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十一):纪晓岚家书

寄内子(告知在军机房赤膊险受处分)

  哈哈,余险乎又赴乌鲁木齐效力(1),盖因近日京中酷热,为历来所未有者。余素性畏热,而日须穿长袍,入值军机房(2),苦不堪言。昨日酷热更甚,诸大军机皆未入值(3),只有余与一朱姓章京(4),余便放浪形骸(5),除去长袍,高踞胡床,披襟执扇(6)。正在独乐其乐,朱章京忽顾我低语曰:“圣驾来矣”。余如闻青天霹雳,惶遽无措(7),不及穿袍接驾,一跃而下,匿身炕后(8)。久之不闻声息,只道圣驾已去,探首谛视(9),奈余之眼镜摘除在公案上,目光模糊,但见炕上坐一人,面朝外而背向内。只道是朱章京,问之曰:“老头子去几时矣?尔奚不关切一言,免得余蜷伏在炕下”。讵知那人怒目返顾曰:“派尔在此办公,谁教尔蜷伏炕下”!余闻口音,知是皇上,直吓得余屁滚尿流。势不能仍匿炕后,只得匍伏叩头请罪。皇上曰:“擅敢称朕老头子,该当何罪”!余叩头强辩曰:“此是臣下尊敬圣上之意,老犹言天下之大老,‘头’即元首之义,‘子’即元元之意。(10)宋儒尊称皆曰‘子’,如孔子、孟子皆是也。皇上曰:“尔自仗口才敏捷,还敢强辩饰非!今有一成句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11)。随口对来,恕尔无罪”。余应声对曰:“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12)天颜始霁(13),挥令起去。圣驾仍由后轩还官。余至下午退值还寓,即草此函,犹觉心头忐忑。幸遇圣上优容,未曾加罪。然而余胆儿乎吓破也。此皆由于目光短视,素性畏热所致。古人云:“慎言寡过”(14)。洵不诬也(15)。
 
  【注释】

  (1)余险乎又赴乌鲁木齐效力:我差一点获罪又要被派遣到乌鲁木齐去戍边。乾隆三十三年(1768)纪昀在两淮盐引案中因“漏言”获罪,发配新疆戍边效力事,见上篇《寄内子(论儿女婚姻)》。

  (2)军机房:清朝中后期的中枢权力机关亦称”军机处”、”总理处”。办公地点设在宫内,便于皇帝联络,实行值班制。

  (3)诸大军机皆未入值:各位大军机皆没有来值班。大军机:军机处主要官员的简称,全称始为“办理军机大臣”,后来又改为“军机处大臣上行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简称“军机大臣”,“大军机”,雅称“枢臣”,是军机处的官职之一。军机大臣一般是由皇帝从内阁大学士、尚书、侍郎等官员中特旨挑选,或由军机章京升任,也可由满洲皇室亲王选任,其名额没有定数,人数的多少由皇帝一人决定。

  (4)章京:俗称“小军机”,早期也称为“司员”。军机处职员。一般由内阁中书、六部郎中、员外郎、主事、七品小京官由进士、举人出身者充任。最初,章京无一定额数。自嘉庆四年(1799)始,定军机章京分满、汉各两班,每班8人,共32人。各班设领班、帮领班章京各1员,由军机大臣于章京中选资深望重者任之。

  (5)放浪形骸:指行为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

  (6)高踞胡床,披襟执扇:高高盘踞在之上,敞开衣襟,扇着扇子。胡床:俗称“交床”、“交椅”,古时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踞(jù):蹲坐。

  (7)惶遽无措:惶恐之中仓促的不知怎么办。遽(jù):仓促;措:办法,处置。

  (8)匿身炕后:躲在炕的后面。炕:又称火炕或大炕,是流行于中国北方、蒙古乡村的一种居室取暖与休息睡眠的大铺。

  (9)探首谛视:伸出头仔细看一看。谛(dì):仔细。

  (10)元元:原始,物之本源。唐李咸用《大雪歌》:“应是羲和倦晓昏,暂反元元归太素。”

  (11)今有一成句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乾隆出的对联上联出自晋人王羲之《兰亭集序》中句子。

  (12)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出自《尚书·顾命》篇。成王去世后,太子钊在先王之庙接收册命的仪式。其中“赤刀、大訓、弘璧、琬琰,在西序(在西边排列)。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

  (13)天颜始霁:皇上才息怒。霁(jì):雨停,天空放晴。

  (14)慎言寡过,说话谨慎,才会减少过失。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15)洵不诬也:实在是说的不错。洵:实在;诬:假的。
 
  【翻译】

  啊呀,我差一点获罪又要被派遣到乌鲁木齐去戍边了。原因是近来北京酷热,为前所未有。我向来怕热,但是每天都要穿着长袍在军机房值班,真是苦不堪言。昨天酷热更厉害,各位大军机都没有来值班,只有我和一位姓朱的职员在军机处。因为没有同僚在此,我便将世俗礼法丢在一边将长袍脱去,高高盘踞在轻便座椅之上,敞开衣襟,扇着扇子。正在独自享受着快乐之际,那位姓朱的职员回过头对我低声说:“皇上来了”。我就像听到晴天霹雳那样震惊。因为穿着内衣见皇上是“大不敬”罪。惶恐之中仓促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已经来不及穿上长衣了,而穿着内衣见皇上是犯“大不敬”罪的。于是,从座椅上一跃而下,躲到大炕的后头。躲了很久,外面听不到动静了,我以为皇上走了,便从炕后伸出头仔细看一看,无奈我的眼镜放在办公桌上,只能隐隐约约见一个人坐在炕上面朝外而背向内。我以为是姓朱的职员,便问他:“老头子什么时候走的?你为何不关照我一声,让我还躲在大炕后面?”谁知那人瞪着眼回头对我曰:“派你在此办公,谁教你躲在炕下面!”我听口音,知是皇上,直吓得余屁滚尿流。这时不能再躲在炕后了,只得爬到皇上面前叩头请罪。

