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思巧构的七宝楼台——说吴文英词

  以叙事上打破时间、空间界限,感性修辞上背弃惯见习知的传统理性,而注重一己之见的现代观,分析梦窗词,并缘此拆碎七宝楼台“不成片断”(1)的定论,自是叶嘉莹先生的慧眼独识。它犹如一缕清新的和风,拂进古老的词苑,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没有叶先生的启迪,也不会有我的那篇以现代眼光辨析清真词的拙作(2)。沿叶先生所指引,步入乍读来艰深晦涩、扑朔迷离的梦窗词,除了茅塞顿开,竟又有所得。于是,“敢竭鄙诚,恭疏短引”,撰成此文。

  先议《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词录于下: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壁,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据叶先生分析,此词上片“全写日间登临之所见、所感;后半阕开端‘寂寥西窗久坐’三句,则全写夜间故人灯下之晤对;然后陡接‘积藓残碑’三句,又回至日间之登临。若但视此三句为故人剪灯夜话之内容,因亦原无不可,然而梦窗之妙处,则在其全不作此层次分明之叙述与交代。于是,忽而为西窗之剪灯共语,忽而为禹庙之断壁残碑;忽而为黑夜,忽而为白昼;忽儿为人事之离合,忽而为历史之今古。而梦窗之所以不为之作明白之划分者,正缘在梦窗感觉中,此时空之隔阂固早经泯灭而融为一体矣。”(3)

  叶先生之说,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但在笔者看来,作品的妙处恐怕更在于它恰到好处地捕捉再了现登临纵目时瞬间的意识流动,因为作品以意识、情感过程贯穿,所以在扑朔迷离之中,同时存在着一种形散神不散一气流转。正如意识流理论创始人,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在《心理学原理》中指出的:人的思想意识是永远、连续变化着的,这种变化与独立于人意识之外的事物息息相关。而这意识之外事物作为意识对象,又有着主观选择的意义。对于梦窗来说,将独立于片瞬思想意识之外的眼中之物、心中所记,有选择地组成连续不断的意识过程,正是此词的入胜之处。为了便于分析,我们不妨对原词展开具体的分析。

  用叙事中时间、地点、人物的交代观照这首《齐天乐》,其中的“无语倦凭秋树”的是人物,所“凭”之“秋树”与题目中“登禹陵”呼应,则已交代了时间(时令)、地点。按照记叙文体的习见,先交代时间、地点、人物,尔后叙事、抒情,是通常运用的结构方式。可是,凭诗词笔法之殊,梦窗却将它退居“三千年事残鸦外”之后。这样的倒置非但使作品不停留于呆滞的平铺直叙,且还大有凌空而起之势,一下子卷入到无穷深远的苍茫世界。从诗文层次结构而言,这“三千年”之叹与“逝水移川,高陵变谷”的沧海桑田之感是一脉相承的。在这里,夕阳残照,归鸦点点,历历山川,俱是“凭树人”目中所见。由眼中景触发心中的沧桑之感,便是梦窗此词中第一个意识片断。

  同样,由山川巨变、禹绩荡然的历史今古之叹,而触发有关神禹庙的联想,是作品展示的又一个意识片断。禹庙之梁,风雨夜会飞入境湖,自是神异的传说。诗人以扑朔迷离的典故切入沧海桑田的凄凉、伤感之中,颇有突兀之感。它与前面交代的人物内心的惆怅,乍看似无内在的关连,可是,细嚼“幽云怪雨”、“庙梁”“深夜飞去”的奇幻,不正与沧海桑田有着依稀的联系?更何况,由“逝水移川,高陵变谷”引起对大禹的联想,由大禹而想到禹庙,由禹庙而想到最引人神往的庙中飞梁,由此及彼,不正是人的意识流动所常见?正当作品凭借离奇的传说,让作品闪烁出熠熠异彩之际,却又缘扑入眼帘的数行大雁,将自己的心理意识引入到了另一境界:由此“书”(字)而及彼书,即由雁“书”(雁行),联想到大禹治水毕后藏于石匮山的书,这也正是“数行书似旧藏处”的含意与由来。客观、自在之物,经由主观、沉思者之眼,自有一番奇怪的联想与感受,这也是人们意识活动所常见。显然,上阕展示的乃是倚树人意识的流动,它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

