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五

捉搦歌

                     粟谷难舂付石臼,弊衣难护付巧妇。
                     男兒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之一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之三

  《捉搦歌》,梁鼓角横吹曲之一,郭茂倩《乐府诗集》该题下无注,此曲来源和释义皆无从知晓。“搦”(nuò)为用力按下之意,或是挑惹、挑战。因此试析歌名,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某种劳动中所唱;另一种是咏歌向对方挑战,类似男方的对歌。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收录的北朝乐府《捉搦歌》共四首,这里选录的是第一首和第三首。

  从公元308年刘渊建立后汉到公元581年杨坚代周,中原大地在这短短的二百七十多年中,前后更替了十六个王朝上百次的攻伐吞并。长期接连不断的征战,使丁壮大都战死在沙场,大片的土地荒芜,户籍迅速的下降。据有关史料记载,向来以人口密集、土地肥美著称的关中地区,由于战乱、饥馑、兵役和逃亡,到刘渊建立的后汉时,人口就已下降到西晋时期的十分之一。公元三五0年冉闵灭后赵,在邺城就一次屠杀了二十万羯族百姓。冉闵立国建立后魏后,与后赵石鉴、石祗不断征战,使得冀州一带数百万汉人和氐、羌等少数民族民众被杀、被征或四处流亡,存者不过十之二、三。平原上只有尸骸,不见行人。(以上均见《北史》)。公元三五七年,前燕慕容儁下令检索户口,每户留一丁,其余都去当兵,结果征兵一百五十多万,邺下一带白天大路上也看不见行人。丁壮的大批被征集和战死,必然造成人口结构的失调和社会心理的颠倒:封建社会中女子称为内人,现在却要承担本应由男子承担的外务和劳作;养家活口这个本属男儿的义务,现在也转嫁到女子的头上。传统的伦理观念是重男轻女,生男孩称为“弄璋”,生女孩称为“弄瓦”,现在却颠倒成生男不如生女,因为“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那么,对一个支撑着家庭生活重担而无法婚嫁的姑娘来说,这意味着她必须以自己的青春和个人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家庭的安定和亲人的衣食。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选择,这两首《捉搦歌》正是反映他们在这个严酷的现实面前,痛苦、无奈又充满矛盾的心绪。

  “粟谷难舂付石臼,弊衣难护付巧妇”是个比喻,以此来形象地表明“老女”在家中的作用:只有石臼才能对付难舂的栗谷,只有巧妇才能补缀百结的破衣,也只有“老女”才能支撑着这个穷家。当然,用舂谷和补衣作喻,一粗一细,一里一外,也说明“老女”在家中粗活细活、里里外外都是好手,后面两句“男兒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则在比喻之后直接道出老女不嫁的原因。其手法是用“老女”与“男儿”相对比,来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老女在家中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也是之所以成为“老女”的原因。“千凶”在这里是指千般坏处,这是个让步句式,是说男儿即使有千般不好,但由于可以养家活口,因此可以一美遮百丑,免受指责。那么,对待老女呢,按理说也应该是这样。人们不应该因为他是个“老女”而来指责她。因为她也可以养家活口,而且正是因为她为了养家活口,才没有出嫁成了“老女”,并非自己的行为不端,比起“男儿千凶”来,就更不应该受到指责和嘲笑。在结构上,上句是虚拟,下句是实指;上句是铺垫,下句才是目的。“生口”,有的注本解释为“俘虏”,意思是说不嫁的老女像俘虏一样被关在家中,有的选本更以此引伸为“女子老而不嫁,对人没有用处,徒然坐食罢了”。我以为,“生口”有时是可作“俘虏”解,如《汉书·苏武传》“区脱捕得云中生口”,但在此则应解释为“活口”,它与下一首中的“何不早嫁论家计”中的“论家计”一样,都是养家活口之意。如果解释成老女对人没有用处或关在家中像个俘虏,就偏离了诗意,同时也无法解释清楚老女之所以不嫁的原因了。应当说,“老女不嫁只生口”这句话由一个老姑娘口中道出,是异常心酸的。它不只是向人们解释之所以成为“老女”的原因,同时也包含着为了家庭亲人舍弃个人幸福的感慨和无奈!

  如果说《捉搦歌》的第一首“粟谷难舂付石臼”只是交代“老女”不嫁的原因,以及由此引发的辛酸和无奈的话,那么第二首“黄桑柘屐蒲子履”则是公开敞露这位“老女”复杂的内心世界:既恋着亲人又想着情人。年岁的增长、青春的流逝更使她焦灼和痛苦,但亲人的家计、“活口”的责任又使她左右为难,心挂两头。

  诗的前两句“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仍是比喻。“屐”是用木头做的鞋唐以前旅行时穿的一种便鞋;“履”,这里指的是草鞋。这两句是说无论是用黄桑木或是柘木做的木屐,还是用蒲草编织成的草履,鞋的中间都要用根绳子把两头系起来。这位姑娘也是家中的一根绳子,连接着娘家和婆家。既然是连着娘、婆二家,也就不能不心挂两头。下面两句正是坦率直陈这一点:“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姑娘年幼时,最依恋的是母亲,这里的“怜”通“恋”。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就复杂起来了,情感的天平逐渐向情人这一头倾斜。她渴望着爱情,也向往着以主妇的身份来主持家务。这种向往与渴望,是一个年轻女子正当的生活权利,所以她理直气壮地呼喊出:“何不早嫁论家计”?但是,她没有能“早嫁”,甚至成了“老女”还没有出嫁?这是为什么?在前一首《捉搦歌》中我们已做了回答。“老女不嫁”,这是当时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我们不能把责任归咎于她的家庭或母亲。相反地,如果真让她“早嫁”,她又会因为担心饥馑战乱之中的母亲和其他亲人,而会犹豫,会迟迟难以作出决定。由此看来,这首北朝民歌与《诗经·柏舟》)对母亲的责怪:“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与南朝乐府《华山畿》对家庭的埋怨:“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是不同的。尽管它们都是反映了女方对婚姻的企盼和爱情受阻的埋怨,但社会背景和诗中人物的情感处理方式却完全不同,表现了北朝乐府独特的时代因素和社会内涵。

  另外,这两首以表现婚姻和爱情的《捉搦歌》,在表达方式上也与南朝乐府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诗中的女性大声疾呼、坦率直陈,公开表白自己对婚嫁、对新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丝毫没有南朝乐府女性那种羞涩和婉曲。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北朝乐府表达类似主题的常态,如: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地驱乐歌辞》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折杨柳歌辞》

  其表达方式皆是在前两句中,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和现象作喻,后两句则直接道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显得急切而毫无顾忌。这样更能引起人们对当时这个突出的社会问题的思考,也更使人觉得这些老姑娘的真纯和值得怜悯。所以著名的金代诗人元好问称赞这类北朝乐府是“一曲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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