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寓言的解读

  

  内容提要:神话小说以寓言为自己的生命力,而非所谓奇思妙想可以取代。《封神演义》不可谓不奇妙,但远不如《西游记》深入人心,其理不言而喻。精神与肉欲的协调似乎是人类长久热门的话题,《西游记》把如此沉重的话题变得如此诙谐有趣,并由此演绎出心性修持的寓言,没有理由不认真看待。在分析小说寓言的过程中,重要的是历史老人的教诲,自作聪明却毫无用处。

  关键词:寓言;超越;一念之差

  作者简介:

  黄鹏,男,1953年生,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古典文献学硕士生导师,古籍整理研究所专职教师。从事唐宋文学文献研究,有《贾岛诗集笺注》(巴蜀书社,2002年)等问世。

  薛红,女,江苏丹阳人,1956年生,四川省南充市第十二中语文中教一级教师。

  神话故事乃至神话小说,其生命都在于其中的寓言意义,即,超越世俗,战胜自我,敬畏神圣。可以说,神话即寓言;都是通过特定的象征形象表达出特定的生活感悟。以前关于《西游记》[1]的各方面研究也不算少了,但不敢说对理解其中的寓言意义有多大帮助。本文试图解读其寓言意义,旨在对阅读、评价小说有所帮助。

  《西游记》小说一经问世,就被人看作富有哲理的书。明代谢肇制在其《五杂俎》[2]中说:“《西游记》曼延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其放心之喻,非浪作也。”稍后李贽对《西游记》加以评点,也说小说在“游戏中暗藏密谛” [3](《西游记》总批中语。按,当时的盛于斯在其《休庵影语〈西游记〉误》[4]中认为李贽不曾批点《西游记》和《水浒》,批点是出于当时一个叫叶文通的人的手笔)。明末清初的袁于令,号幔亭过客,于《西游记》题辞中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此《西游记》之所以作也,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门修炼之道。” [5]清初的张潮在《幽梦影》[6]中也说:“《西游记》是一部悟书。”

  明代谢氏所说“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指出了小说中基本的象征,即猿象征人的精神境界的灵动,猪象征人的肉欲的放纵;二者在取经过程中受管束,经烦累,终能和谐相助,成就正果,求其放心(按,求其放心,即《孟子•告子上》[7]“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之意。放心,即失落的本心;求,寻找也),这种理解,是把小说看作明代心学的一种产物。明代中后期盛行的是王阳明的心学,主要讲通过“明心见性”来“致良知”以及“知行合一”两方面,很符合《西游记》以两界山为标志的前后两节:明心见性──知行合一;也符合“心性修持大道生”这个小说主旨。然而明人讲心性,讲心即理,是为唤起文人对抗黑暗政治的良知,有如孙猴子一路降妖伏怪。这大概即李卓吾想要指出的“密谛”。《西游记》产生于明万历年间,其中自然有明代的影子,有明代文人对生活的感悟。作者在改造加工传统的大闹天宫和取经故事时,不自觉地将其纳入进了时尚的心学框架,肯定了个性张扬的合理性质和道德完善的艰难过程,在心性修持的过程中展示出世俗向往的人性美。清人所谓小说“极幻极真”,“是一部悟书”,与明人不无同感。

  《西游记》在“游戏中暗藏密谛”这一观点,也为今天的学人接受。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8]说:“《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小说,既不是直接地抒写现实的生活,又不类于史前的原始神话,在它神幻奇异的故事之中,诙谐滑稽的笔墨之外,蕴涵着某种深意和主旨。”本文即试图通过解析小说寓言中特定的象征形象来解读其中的“深意和主旨”。

  小说以猴子的形象来象征人的精神境界,以猪的形象象征人的肉欲形态,基本上概括了人生主要方面。猴性正象人在精神上的躁动不安,猪性正象人在肉欲世界的沉沦堕落。但人的精神则偏于追求完美,而肉欲则追求和谐,二者既依存,又斗争,在追求解脱中共处一体,最终和谐无间。小说描述的即人在寻求精神与肉欲之间的和谐而得以解脱的努力过程,作者在这一过程中则演绎了一部禅宗大义。禅宗大义一是明心见性,不承认任何外在的权威,二是立地成佛。明心见性主要靠自我修证,立地成佛则要实实在在地到生活中去走一遭。这就是小说的大结构,大精神。小说中还有不少以禅宗常语进入回目和细节描写,都明白地显示出作者对佛学的理解。