  下阕的西窗“同剪灯语”,叶先生说乃是“白昼登禹陵时所感到的三千年往事之兴亡悲概,乃于深宵剪灯共语之际,而一一涌现灯前。”(4)也就是说,作品的场景已从禹陵登高变换到西窗灯之下。叶先生之说不失为一种独到的见解,而词上、下阕之间作此种跳跃也是许多词家惯用。不过,从我们看来,这灯下共语的情景,仍还是“倦凭秋树”者思想中的回忆。因为词是写与友人携手登临,所以尽管一时间因翩翩思绪而独自无语,可是他终究不会将友人忘了。于是,遐想之余,与友“悭会遇”而“同剪灯语”的昨晚之事又油然跃于眼前。尤其加上夜间谈论的也许恰恰正是禹、禹庙,所以“积藓残碑,零圭断壁,重拂人间尘土”,其中一个“拂”字,正是故人相对,掸去岁月的尘埃,打开历史话题,重温沧海桑田的历史浩瀚画卷的生动写照。在这里,“碑”与“圭”“壁”是连接上、下阕与意识的媒介物。那“积藓残碑”三句同样也是故人剪灯夜话之内容。否则,从剪灯之夜又回跳到白日之景,便有点没头没脑了。至于叶先生说:“霜红舞罢”云云“已不仅当日之所见而已,而乃包容秋季之全部变化于其中,”“其中透露出暮往朝来,时移节替之意”(5)其实,照我们肤浅的理解,这三句只是写眼前的景色,此处一“漫”字通“谩”,有“徒”、“空”、“白白里”的含意。作品到这里,又回到了现时,如上文之残鸦、雁行一样,都是主人公眼中所见。

  所以,“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同样也是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对于曲子词来说,结句有以情结,也有以景结。一般说来,以情结者回肠荡气,一泻千里;以景结者,含蓄深沉,余韵袅袅。梦窗此词中的结句,属于后者。它同时也是沉湎于追怀、感慨而遨游于虚幻的意识之流的主人公,被眼前一阵喧闹之声惊醒后的眼见目睹。在这里,“春船”中的一个“春”字,它与词家惯用之“画船”、“兰舟”中的“画”、“兰”一样,只是词家习用的华美的修饰词而已。

  总之,缘鸦背残阳而生千古兴亡的感慨,由感慨而入禹的神话异传,再由对禹的追怀想起灯下漫谈,最后又在眼前之景中结束思绪,归之眼前的自然,这一切生动而又细腻地表现了梦窗登禹陵时意识流动。而残鸦、川谷、雁行、霜叶、春船,直至翠萍空梁、故人会语,全是凭树之人感官、意识之外的事物,一部分是目中所看见,一部分则是心中联想。就是靠了这种从眼睛里到心田的意识的跳跃,作品也因此会在目不暇接中,令人产生“七宝楼台”的眩目之感。当然,那楼台“貌观之雕绩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词……犹之玉溪生之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转,旨趣永长。”(6)戈载之谓“灵气”、“神韵”者,与我们借用的“意识流”正有着某种意义上的沟通。

