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五

题西太乙宫(二首选一)王安石

柳叶鸣蜩绿暗,落日荷花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王安石喜欢写绝句,《临川集》中有绝句五百多首。这两首《题西太乙宫》则是更为少见的六言绝句。六言绝句始见于建安时代的孔融和曹丕,唐人六绝以王维的《田园乐》二首最为著名:

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
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溪烟。
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

  这两首绝句把辋川春日的胜景,村民的质朴、主人的闲适描绘得生动传神。胡仔夸赞说;“每哦此句,令人想辋川春日之胜,此老傲睨闲适于此间也”(《苕溪渔隐丛话》)。到了宋代,传颂最广的则是王安石的这首《题西太一宫》。陈衍《宋诗精华录》曾把此诗誉为“压卷”之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比起唐人六绝,即使是王维的《田园乐》来,也决不逊色。

  西太乙,即西侧的太一宫。当时汴京(今开封市)有两座太乙宫:在今开封西南的八角镇,称作“西太乙”;一处在今开封东南的苏村称作“东太乙”。太一宫为祭祀太一神的道观。太一神是汉族民间尊奉最高神祗,主宰宇宙一切之神。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说:“天神贵者太一”。汉武帝时,“太一神“的祭祀活动定在正月十五,即今天的元宵节。司马迁创建“太初历”时,就已将元宵节确定为重大节日。历代著名的太乙宫很多,汉代是在长安翠华山下太一宫,遗址今仍存(见《太平御览》卷一七三引《汉宫阙名》)。北宋汴京的太乙宫分为两处;南宋临安的太乙宫亦分东西两处:东太乙宫在今杭州新庄桥南,祠五福太乙神;西太乙宫在西湖孤山,安奉太乙十神帝像。(见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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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太乙清玄宫

  《题西太乙宫》是王安石于熙宁元年(1068)重游此道观时即兴吟成的题壁诗。原作两首,所选为第一首。第二首诗为:“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王安石随其父王益到汴京,曾游西太一宫。三十二年后,安石奉神宗之召由江宁晋京准备实行新法,又途经西太一宫。当年随父同来的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现在已是个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家庭多故、父母双亡,又加上事业上无所建树,所以在重游太一宫时抚今思昔、感慨万千,流露出忠君与思亲、进取与归隐往复交织的极为复杂的思想感情。正是出于这样的创作动机,故此诗题虽名曰“题西太一宫”,而诗中并没有对宫观本身进行描绘、咏叹。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太一宫外醉人的、充满着水乡特色的夏景:岸上的柳丛绿得发暗一一这是眼前之景;树丛的知了呜叫不停一一这是耳中之声。这两者都具有很典型的盛夏特色,只有盛夏,柳叶浓密,才会绿得发暗,正因为绿得发暗,才会只听到鸣蜩,却看不见知了,这就越发显得柳叶深深、绿得发暗了。这样视觉形象与听觉浑然一体,更给人一种盛夏的浓绿和宫外原野的寂静感。

  如果说第一句是从视觉和听觉上着笔的话,那末第二句“落日荷花红酣”则是在此之上又加拟人和想象。在古代诗词中,把荷花比作美人是大有人在的,如王建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李璟的“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等,但王诗中不但把荷花比作美人,而且是个喝醉了酒的美人,这似乎更胜一筹。因为这样不但可见美人轻盈之态,而且可赏美人娇艳之色。形体之上再加色彩,当然更觉袅娜动人。那末,这“红酣”之色从何而来呢?这固然由于荷花本身的娇艳,但与落日的斜射也密切相关。那如血的夕阳把它的余辉涂抹在粉红的花辦上,当然更增添了红润的色泽感,这种近似醉后的酡颜也更使人目炫心醉。这一、二两句不但状物称意、对仗工整,而且在布局上也别具匠心。“柳叶”一句写岸上,“荷花”一句写水中。柳高荷低,高处一片绿暗,低处一片红酣,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如临其境的立体空间感受。据南宋洪迈云,“柳叶鸣蜩绿暗”原为“杨柳鸣蜩绿暗”临川刻本改“杨柳”为“柳叶”,“其意欲与‘荷花’为切对,而语句遂不佳”(《容斋四笔》卷七)洪迈认为改得不好。实际上,如上所述,“柳叶”确比“杨柳”好,我倒是以为“临川本”用的是王安石后来修改后的诗句。安石善于锻句,不断修改,其“春风又绿江南岸”就是一个著名的事例。