  明心见性的寓言体现在猴王出世,求仙访道,大闹三界,八卦炉熬炼,五行山压迫等故事中。猴王出世不过说明人的精神是天地钟灵的产物,下可纵情于山水,上可感通于神界,莫知所来,莫知所去。远离人间烟火,清新美丽,自在为王,号“美猴王”。颇类《庄子•逍遥游》[9]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美猴王的神通,虽显示于得道之后,但与《庄子》中神人无异:“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孰肯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求仙访道则是精神的自我觉醒的开始。书中写道:“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烦,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远虑,故此烦恼。’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惧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部中忽跳一个通臂猿,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第一回)。历史表明,哲学思考起源于对生死的忧虑,没有这忧虑,人生即无烦恼;没有烦恼,就没有所谓的“道心开发”;没有道心开发,就无所觉悟的寻求。故《坛经》[10]说:“烦恼即菩提。”菩提为梵语,汉语即觉悟的意思。忧患生死,既而超越生死,是人类文化的第一大事因缘,意义岂止一人而已?!文明的每一种进步,都意味着超越生死的努力。小说中猴王的烦恼,岂止是自作多情的浩叹?!

  猴子求仙访道的经历表明悟道学仙完全是向内的工夫,向外则丝毫无成;觉悟的真师即是自己,与他人无关。小说写道,“猴子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第一回)猴子想在人世间访得学习的老师,却全是失望。正如《庄子•缮性》言:“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蒙蔽之民。”学道修行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向外则一事无成。猴子终于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即自己的心里,找到了学道的真师:须菩提祖师。菩提为佛教常语,意即觉悟;祖师为道教名词,即根本之意。这个佛道结合的名词,似乎表现了三教合一的倾向,实际却表明了真师为非佛非道亦非儒的见解,即觉悟到根本的意思。觉悟即自我意识,自我了解,根本即自身能动的可能性。老师的作用,一是学生的引导,二是学生赖以衡量面对世界的标识。能动性在人生中即发挥着老师这种作用。能动性质完全属于自身,如手把足行,渴饮饥餐。人们正是靠了这种性质的指引,从事着合乎需求的生存活动,也靠了这种性质的衡量,人们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人们生存活动中的种种错误,都和对能动的意识有关。如《坛经》中惠明所言:“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行由第一》)又如《大学》[11]所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另外,孙猴子学道的经历就像是在演绎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的事迹主要见`于《坛经•行由第一》,与猴子学道惊人的相似。惠能见弘大师,被遣槽厂舂米,劈柴,猴子见祖师后“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第二回)。弘大师欲传法衣,到槽厂,以杖击杵三下而去,惠能即解大师三更传法之意;孙猴子不学各种旁门外道,祖师在他头上打了三下,猴子也理解了祖师三更传法之意。弘大师一夜开悟惠能,菩提祖师也一夜传法猴子。因惠能写偈显示领悟,被大师送出山寺,因猴子当众显示变化,被祖师逐出师门,二者都有老师保护学生免受众害之意,再即,六祖在民间隐匿十五年方才现身说法,猴子则被镇压于五行山下五百年方才出头随师西去取经。孙猴子带禅宗和尚风貌,原型盖出于六祖惠能。小说中猴子呵佛骂祖,调侃菩萨,以俗语解经,多不离禅宗家风。