  同样,《八声甘州·陪庚幕诸公游灵岩》也以片瞬间意识活动入胜: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趿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登临灵岩寺涵空阁凭阑眺望,一个“渺”字道尽烟波之浩荡,同时也一开始便将作品置于“渺渺兮余怀”的虚无缥缈之中。广漠的平原上,一山雄峙。这究竟是哪一年掉下的星星?奇谲、浩茫的发问,使作品顿生奇幻色彩。词的起句“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7)梦窗此笔,是此谓也!作品到“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一连串的幻象更比肩继踵,纷至沓来。崖树接天,白云幻苍狗,最易引起人的幻觉、联想,于是诗人缘此而想起西施,想到夫差。词到从“箭径酸风射眼”,继续写由视觉触发的意识活动。“箭径”,即“箭泾”,是灵岩山下的小河,由山寺望去,其水笔直,故有此称谓。至于那“风”是否真的从箭径吹来,那无关紧要。“箭”者取其利,迎面射来,何不伤眼而流泪?久久凝目远视,目劳神伤,冷风吹来也易生酸风射眼之感。加上文人多愁善感,更兼眼前的历史沧桑,极易惹得泪眼潸然。这便是箭径酸风的含意。从“箭径”而进入“腻水染花腥”,则是由眼前的箭径联想到吴宫中香水溪,又由美人弃脂染腻溪水的传闻,联想到溪水旁为之染腥的鲜花。在这里,思绪层层递转,似跳跃任意却又一线相连,这正是意识流动的自然状况。作品到“时趿[W1]双鸳响”二句,转到缘听觉而生的幻觉之中。当年,灵岩山吴宫有一响叶廊,“以梓[W2]藉其地,西子行则有声。”(8),所以,当诗人在翩跹的浮想中听到一阵悉悉的声响时,恍然如回到西子步履的当年。词的下阕仍顺着历史余恨,从吴王的沉醉到范蠡的独醒,对比之下,自有诉说不尽的千古兴亡之叹。词至“问苍波无语”,作品已从历史回顾的涡流中挣扎出来,可是“华发奈山青”的怅然,又将的思想又沉入到感情的波澜中。“水涵空,阑干高处”既交代了人物此时所处,同时也涉及了他视觉感受。在经历一段面对眼前“送乱鸦落日下鱼汀”景色的沉寂无语之后,诗人终于迸出了“连呼酒,上琴台去”的呼唤。

  当年,与梦窗探讨过填词法则的沈义父说过:“作大词,先须立间架,将事与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要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出好场方妙。”(9)这大约也代表了梦窗本人的对填词结构上的讲求。梦窗以意识流动为间架,通过不同片断的组接,叙事达意,由此而营建的“七宝楼台”,当然也自有巧夺天工之妙。又比如《十二郎·垂虹桥,上有垂虹亭,属吴江》一首:

  素天际水,浪拍碎、冻云不凝。记晓叶题霜,秋灯吟雨,曾系长桥过艇。又是宾鸿重来后,猛赋得、归期才定。嗟绣鸭解言,香鲈堪钓,尚庐人境。
  幽兴。争如共载,越娥妆镜。念倦客依前,貂裘茸帽,重向淞江照影。酹酒苍茫,倚歌平远,亭上玉虹腰冷。迎面醉,暮雪飞花,几点黛愁山暝。

  作品托出的是一位面对“暮雪飞花”苍茫江水的主人公,在“酹酒”滔滔时的片瞬心绪。浪涛连天,“拍碎”冻云,眼中之景已染上了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到“记晓叶”以下全是写主人公故地旧游时触发的回忆。“秋灯吟雨”,“曾系过艇”,是往日事,“嗟”“尚庐人间”是今日叹。顺着意识之流,下阕起句却将思想转入对“满载一船明月”之“幽兴”的追怀。词至“念”字,意识之波又流入了“倦客”之叹当中。“酹酒苍茫”以降是交代人物此时境况,而“亭上玉虹腰冷”,遣词之奇分明染上浓厚的主观色彩。至于为“暮雨飞花”所“醉”,虽是写眼中景,却处处流露人之情。此词时、空变幻虽不及前面列举的几首,但意识流动之曲折涓潺,思想意识之奇幻而不拘理性,同样引人入胜。此外,《喜迁莺·福山萧寺岁除》一首同样也以袅袅追思和细腻生动的意识入胜:

  江亭年暮。趁飞雁又听数声柔橹。蓝尾杯单,胶牙饧淡,重省旧时羁旅。雪舞野梅篱落,寒拥渔家门户。晚风峭,做初番花信,春还知否?
  何处,围艳冶,红烛画堂,博良宵午!谁念行人,愁先芳草,轻送年华如羽!自剔灯短檠不睡,空索彩挑新句。便归好,料鹅黄,已染西池千缕。

