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六):郑板桥家书

二、范县署中寄舒弟墨

  【原文】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1],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风水力,成进士,作宦数年无恙[2],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3]。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4],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骐驎小叔祖今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而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于、陆自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5],亦当分俸以敦夙好[6]。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侥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7],其馀邻里乡党,相賙相恤[8],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注释】

  [1]东门一枝:指郑氏家族的一个支脉。郑氏先祖于明洪武年间由苏州阊门迁居兴化城内至汪头,至郑板桥已是第十四代。

  [2]恙(yàng):病痛,这里泛指忧患。

  [3]“是众人”句:是把众人的福泽,让我一人独享了。

  [4]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啜(chuò):吸食;搴(qiān),摘取;荇(xìng),一种水生草本植物,其叶可食;蕴头,芋头,山芋;蒋角,菱角。

  [5]落落未遇:落魄,未发迹得到赏识和重用。

  [6]以敦夙好:来巩固往日的友情。敦,加厚;夙(sù),素来、昔日。

  [7]“大数既得”句:国家给的薪酬,我得了大头。剩下的拿去救助乡邻乡亲们吧。

  [8]賙(zhōu),接济;恤(xù),抚恤、救济。

  【翻译】

  刹院寺的祖坟,是东门郑氏一族共有的坟茔。我当年因为父母无地安葬,就葬在东门一枝祖茔的旁边。得到这块祖茔风水的荫庇,进士及第,这么多年为官作宦,也没有出什么意外。这都是把郑氏一门的福泽,让我一人独占了,这让我于心不安!可怜我东门郑氏族人靠捞鱼捕虾,撑船捕鱼为生。住在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摘取荇叶做菜,以山芋、菱角当饭。锅的四周能贴一点荞麦饼,就算是美食了。小儿女为争这点荞麦饼,争来吵去。吃饭时每想到族人这种境况,就会落泪。你这次带着我的俸禄回扬州。可以挨家挨户,送一点钱给他们。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虽然是我们的远支,毕竟是郑氏一脉,都应当分到一些钱财。小叔祖骐驎公不知今在何处?那些无父无母孤儿,最受村中人欺负,最好能找到他们送上慰问金。从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对那些久不来往以至都不相识的亲戚,也送点钱给他们,以便今后好联系往来。徐宗于、陆自义这些人,是我旧时同学。当年大伙儿在一起同去同来。还记得当年在论文,破旧的廊沿下叶叶在寒风中飕飕飘落,到深夜都没有离去;或者骑在石狮子脊背上,高谈阔论天下大事。他们落魄至今,未能发迹得到赏识和重用。应当将我的俸禄分一点给他们,来巩固往日的友情。大凡人们对于文章学问,都认为自己学得好,举人进士可以唾手而得,岂不知这都属于侥幸。假如我至今没有考中进士,我又向那里去叫屈?我岂能以今日之侥幸对朋友倨傲?一个人应该加厚与宗族的关系,和睦亲戚,珍惜与旧友的交情。国家给的薪酬,我得了大头。剩下的拿去救助乡邻乡亲们吧。这些都由你去分配发给,一定要把带去的钱发完。不必我这个当哥哥的啰啰嗦嗦叮嘱你了。

  【简评】

  这封信写在范县任上。乾隆元年(1736)郑板桥赴京参加礼部会试,中贡士,五月参加殿试,中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为“赐进士出身”,时年四十三。郑板桥在北京滞留一年左右,想谋个一官半职,由于不善钻营,为人又倨傲不肯屈己求人,只得扫兴而归。直到乾隆元年(1741),才有吏部通知入京候补。直到第二年春天,才任命为山东范县令兼署小县朝城令,这时作者年已五十。可见这一官职对郑板桥来说,何等不易。

  但郑板桥的优秀之处在于,他拿到俸禄后,便想起贫穷的族人和落魄的朋友。吩咐堂弟郑墨将自己的一部分俸禄带回家乡“挨家比户,逐一散给”,而且“务在金尽而止”。对于那些“落落未遇”的当年友人,“亦当分俸以敦夙好”。由此可见郑板桥的怜悯心、同情心。“恻隐之心”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也是最伟大的情感,它是一切仁义道德的基础,正如孟子所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只不过随着人们物欲的增长和政治功利心的增强“,逐渐被泯灭罢了。当然,这也是人们最应唤醒的一种情感!

  这封家信不仅表现了郑板桥的怜悯之心,还体现了他的感恩之心:他当年“因葬父母无地”,便葬在东门一枝祖茔的旁边。他认为是得到这块祖茔风水的荫庇,才进士及第的,并且作宦数年无恙,他认为这都是把郑氏一门的福泽,让我一人独占了,让我于心不安!所以要竭力回报。这种知恩图报的感恩之心,与那些认为能出人头地,是自己本事,甚至恩将仇报,落石下井者,其思想差距,何以道里计。

  第三就是朋友情谊。郑板桥不但不忘昔日的友谊,在家信中满怀深情回忆与“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的情形,更在于他不认为自己比那些仍在落魄的旧友高明。自己中进士为官作宦,只是“侥幸而已”。板桥书信中有封《与同学徐宗于》,谈到在家乡创办民团事。认为“吾乡不办民团则已,若办民团,教练一席,非公莫属也。幸抒抱负,捍卫梓乡”。让这位落魄的旧友一抒抱负。信中在此回忆说:‘犹忆少时同学古庙中,足下论兵起舞,纵言孙武兵法,虎虎有生气”并且认为:“会逢盛世,四海又安,以致埋没英雄,殊可惜也”。

  人们都说郑板桥“狂傲”,都说郑板桥“怪”癖。但从这封家信来看,他对穷亲戚,对落魄的旧友,丝毫也不狂,丝毫也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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