  孙猴子大闹三界,是在觉悟到自身能动能力的可靠性后,对自我的充分展示,也是对三界权威的彻底的否定。能动能力的充分展示,即自我的充分展示,也是对自我活动范围的检验。能动能力可使自我上天入地,超越生死,战胜一切危害自我的妖魔鬼怪,入水不溺,入火不热,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否定外在的权威,就是不能触犯三界的固有秩序,不然要付出被镇压、遭毁灭的代价。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善良的教训。大闹三界,所谓放纵其心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自我不能明确可以做些什么,不可以做些什么,生命不能得以充分地激活,眼界也不可能充分地开阔。但这个过程也非免费的午餐,面对付出的代价也应该坦然。笔者一向折服猴子不畏天兵天将的围捕,不畏刀剑加身,雷火焚烧,认为这是一种坦然面对代价的人生态度;并不赞同大闹三界的痛快。能动精神虽能笑傲三界的权威,但不能免于阴阳八卦炉的熬炼,不能免于五行山的镇压。这是很有意味的。阴阳之火,有似于人的七情六欲,偏能擒人,如二郎(阴阳化身)七圣(七情化身)之擒大圣(是情欲对人心的降服。其寓意见卓吾先生的评语),阴阳对人是一种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的熬炼。心若不死,则炼出一副识别善恶的金睛火眼,心若闷死,则只有行尸走肉而已。五行山,又名两界山,以别人生的精神活动状态与物质生存状态,其标志为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等琐事的烦累。无论多么自觉而发展的能动精神,也会被烦累缠得不可脱身。因为烦累总是属于自身的状况或牵挂,别人完全不能替代。只有胜任愉快于生活中的各种面对,才能摆脱烦累的迫促,获得生存的自由状态。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当如是理解。

  明心见性多半是自我心会而得,立地成佛则非得到具体的世俗生活中去走一遭不可,即背负着生活的烦累像常人一样生活,最终战胜摆落烦累而超凡脱俗。这就是师徒五众西天取经,一路降妖伏魔的故事。取经故事实际上是人求得解脱烦累的过程,亦即人知行合一的过程,而最终达到胜任愉快于生活面对的境界。

  人进入社会生存的凭据首先是自己的脸面。脸面引导自我同社会各方面打交道,约束自我内在与外在的呈现方式,是人世生活的入场券与通行证。人不能直接以放纵的精神和肉欲与社会存在打交道。所谓脸面,是经社会认可以及自我认可的生存样式。唐僧即象征着自我在生存中的脸面。由于脸面的呼唤,孙猴子得以摆脱五行山的压迫,进入到了可以立地成佛的人世生活中,同自我的各方面聚为一整体,成为真正的人的样式。又由于脸面的约束,心猿意马才开始了向道的历程。由于脸面对有所认定的自我有引导和约束作用,故能称作取经众徒的“师父”。脸面自身对外来危害没有丝毫的自卫能力,因此承载及保护脸面就成为徒弟们以死相拼的义务。有两种存在不需要脸面,一是神灵,一是妖魔;因为他们必须远离人世才能存在。只是,神灵帮助维护人世的秩序及人的脸面,而妖魔则以破坏人世的秩序及脸面为生存方式。故孙悟空等在同妖魔的斗争中多半得求助神灵。没有师父,猴子和猪们也非神即魔,永远不能为人,在人世间得大彻大悟的佛果。

  取经队伍如同自我,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整体。师父(脸面)虽起着引导约束队伍的作用,却完全缺乏自理自卫的能力,甚至不能辨别取经过程中的善恶是非,在取经的过程中完全是一个负担,所以只能由白龙马托着一步一步地走,由徒弟们寸步不离地照看,稍有不慎,便遭妖魔暗算。这就是背负烦累立地成佛的一门必修课。光是这门课还不算什么,最让人震撼的还是在保护脸面的过程中精神所承受的悲剧性的煎熬。前面说到过脸面中包含有社会认可的因素,这个因素常常对精神产生不可思议的折磨。唐僧管束孙悟空,一是要他绝对服从师父的意志,二是不许自我放任,即使在惩恶除害时也不许伤生。绝对服从也包括不许制止师父上当受骗,得等到师父受害时才能出手相救,所谓你要认可他,就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紧箍咒倒还可以忍受,最不可忍受的时动辄唐僧要把悟空逐出师门,即自己认可的师父却不被师父认可。孙悟空二度被逐,一为打杀尸魔,一为打杀强人;悟空又二度临风洒泪,一为被逐后无颜见熟人,一为误知师父被狮魔吞食。真心向道,也必须能接受各种于精神有毁灭性意味的遭遇。