  词中“蓝尾杯单,胶牙饧淡”的是位形单影只、思念无味的羁旅之人(蓝尾是一酒名。饧即今之糖。)“雪舞野梅篱落,寒拥渔家门户”则是他眼前的暮冬除夕的水乡风光。风雪岁暮,是否真的有“飞雁”,这并不重要,也许只是他的幻觉。同样,咿哑的橹声,也衬托出一派朦胧的柔和色彩。神思恍惚中,奇思异想也翩翩而生。将料峭的风雪,视作是“初番花信”,而且还离奇地发问“春还知否?”正体现了主人公意识之主观与奇谲。于是,词至下阕便直入追思、感叹。也许,那簇翠拥红、千金一掷的豪华只是一种向往;所以当人物还没来得及细细揣摩,又一念头接踵而至。“谁念行人”的叹声中,同时交织了“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缠绵,以及对光阴易逝、年华难再的惆怅。至于“剔灯”“不睡”二句,则交代了人物由黄昏暮色中冥思苦想直到夜深灯残的时间推移。另一首《齐天乐》也是同样的风格:

  烟波桃叶西陵路,十年断魂潮尾。古柳重攀,轻鸥骤别,陈迹危亭独倚。凉风乍起。渺烟碛飞帆,暮山横翠。但有江花,共临秋镜照憔悴。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清樽未洗。梦不湿行云,谩沾残泪。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

  作品展现的是一位“危亭独倚”主人公,在“乍起”的“凉风”下,涌现的一段意识流动。从“十年断魂”的悠悠思念,到托出“危亭倚望”的剪影,然后又回到目中的山光帆影。这种结构安排与“登禹陵”一首相近。尤其是下阕起句,突然由白昼江边而转到夜间“华堂烛暗”的送客,更与“西窗”“剪灯语”相仿。所不同的是,“登禹陵”由夜深故人相会而转入所“语”的内容,至于对西池嫩柳的遐想,则纯是思想中物。袅袅的思想之波使作品由景入情,由情生景,交相编织,并在人物的意识之流中贯穿一气。这首词下阕直扑“画堂”的“秋宵”,与《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的结构也相仿,它同样是上阕所交代的人物思想的继续。至于由相送时“眼波回盼”转入对人物形象的描写,也大有主观意识之奇。江花遂浪,仅是滔滔江水中无足轻重的细节。可是,经过诗人的感情之镜,它竟然犹如欲临镜照的“憔悴”身影。至于眼波如“芳艳流水”,肌骨之“凝冰”“蘸雪”,无不染上意识冲动所特有的那份夸张。

  总而言之,拆碎“七宝楼台不成片断”的定论,闯入梦窗词布下的迷宫,细察其构思浑然天成的奥妙,意识流的理论无疑是一把理想的钥匙。西方意识流理论的创立者詹姆士曾说过:人的意识是一种类似河水一般源源不断、分割不开的“流”,而不是一系列片断、环节的组接。吴梦窗许多词的结构,无意中正体现了詹姆士的这样一种理论。他的作品往往就是在表现一种思想的任意流动。由于诗人跳出了赋陈与比兴,还有起承转合之类的传统,代之以在意识的自由天地中,海阔天空、古往今来地驰骋纵横。所以,感情上的一泻千里,结构上的任意流转跳跃,使作品不能以传统眼光来分析其脉络层次、章节片断。加上梦窗遣字、造句、用典又喜欢别出心裁,他那种破费经营的藻饰绚丽之“七宝楼台”之间,确实很自然会给人以炫人心目之感。在这种情况下,只见森林不见树木,在茫茫的一片葱茏中分辨不出具体的每一棵树,从而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并得出“映梦窗,凌乱碧”的结论。但是,如果我们如果能用意识流的眼光回眸细察,这样的误解便会烟消云散。

注释:

(1)张炎《词源》。

(2)拙作《早行·秋思·意识流》。《学术月刊》1980年10月。

(3)(4)《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本,P171、P.149。

(8)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本,P127。

(9)(10)《词综》。上海古籍出版社本。P196、P488。

(5)《迦陵论词丛稿》。P173、P174。

(6)戈载《宋七家词选》。

(7)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第114页。

(8)《吴郡图经续记》卷中《研石山》条。

(9)《乐府指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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