  皇上曰:“你居然胆敢擅自称我为‘老头子’该当何罪!”我只好一面叩头一面作辩解:“这是微臣对皇上的尊敬:‘老’就是说为天下之大佬,‘头’即国家元首之义,子’即万物之本原,宋代儒生皆尊称孔子、孟子为‘子’”。皇上说:“你依仗自己口才敏捷,还在这里强词夺理、文过饰非。我这里有个古文的成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作为上联,你马上对出下联,我就恕你无罪!”我立即应声对到:“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这时皇上才息怒,挥挥手让我离去,皇上也由后面的小屋回到宫里去。我下午下班回到寓所,给你写这封信时心还在砰砰乱跳。幸亏遇到这位优容大度的皇上,没有加罪于我,但是我几乎吓破了胆。这都是由于我的近视眼和怕热所造成的。古人说:“说话谨慎,才会减少过失”。实在是说的不错。
 
  【简评】

  乾隆四十四年年(1779)四月,纪昀由詹事府詹事提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从此入职军机处,时年56岁。这封给妻子的家信,应当写于56岁之后。

  信中所说的故事即是民间普遍流传的“老头子”的故事。由此可见纪昀的聪明敏捷,更可见他的学识丰厚,《四库全书》总纂可谓实至名归。因为在军机处脱去长衣本身就失礼,背后称君主为“老头子”,这不仅犯“大不敬”,论罪当“大辟”(杀头),而且更触犯帝王忌讳。因为帝王是希望“万寿无疆”的,他才六、七十岁,你就称他“老头子”,不是大逆不道吗?但纪昀硬是凭他的聪明才智,靠他的随机应变将随口俗称的“老头子”变成了万岁、元首、圣人的叠加,转危为安。后来应声作出的对联更将马屁拍的恰到好处,因为它出自中国最古老的典籍《尚书》,而且又是成王临终交给太子政治遗产的“顾命”篇,用中国历史上最悠久的王朝周朝来象征大清,用圣人周公手制的“顾命”篇来称颂乾隆继承大统的合法性,这当然会让乾隆听得舒坦“天颜始霁”。这个故事也反映出纪昀与乾隆,或者说天子与宠臣之间的微妙关系:一方面这位文采风流的天子需要一些才子来颂圣,来捧场,来“奉和”和“应对”,尤其是文思敏捷、才气横溢的文坛领袖人物,就像汉武帝需要东方朔、司马相如,武则天需要上官仪一样;但另一方面,即使是备受恩宠,在“皇上”面前,也必须毕恭毕敬,克尽为臣之道,对于恩宠,只能感激涕零,不许恃仗越分,更不能表示丝毫的不敬。一旦越分,就会加以雷霆之怒,就像汉武帝对待司马迁,可以让你当太史令,也可以顿时让你下蚕室,受腐刑;就像武则天对待上官仪,可以让你当宰相,也可以顿时让你赴刑场,不但家产和人口被抄没,连儿子也同时被诛杀。纪昀在给妻子的信中说自己“险乎又赴乌鲁木齐效力”的原因是“由于目光短视,素性畏热所致”,则并未说道点子上,或者是装糊涂,根本原因就是在皇上面前只能颂扬,而且必须恭恭敬敬,战战惶惶。他就是因为没有恭恭敬敬而“险乎又赴乌鲁木齐效力”;又因为战战惶惶的颂圣又转危为安!前面曾提到纪昀“奉旨纳妾”的故事也是发生在大内奉值之时,同样因为表现得恭敬诚恳,即使如此“好色”,也能收到皇上的抚慰和鼓励。这也是一例。

  最后想说的是,这封家信的可信度不高,因为关于“老头子”的故事是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是编者采自民间传说还是这封家信流传到民间,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至于乾隆当面出《兰亭集序》成句要纪昀“随口对来”,这个故事亦见于清人清人梁恭辰编的《巧对续录》,不过“随口对来”的不是纪昀,而是清代著名学者翰林学士彭元端。原因也不是以对联赎罪,而是对乾隆的鼻烟壶感兴趣。笔记中写道:“乾隆手执水晶鼻烟壶书《兰亭集》,彭文勤(号云楣,谥文勤)新见,奇而视之。乾隆曰:‘你喜欢?若能对一联,朕便赐与你。’即以王羲之《兰亭序》句为联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彭应声对曰:‘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于是乾隆将这个鼻烟壶赏与彭元端。这个彭元端也是个才子,当过浙江学政,也善于吟诗作对。倒霉的是,很多佳对在民间传说和文人笔记中都算到了纪昀的头上,如前面说过的纪昀贺乾隆五十诞辰的名对:“四万里皇图,伊古以来,从无一朝一统四万里;五十年圣寿,自兹以往,尚有九千九百五十年”就是如此。乾隆八十华诞时,他又有一联:“八十君王,处处十八公道旁介寿;九重天子,年年重九节塞上称觞”。这次倒没有算到纪昀头上,但在文人笔记中又被纪昀超过,因为纪昀的寿联写得更妙:“八千为春,八千为秋,八方向化八风和,庆圣寿八旬逢八月;五数(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合天,五数合地,五世同登五福备,正昌期五十有五年。”上联出自庄子《逍遥游》中对神仙藐姑射山仙子的赞誉,下联出自《易经》对五福临门的恭贺。既有渊深的历史文化,又对得工致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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