  如果说精神同脸面的冲突往往是悲剧性的,那么同肉欲之间的冲突则往往是喜剧性的。这种喜剧性,多体现在美与丑的对照中。向道的精神永远是美,永远为人喜爱,因为他总是忘我地为信念生活;而向往解脱的肉欲,不管怎样地为善,总难忘记自身的需求,总是让人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八戒曾自我描画:“老猪先世为人,贪欢爱懒。一生混沌,乱性迷心。未识天高地厚,难明海阔山遥。正在幽闲之际,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话,解开业网;两三言,劈破灾门。当时省悟,五地投师。谨修二八之功夫,敬炼三三之前后。行满飞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赐天蓬元帅,管押河兵,逍遥汉阙。只因蟠桃酒醉,戏弄嫦娥,谪官衔,遭贬临凡;错投胎,托生猪像。住福陵山,造恶无边。遇观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护唐僧,径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讳悟能,称为八戒。”(第九十四回)。知呆子乃以肉欲凡人修炼为神,凡心不改,贬为凡间丑物,又受观音点化,希冀重归神位。凡人欲多,以八戒修身,约束凡心,则可望入道。呆子于师父,倒无冲突,无甚功劳,也无甚罚责。鲁迅说“猪八戒和孙悟空一同随从三藏法师前往西天竺的路上,尽管孙悟空经常很好地劳动,猪八戒却是除了一度为师父用鼻子平掉了一座小山而显出神通以外,他什么时候都是讨厌而又懒于劳动的,猪八戒真是个懒汉的代表人物。”(戈宝权译《关于猪八戒〈与本年为干支的关系〉——周树人氏谈》[12])人好吃懒做,便生出许多毛病,人世中二杆子往往如此;虽与追求完美的精神境界龃龉不合,却似一对冤家,不打不相识,又须结伴而行,即使令人讨厌。小说七十回,唐僧、八戒、沙僧在狮驮国遇害,悟空逃脱,于是“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呆子四肢朝上,掘着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地,着然好笑,倒象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嘴脸,又恨他,又怜他,说道:‘怎的好么?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就分行李散火,又要撺掇师父念《紧箍咒》咒我。’”精神与肉欲的冲突,是人内在最常见的冲突,又多以调和告终。在灾难中,二者多相互协调、帮助,最能显示整体的和谐。如悟空被红孩儿烧伤,八戒帮猴哥缓过气来;在平居中,二者的冲突即容易突现出来,不易调和,如果精神与肉欲在平居之时也相互调和,就已经超凡入圣了。所以西天取经只是个幌子,师徒五众通过取经而相互理解,相互协调才是取经的目的,即一个人在真实的生活中认识自身,实现自我,超越凡尘,但以肉身成佛似无可能,如同富人进入天堂之难。小说讲述师徒五众接近灵山之时,因捉兔精八戒重见嫦娥,凡心重燃,露出不堪的嘴脸。所以到灵山后,只被封了个“净坛使者”。

  不管是喜剧的冲突,还是悲剧的冲突,自我中都需要有个调节机制。取经队伍中的沙和尚就充当着这个机制。沙和尚,也是天上神灵,由于笨手笨脚,在蟠桃会上摔碎了水晶盏而被贬为凡人。在取经队伍中,既无变化之术,也无降魔之力,更无主见。十万八千里,只是充当了个任劳任怨的脚夫,挑担跟着走完全程罢了,每次受难,都少不了他的份,而绝无怨言。一脸晦气,与“傻和尚”无异。但取经队伍不可以想象没有沙和尚的日子,没有沙僧,取经队伍显然份量不足,没有沙僧,师父与猴子,猴子与八戒之间的矛盾不能得以有效的缓冲,他的一句“算了”可以把取经队伍中的内部矛盾化解得干干净净,也可以把对妖魔斗争的失败情绪洗得干干净净;或许其法名所以讳作“悟净”。小说三十四回中描写道:

  八戒回头道:“哥啊,若照依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能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只要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

  八十回中:

  八戒道:“师父,我佛如来舍不得那三藏经,知我们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谈!只管跟着大哥走,只把功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

  这种沙僧所有的“傻劲”,实在是稳定取经队伍的核心力量。一方面,在斗争中自我要有本事,认得到,说得过,打得赢;一方面,又要有足够的“傻劲”忍受漫无尽头的烦累折磨,于此,聪明是毫无用处的。最后,沙僧被封“金身罗汉”,显然高于“净坛使者”的地位,虽然八戒显得更加聪明,本事又大得多。说沙和尚是“难得糊涂”的化身也好,说他是“大智若愚”也好,总之,人身上少不得那一点傻气,因为它是自我机体不可或缺的调节机制。