  诗歌前两句是对景物进行具体的描绘,纯以名词巧妙组合,色彩对比鲜明,三、四两句则是概括对西太一附近景色的总体印象,集中抒发诗人的感慨。诗人总的印象是“三十六陂春水”。三十六陂是西太一附近一个陂塘的名称,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三十六陂是“潴[zhu]水为塘”,水源则是古萦[ying]河之水。但诗中写的景色是夏季,诗人为什么又称此为“春水”呢?我想可能是由于陂水明净就象是江南春水。另外强调“春水”也好与下句的“白头”形成对比,更好地抒发诗人客愁伤老、思乡怀乡的人生感慨。王安石在江宁住过多年,诗人曾多次咏歌过江南的陂塘,如“一陂春水绕花身”(《北陂杏花》),“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北山》)。眼前的“三十六陂春水”当然要引起诗人对江南水乡的怀念,更何况现在已是白发新生,思乡之情自然更深了。五代词人韦庄描绘人们对江南的留恋时曾写道:“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杜甫劝老大无成的李白及早还乡时也曾说:“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这些诗句的内涵都被王安石吸收到“白头想见江南”这六字之中。所以这当中既有由眼前之景而引起的对故乡的怀念,也有抚今追昔、事业未就的深沉感慨。至于有的注家说这句是“期望实行新法后,三十六陂将会出现象江南那样的好年景”,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诗人的意趣所在是由眼前的景色联想到江南山村水郭,与政治改革无涉。在诗人心目中,眼前所见更像是南国水乡的风光。由真入幻,触景生情,语意简明而含蓄。

  这首诗受到历代诗家的盛赞:此诗《题西太一宫》一问世,就震动了当时的诗坛,名诗人苏轼、黄庭坚等都有和作。苏轼的和诗写于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七月,当时苏轼奉敕祭西太一宫,见到壁上王安石的旧题“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西清诗话》),并写了两首和诗,这就是《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

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
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但有樽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
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

  诗中回忆了两人的友谊,懊悔当年未听安石劝其归隐的忠告,并对失去了知己和友人感慨不已。

  黄庭坚写了四首和诗。其中《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风急啼鸟未了,雨来蚁战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看北成南。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
白下长于梦到,青门紫曲尘迷。

  《有怀半山老人再次韵》二首:

短世风惊雨过,成功梦迷酒酣。
草玄不妨准《易》,论诗终近《周南》。

叹羹不如放鹿,乐羊终愧巴西。
欲问老翁归处,帝乡无路云迷。

  黄庭坚在诗中将人间的一切是非论争看成是触蛮氏的蚁战,提倡准《易》和“放鹿”,表达自己一生信奉的道家情思;“论诗终近《周南》”和“帝乡无路云迷”则分别表达自己“中庸和平”的诗歌创作主张和归隐之志。其中“真是真非安在,人间看北成南”两句则是鄙薄“看北成南”的世俗偏见,为荆公的遭遇深抱不平。黄庭坚和苏轼都是王安石政治上的反对派,但他们在和诗中对安石都能作出较为公允的评价,寄予深厚的同情和哀悼,这固然说明苏、黄等人实事求是的为学精神和豁达公允的政治家风度,同时也说明了王安石的人品。

  晚清诗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则称此诗是“绝代销魂,荆公(王安石)诗当以此二首压卷。”。这首诗之所以好评如潮,我以为其最成功之处就是对色调的运用。我们不妨同上述的唐人王维《田园乐》作个比较,作为“诗中有画”的画圣王维在这首六绝中是很讲究色调运用的:春天,本来是个抽象的季节概念,诗人通过萋萋芳草把春天涂成绿色;夏天,本来是炎热的,但由于长松蔽日,却使人由荫而寒;桃花,本来就很娇艳,诗人又让其辦带宿雨,更显得娇姿欲滴;柳树,枝叶本来就很茂盛,诗人也让他染上溪边的水气,就更显得“染柳烟浓”了。诗人通过萋萋芳草,落落长松,含雨红桃,带烟绿柳,不但描绘出一幅色彩鲜明的田园风光图,而且还渲染出一种恬淡幽雅的隐居氛围。在这个氛围中再来写孩子的幼稚,仆人的闲散,不就更能衬托出主人的出尘脱俗!于是,一个高雅而恬淡的隐士形象就跃然纸上了。由此看来,在色调与情感、意境的处理上,王维确是一位高手。那末王安石呢?他在《题西太一宫》这首绝句中也有出色的色调运用。绿到发暗,红到近酣,诗人在此用的是重墨浓彩,这不光是在形象地再现夏日景象,而且也在含蓄地告诉人们:大自然虽正处在最火爆,最浓烈的季节,但它的背景却是落日,这一切光线、色调都来自近黄昏的夕阳,因而就在景物上带上一层迟暮、近乎悲壮的色调,这个色调与诗人老大无成、思乡怀亲的内心世界是合拍的。从结构上看,“绿暗”,“红酣”与江南相通相连,与“白头”相对、相衬,这样就在总体和内涵上构成了诗人思想的两个侧面:既陶醉于眼前之景,又难禁怀乡之情;大自然的浓烈美景与事业的白头无成。因此,从《题西太一宫》这首绝句来看,末诗在色调的运用上并不减唐人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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