也是一种等待,甚至是一种召唤的姿态,是对那个注定将要来临的悲剧性结局的主动的承担。当勃勃的野心终于擂响了“渔阳鼙鼓”之时,那份柔弱和沉沦,就成为一场彻底的梦幻。“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在“女人祸水”的说法中,也许包含着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嫉妒。当历史用一个如此柔弱而美丽的女子,为一场社会灾难献祭的时候,我们总能嗅到有些惆怅和无奈的气息在风中飘荡。但无论怎样,结局是注定的,像我们这样一个世界,怎能留得住柔弱的爱情呢?曹雪芹如此小心营造的大观园不也同样留不住那一缕芳魂吗?那就是命运。死亡不期而遇,那个脆弱的生命,就这样宛转而去。

  一个美丽的生命消失了,这个世界也就变得暗淡无光了:“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在这阴暗的世界中,只有孤独的思念,在悠长的岁月里弥散:“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无论是桃李秾艳的春日,还是雨打梧桐的秋夜,留给唐明皇的只是无限的相思和空空的寂寞。人生在相思中衰老了,而老了的生命,又怎能熬过那迟迟钟鼓、耿耿长河的一个个夜晚呢?对一段深挚情爱的追思,和“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悔恨,就像那迷迷朦朦的雨丝和断断续续的铃声,缠绕着大唐皇帝劫后残留的生命。他不再是个大唐皇帝,他是一个思念者。他思念着,充满了深情,他因此变得纯洁而且神圣。对于唐明皇来说,那个消逝了的生命,使得悠忽难测的等待和迷失的沉沦成为一种凝固在生命中的留恋和悔恨。相比起来,这份留恋和悔恨,不是比等待和沉沦更清晰,也更接近爱的真实吗?杨贵妃的死亡,使得一份痴迷在唐玄宗有限的生命中延续着,也给人间留下了一份永恒的深情。

  杨贵妃是不死的,她只不过是脱离了当下,立在永远的过去之中。当所有的梨园弟子和椒房阿监都已经老去的时候,她仍然面如芙蓉眉如柳,在曾经的池苑殿阁里缥缈隐约。置身于蓬莱仙山之上的杨贵妃,是死后的新生,是一个更加新鲜动人的生命。她仙姿绰约,以“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姿态,轻声吟诵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期待,倒不如说,它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忧伤而永久的未来。

  死亡,并不仅是死亡,它不过将人们从当下的沉沦中抛出,留给人们悠悠的过去,和无尽的将来。现实是苦难而无法把握的,真实只存在过去和未来之中。因此,死亡是一种新生,它也许是想告诉我们,纠缠只是一种虚幻,真爱只在无尽的等待和追寻之中。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生命是短暂的,人生是软弱的,而我们千呼万唤、生生世世所期待的爱,是那样的珍贵和脆弱。人们将以怎样的姿态守候它?又如何能守它到永远呢?一时的人间恩爱,早已逝去,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悔恨,如朦朦的尘雾,在无尽的日月中,弥散着深深的悲凉和绝望。“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爱情的宣言,它把爱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甚至延伸到现实生命之外,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力量。那是软弱生命千万年孜孜追寻的信念,是苍茫岁月中永恒的希冀,是每一次的失败后,都要爆发而出的来自心灵深处的悲鸣和不甘。它深刻地揭示了美好爱情的短暂,揭示了人生的孱弱,揭示了人类命运的无限悲怆。

  “天长地久”,不过是个总也做不完的梦;而延续着我们生命的,恰是大梦醒来的“绵绵此恨”。短暂和无常,使得人生虚幻,但酝酿于梦想和虚幻之问的一线悲凉,将永远支持着迷茫在尘寰之中的孱弱的生命,帮助我们熬过那些个迟迟钟鼓的漫漫长夜。“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切都已经结束,或者,一切都将结束,所有的等待,只能召唤来无尽的悔恨和深沉的绝望,也只有悔恨和绝望是真实的。它如一支哀怨的乐曲,跟随着那些在凄风苦雨中等待的人生,也跟随着那些在芙蓉暖帐中沉沦的人生。

原载《文史知识》200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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