  白龙马几乎是取经队伍中默默无声的承载因素,故事中除了有一次变化为人去同黄袍怪战斗外,其他时候只是承载师父爬山涉水,也无半句话,但却是承载人生追求完美的“龙马精神”,白龙马前身也是犯错误的神灵,以承载烦累走完取经路程来作为改正错误的代价。

  取经的故事似乎表明,神灵犯罪,就让他背负烦累经历苦难来赎罪 ,以获取重新完善的机会。

  取经队伍所遇到的妖怪或者是因缘前定(无法说明),或者来自自然(即地水火风四大,即自然界存在的四种性质),或来自一念之差(是所遭遇妖魔中主要的部分)……不管如何,都产生于心的生灭。十三回中,“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唐僧之言,是化用《坛经》语:“外无一物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此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咐嘱第十》。法,即人能知见的各种现象及感受;魔,即众现象或感受之一种,与法同一类属。此意也同于“风幡心动”的公案(《坛经•机缘第七》记: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对境心起,即烦恼缠身;菩提作长,即从淤泥里长出一朵莲花来,与“烦恼即菩提”同意。是唐僧师徒取经的缘起和结果。十四回“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即寓意卧轮禅师的“能断百思想”,不是明心见性的正路,只能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断念修行法,因而被唐僧看作是行凶,故观音菩萨授唐僧紧箍儿并咒语,要唐僧管住猴头,不许他断念修行,即所谓“行凶”。心的生灭是极自然的现象,如《大学》中“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如果人为地干预,就成为“断灭见”了。据佛书《别记》载,达磨居少林九年,为二祖说法,只教“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慧可每每解心性,曾未契理,祖只遮其非,不为说无念心体。慧可一日忽曰:“我已息谐缘。”祖曰:“莫成断灭去否?”可曰:“不成断灭。”祖曰:“何以验之,云不断灭?”可曰:“了了常知,言之不可及。”祖曰:“此诸佛所传心体,更勿疑也。”后来达磨为人作一偈曰:“亦不睹恶而生嫌,亦不观善而勤措,亦不舍愚而近贤,亦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兮过量,通佛心兮过度。不与凡圣同躔,超然名之曰祖。”这是非常难达到的境界,西天取经或是要人达此境界。猴子爱憎分明,刚肠疾恶,是很不合这境界的,佛门师父用紧箍管束猴子,是要猴子遵循祖训,猴子埋怨师父贤愚不分,善恶不辩,菩萨亦不辩白,当与理解祖训有关。当猴子能理解祖训,紧箍自然就退了。有人把猴子受紧箍看作被招安,被奴化,是不能理解“求其放心”之旨。

  妖怪之所以可被谅解,还因为人、神、魔之转变,只是由于一念之差。人求善道,可以为神,也可以为魔,十七回中熊罴怪洞府门联道:“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连猴子都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熊黑怪也爱佛宝,顺手偷三藏袈裟欲请其朋友赏玩,办个“佛衣会”,其本事又不在孙猴子之下,故猴子只得请观音帮助。悟空要观音变作妖怪的朋友——凌虚仙子(一苍狼),故事写道:“尔时菩萨乃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行者看道:‘妙啊!妙啊!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做一粒仙丹。”菩萨即带着金丹径到妖怪住处,见处清雅不凡,“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此有个慈悲。后来即收熊罴怪为落伽山守护。孙行者感叹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教他了账!”这回故事却演绎了“烦恼即菩提”的大意。也讲了神怪无别的道理。六十五回黄眉怪却是想以劫取的方式假冒唐僧五众取经成佛,很难说是什么恶魔。

  一念之差还多在神灵贪念凡人生活。故取经途中的妖怪多从神界私逃凡间而作乱。神灵应当是人世生活的守护者和救助者,他们不应当贪念凡人的生活。如果有所贪念,就象牧羊狗贪念羊肉的美味。不仅防不胜防,而且令人束手无策。神灵犯罪:一是让神界收回重加约束,二是让其戴罪修行,小说故事中多半如此。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把国家的统治者看作人民的守护者,不仅要有哲学的头脑,还要有健康的心理素质和良好的生活习惯,一句话,不再贪恋世俗的生活,从而超凡入圣。其用意暗合《西游记》中神人道德的寓言。

