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苏轼究竟看到了什么?(续前)

  【前接3月24日的图文内容:公元1071年,苏轼莫非看到的是UFO】

晚清吴友如的《赤焰腾空图》

  苏轼以诗歌的方式记载亲眼所见的“异象”,表达自己的不解。其实,古人用韵语的诗歌、散体的文章、绚烂的画笔,乃至坚利的石具刀具“书写”耳闻目见所思所想的未知世界,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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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年至1万年前的贺兰山岩画)

  晚清时期,著名画家吴友如有一幅画作:《赤焰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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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上有题字,如下:

  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偶忽见火毯一团,自西向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维时浮云蔽空,天色昏暗。举头仰视,甚觉分明,立朱雀桥上,翘首踮足者不下数百人。约一炊许渐远渐减。有谓流星过境者,然星之驰也,瞬息即杳。此球自近而远,自有而无,甚属濡滞,则非星驰可知。有谓儿童放天灯者,是夜风暴向北吹,此球转向东去,则非天灯又可知。众口纷纷,穷于推测。有一叟云,是物初起时微觉有声,非静听不觉也,系由南门外腾越而来者。嘻,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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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腾空图局部)

  吴友如(?-1893), 原名猷,后改名嘉猷,字友如,江苏苏州人,清末画家,擅人物、山水和花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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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腾空图局部)

  读完这段文字,欣赏完这幅绘画作品,我们也只能像古人一样发出一声浩叹:嘻,异矣!

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诗学大传统

  《诗经》在先民那里有一个基本的功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换句话说,经孔子“删”过的诗学读本,曾经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启蒙教科书。

  鸟兽草木之名是比较切近现实生活的,当然也不乏天文学知识。比如《诗经·郑风·女曰鸡鸣》中有: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
明星有灿。
将翱将翔,
弋凫与雁。

  这首诗写的或许是新婚夫妇晨起的场景。两人相敬如宾,恩爱不已。男子似想“赖床”,女子则好言相劝。

                      女子说:鸡打鸣了。
                      男子说:天还没亮吧。
                      女子说:你快起床看看夜色,
                      启明星已经在那儿闪亮了。
                      男子回应说:那我就出去转一圈
                      为你打些野鸭和飞雁回来。

  诗中的“明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星辰,而是特指启明星。启明,金星的别名,早上比太阳先出,由此名之为“启明”。

  早晨见东方为启明,昏见西方为长庚。《诗·小雅·大东》诗中有:“东有啓明,西有长庚。”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认为,诗乃“神理共契,政序相参”之物,百世尊仰。

  也就是说,诗歌与玄妙的天地宇宙之道相一致,和政教秩序相结合在一起的。

  让我们再次回到苏轼的《游金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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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寺古称江天禅诗)

不算好也不算太坏的心境

  元祐元年(1056)的三月,21岁的苏轼和弟弟苏辙,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之下离开家乡,过成都,出蜀进京,参加科举考试。五月抵京,八月兄弟双双举进士。

  第二年的正月,欧阳修主持礼部考试,苏轼兄弟同科进士及第,父子三人名镇京师。四月,母亲程氏去世,苏轼兄弟回四川老家奔丧。

  此后的仕途基本平顺。治平三年(1066),苏轼31岁。这一年的四月,父亲苏洵卒于京师,苏轼兄弟扶丧反川。守丧三年之后,苏轼携家带口来到京城,并于第二年的二月份,任职殿中丞直史馆判官诰院——负责颁发官吏身份文书的机构。

  此时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宋英宗驾崩,年方弱冠血气方刚的神宗皇帝登上大位。

  新党领袖王安石在年轻皇帝的支持下,开始变法图强。

  属于守旧或者温和派的苏轼,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政治斗争的漩涡当中。王安石的亲家谢景温状告苏轼——守父丧时贩卖私盐,获取暴利!

