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赏析
人人都赞美这是一首好诗。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称引它,几乎所有的唐诗选本都选了它。然而,它究竟好在哪里,却值得每一个读者反复玩味.探究出个所以然。
全诗短短四句,通共不过二十二个字,没有铺叙,没有比喻,没有用典,不讲究什么吞吐回环,更不屑于堆彻雕琢,只是大声咏叹,直抒胸隐,但是,它的境界却何等阔大,格调何等雄浑,含义何等深刻!这首诗之所以称得上是陈子昂的压卷之作,是因为它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蕴含着大诗人理想和现实的尖锐矛盾。它像火山的喷薄,又象江河的奔流.不但倾泻着这位一代诗风开启者心灵的苦闷,而且更代表了我国七世纪末那“鼎盛时代”的中坚分子们壮怀激烈的思想感情。唯其加此,它一直保持着历久不衰的艺木魅力,感动了一千多年来的无数读者,以至我们今天重新来品味它,仍然仿佛置身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中.看到了苍茫的天宇,寥廓的原野,听到了“盛唐之音”的先驱者那震撼人心的慷慨悲歌,感受着一种雄豪悲壮的美。
《登幽州台歌》作于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697)。据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的《陈氏别传》记载,这一年子昂从武攸宜征讨契丹,在军中任参谋。当时战争形势对武周王朝不利,武攸宜前军惨败,大营震动,人心惶惶。子昂不忍坐视败局,挺身向武攸宜进谏,提出了不同的作战策略。出身亲贵而不懂军事的武攸宜非但不纳谏,反而恼羞成怒,给了子昂以降职为军曹的无理处分,卢藏用记述子昂受处分后的情况道:“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即幽州台),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氏别传》)。卢藏用既是子昂的同时代人,又是他的好友。所谓“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即指《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因此,上述对《登幽州台歌》的写作缘起的记述,当是可信的。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名作的创作背景和当时作者的思想情绪。
我们知道。陈子昂从青年时起就怀抱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关注社会现实,留意军国大事。他入仕伊始,即不顾人微言轻,以政治家的气魄,屡屡向武则天进呈各种建议,针砭时弊,希图匡扶国家。武周统治集团饰非拒谏.冷落陈子昂,使他一直难展抱负。从武攸宜征契丹,本是一次立功报国的机会。可是事与愿违,非但“吾谋不用”,而且横遭贬抑。三十七岁的陈子昂此刻登上著名的古幽州台。想起自己十多年宦途蹭蹬,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怎能不产生英雄失路的悲痛之情呢?在子昂当时.他想到自己有抱负而无从施展,就“怆然涕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的受打击实质上是不合理的封建制度压抑人才造成的悲剧。了解到此诗是在这样一种悲痛心情激发下的志士失意之歌,我们就能懂得,为什么它在封建时代无数遭遇困厄的知识分子中间会引起强烈共鸣了。
但是我们对此诗思想意义的理解和发掘不应停留于此。因为就诗意来看,作者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个人政治道路上的坎坷而歌唱,更不是为一次军中遭贬的事件而申诉。在幽燕前线受到的这次打击,不过是为作者胸中蓄酿已久的思索宇宙人生的诗情充当了触媒而已。出现在此诗中的艺术境界无比辽远阔大,远远超出了一般事件的范围。作者所前瞻的,是追之不及的前代的明君圣人;近盼的,是盼之不来的志同道合的当代贤者;而更使他感“念”于心的,是“悠悠”无尽的客观世界和自己曲折短促的生命二者之间的对比……在这样一种辽阔苍茫的背景里来推究人生的真谛,但不得其解,诗人于是不禁“怆然涕下!”由诗中这种感情发展线索可知,当时站在幽州台上放歌的诗人,已经超脱了具体事件的纷扰,而俯仰天地,纵观古今,置身到茫茫宇宙的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来探索社会人生的大课题了!
形象大于思想。陈子昂这首感伤之作是由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触发的,但是其客观意义却远远超越了他自身以至他所处的时代的范围,带有一定的广泛性。表现在这首诗里的感伤情绪,和世俗的忧生叹逝有明显的不同。这是一种在对事业和人生的执着追求中产生的喟叹。他游心注目于伟大和永恒的宇宙之中,从哲理的高度来思索人生的奥秘。这样的思想倾向在他的《感遇》组诗中时时放出异彩,如《感遇》第十七首说:“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第二十五首说:“玄蜡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等等。这些不同凡响的吟唱,与《登幽州台歌》中“念天地之悠悠”的叹息声—脉相通,互相印证,表明作者在不断地思索宇宙,思索人生。这种思索,对于一切有思想、有抱负的人都是一种有意义的启迪和感染。面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大宇宙,人怎样才不虚耗自己短促的一生?这是任何—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必须思考并作出回答的。正因为如此,尽管我们现在的伟大时代已经远非陈子昂生活的唐代所能比拟,尽管陈子昂那种孤独感伤的封建知识分子的情绪已为我们所不取,但我们读起这首诗来,仍然强烈地感觉到宇宙的辽阔,时间的流逝,从而联想到个人在这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和时间的长河里,到底应该有些什么作为才不是虚度此生?这首诗之所以至今仍深受现代读者喜爱,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吧!
本篇引自吴庚舜、陆永品等主编《唐诗名篇赏析》(上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