  神灵为妖魔作乱,最终还得借助神灵的力量制服。神灵的力量就在于觉悟——深知根本。如得知为妖神灵的根本,就能被其主人轻易收服,大动干戈往往毫无用处,如孙猴子作乱三界,龙王玉帝皆不知其根本,十万天兵无可如何;二郎七圣(或可称作阴阳与七情六欲。又与大圣相对称小圣)虽可擒得猴子,但最终却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请出如来佛(大彻大悟者),知猴子为人心之体,就用五行山(人生烦累之别名)将之镇压得严严实实。猴子大闹三界并非显示法力无边,别人不知底细罢了;后面的妖魔多厉害非常,也是由于猴子及降妖神灵不知底细,若知其根本,相关神灵就轻易收伏。其中最难知其根本者为“真假猴王”的纠缠,因此故事情节曲折反复,上天下地,难得真相。

  五十六回写道:“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 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这是取经以来师徒矛盾最深的一次,原因在于猴子打死了两个拦路抢劫的毛贼,师父命八戒沙僧挖坑掩埋,又撮土焚香超度,祝词得罪了三个徒弟。接着猴子又打死了前来报仇的二十几个同伙,这下惹了大祸,师父把紧箍咒念了无数遍,谁也劝不住,然后发恨逐走猴子。猴子无脸见人,只得哭诉观音。这时就有一个假猴王产生,又生出假师父,假八戒、假沙僧、假龙马。假猴王正准备灭掉真师徒等,而自己假冒唐僧师徒去取经时,真猴王赶到,同假猴王展开了真假之战。

  真假猴王,即真假二心,产生于自我极不协调之际,单从辩认真假二心着手,恰恰落入误区。三界之中,各种宝物,照妖镜,千里眼,顺风耳,能知过去未来及现在,但不能分真假。观音菩萨、玉帝、阎王皆不能分别真假。地藏王菩萨的怪兽名谛听,虽知真情,也不敢当面说穿,因假猴王本事与真猴王无别,怕遭其毒手。无可奈何,只得请如来分别。佛祖即指出假悟空即六耳猕猴。说:“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第五十八回)即为假心写照。悟空当众断灭假心,亦不被指责,可知不断者,当为真心真念,假伪者,当必断无疑。第二回中,悟空夜半三更求师父传道,说:“此间更无六耳,止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 与我长生之道罢,求不忘恩!”此中“六耳”即假心也,不纯之心也;弟子一人,无它心也,是真心、纯心也。当时悟空真心求道,绝无六耳出现,后来由于师徒不和,生出假心或不纯之心───六耳,岂不宜哉!佛语中“法不传六耳”,即法不传于假心也。去伪存真,亦修心之大要也。《庄子•庚桑楚》中记,南荣趎自带口粮,七天七夜,至老子处问学。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惊疑后顾,既而明白老子是说他问学之心不纯,难得要道也。可与孙猴子所言“此间更无六耳”相映证。

  当然,小说故事中也不乏游戏之笔,难以一一指实。但小说通过师徒五众取经的过程,演绎“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的大义,是显而易见的。难以指实也无关大要。所谓“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也。另外,此种理解,也不妨碍其他理解。所谓“道并行而不悖”、“殊途而同归”也。

2005年3月17日

参考文献:

[1]《西游记》(明)吴承恩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排印本

[2]《五杂俎》(明)[M]谢肇制著  中华书局1959年版

[3]《古本小说集成》[M]影印世德堂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4][5]《西游记研究材料汇编》[C]

[6]《幽梦影》(清)张潮撰 [M]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年版

[7]《四书章句集注·孟子》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8]《中国文学史》第四册 [M] 袁行霈主编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9]《南华真经注疏》 郭象注 成玄英疏 中华书局1998年版

[10]《大藏经·坛经》

[11]《四书章句集注·大学》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2]《鲁迅研究资料》三 [C],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

[13]《理想国》 (古希腊)柏拉图著  郭斌入、张竹明译  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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