  此案,最后因无可查证而不了了之。

  险恶的政治,复杂的官场。

  意识到危险的苏轼主动要求外放,“逃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最终被任命为杭州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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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下来,这是苏轼第三次离开朝堂。

  苏轼一路向东南进发,在颍州拜会了恩师欧阳修之后,然后由水路经寿州(安徽凤阳)、泗州(安徽泗县)、广陵(江苏扬州)来到——京口(江苏镇江),然后再赶往“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的杭州。

  苏轼待在金山寺时的心情不算太差,因为此次赴任并不完全属于贬谪和放逐。宋神宗和当权的改革派再三权衡,认为温良的苏轼不在最要命的反对派之列。

  但苏轼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阴火,鬼火,龙?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古人误以为岷山是长江的源头。苏轼1059年入京候官时走的是水路,先沿岷江后顺长江而下,然后再走陆路折向北抵达都城汴京。此次外放杭州做官,来到了长江下游离大海不远的镇江。

  苏轼是不世出的天才型诗人,起头两句就把自己的万里路程、半生行迹给“一笔道尽”!(清·汪师韩《苏轼选评笺释》卷三)

  冬天来了,水落了,眼底沙痕尚在,可以想见曾经潮头之高。中泠泉,在金山西北,号称天下第一泉;石盘陀,指金山石大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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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上金山的最高处,远望故乡四川眉山,但两岸青山重叠,阻碍了视线!

  诗人想家了。

  自己想寻找回镇江的船,寺院中的僧人却苦苦挽留。微风吹过,万顷江面泛起靴纹般细小的波纹,红红的晚霞像鱼鳞一样重叠在一起。

  天深黑之后,苏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异象”——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古人认为说这是所谓的“阴火”。

  阴火,即海中生物所发之光。 晋王嘉《拾遗记·唐尧》:

  西海之西,有浮玉山 。山下有巨穴,穴中有水,其色若火,昼则通曨不明,夜则照耀穴外,虽波涛瀼荡,其光不灭,是谓“阴火”。

  唐代法振 《送褚先生海上寻封炼师》诗:“明珠漂断岸,阴火映中流。”

  但这些都是海中的景象,苏轼看到的发生在长江之上。

  “飞焰照天地”的情景在史书中出现过,例如《北齐书·安德王延宗传》卷十一,但与焚烧佛寺门屋联系在一起。

  宋代刘辰翁即认为江心火炬,莫非是龙?

  注解苏轼诗歌作品的清代学者査慎行说:

不知何据,存以备考。

  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讲,莫非是磷火,即俗称的“鬼火”?

  山林薮泽,晦明之夜,野火生焉,散布如人秉烛。但根据古人的观察,野火(即鬼火),“其色青,异乎人火”。

  苏轼所见的分明是炬火,显然是人火,而非鬼火。

  关键是飞焰照山,可见火光大,且有飞升之迹象,连山鸟都为之受惊挪窝。

  那苏轼在这天晚上究竟看到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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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金山寺)

思乡是心病,治不好

  诗中的悬念,属于诗人——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也属于今天的我们的揣测——莫非就是来自星星的你:U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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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山寺屹立于江涛之中,青山夹持,断然挡住诗人回望乡国的视线。

  江面江心在深夜又呈现给诗人以无法解释的“异象”。

  接下来,诗人苏轼如何来解读,并化解之呢?

  我冥顽不化,宦游四方,不回家乡,莫非是江神在责备我,怪罪我?

  如江水,古人发誓的一种方式。《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公子重耳对舅父子犯说:“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

  江神在示警,自己未能弃官还乡,实在是不得已呀!

  但凡有薄田糊口,一定立即归隐。

  纪昀赞美苏轼这首诗结尾“收”的好:

  归结完密之极,亦巧便之极。设非如此挽合,中一段(即江心炬火)如何消纳?

  江山多娇,殿宇巍峨,佛像庄严。

  在中国文化中,无论生命之躯走到哪里,唯有思乡之情,可包容融合这人世间让人惊讶和疑惑的各种“UFO”。

  看见什么——哪怕是再怪异的物件,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诗的形式和美感,外在的景象方可温温柔柔地进入到我们的生命和心性世界之中,进而与更阔大的社会政治关联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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