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欣赏昆曲是知识分子素养上的缺憾——关于保存和复兴昆曲的几点设想

  近闻中国昆曲艺术和其他国家的18项文化遗产同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宣布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该组织总干事松浦晃一郎还呼吁各国政府采取紧急措施,对它们加以保护、保存,俾之复兴。

  这不但使关心昆曲的人们欢欣鼓舞,就是对昆曲毫无所知的,也颇有人为之雀跃,因这为中国文化的辉煌又提供了一个例证。然而,我想,与此同时必须郑重考虑的昆曲保护、复兴的问题,却是颇为棘手的事。

  这几十年来,昆曲的不景气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虽然在1956年上演的《十五贯》由于受到中央领导的赞赏和一些别的原因,一时盛况空前,但就总体来说,昆曲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仍是观众很少的一个剧种,以致上海当时只是成立了京昆剧团而不成立单独的昆剧团;听说那就是考虑到昆曲观众少,单独的昆剧团必须独立运作,困难太多之故。到八九十年代,不但昆曲的观众进一步减少,而且在市场体制的影响下,观众稀少的昆曲演员以及编导人员的待遇实在太低,这又带来了一系列新的问题。可以说,昆曲已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

  造成这种危机的主要原因,乃是昆曲与今天的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之间存在巨大的距离,而且无法消除或缩小。我在1994年发表于《上海戏剧》第一期上的《神圣忧思录:杂谈中国戏曲的前景》中曾对此作过分析,到今天也仍是这样的看法。现转述于下:

  昆曲是一门造诣很高的艺术;而任何艺术的兴盛都有其一定的背景和需要。在明代万历时期迅速兴盛起来的昆曲,本是与当时士大夫的生活情趣、艺术趣味相一致的。他们所欣赏的,是闲适与空灵。前者导致昆曲节奏的舒缓,后者形成昆曲轻灵曼妙的艺术境界。同时,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又不免含有对社会、人生的哀愁、悲凉,从而在音乐、唱腔上也常显示出惆怅、缠绵的情致。到清代乾隆时期,市民阶层的力量较之晚明有了明显的增加,他们可以通过经济力量来使戏曲较好地为自己服务,而舒缓、惆怅、轻灵、曼妙对他们原来就不很适合。他们在万历时期之所以接受昆曲,乃是因为他们还无力改变戏曲的面貌,其他剧种的艺术水平又较昆曲差得太多,于是只好跟着士大夫一起看昆曲。而一旦戏曲必须考虑他们的生活情趣和艺术趣味时,昆曲独尊的局面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恰好乾隆时期的多数士大夫也已趋向务实而不崇尚空灵,考据学——所谓乾嘉学派——的兴起就是明显的标志;轻灵曼妙的昆曲在士大夫中的市场也日渐萎缩。所以,乾隆时期成了昆曲由盛到衰的转折期。代之而起的,是梆子腔、二黄调等地方剧种。到了清末,京剧终于取代昆曲而高踞剧坛盟主的宝座。从那以后,昆曲更其颓势难挽;1956年《十五贯》的上演,即使撇开其与昆曲传统的关系不谈(那将在下文涉及),也只不过是给昆曲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而已。

  至于今天,绝大多数青年都在拼搏,闲适与他们无缘。在拼搏中,无论是失败的悲苦、成功的欢欣、挣扎的惨酷、奋进的豪壮,其感情都是强烈甚或不免粗糙的,又哪能体味空灵?他们与节奏舒缓、轻灵曼妙的昆曲的距离无法弥合,乃是不言而喻的事。何况这里还存在着思想意识、时代背景的差别。例如,《玉簪记》的《琴挑》,是一出写男女恋爱的相当优美的昆曲折子戏,但那种遮遮掩掩、假撇清地谈恋爱的方式,只有在观众也承受着“男女之大防”的重压时才会引起共鸣,对于今天的绝大多数城市青年来说,它至多只能成为一种漠然观赏的对象。

  正因如此,在今天而要保存和复兴昆曲,切不可幻想通过所谓“改革”来缩小甚或消除其与今天的人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上述的那些昆曲艺术特色,其实就是昆曲的艺术生命之所在。不对它们作较大的改变,昆曲与今天人们的距离就无法缩小;倘作较大的改变,昆曲就消失了,也许还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的躯壳。这不是保护和复兴昆曲,而是糟蹋与毁灭昆曲。

  再说,昆曲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必须与优美的曲词、优美的音乐(包括唱腔)、优美的动作相互配合,才能成为完美的演出。但今天还有谁写得出诸如《牡丹亭·游园惊梦》、《玉簪记·琴挑》、《宝剑记·夜奔》、《虎囊弹·山门》那样美的唱词,能够填出在音乐上完全符合曲牌要求的曲词,能够设计出与此种曲词、音乐相配合的优美的动作?这并不是今人的才华不如古人,而是今天的人的生活情趣、艺术趣味、从小所受的教育与古人的差别太大,二者难以调和。所以,今天如要编新的昆曲剧本,必然神形俱失,连貌合神离都难以做到;如要对原有的昆曲剧本加以改动,则难免佛头着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曾上演过好些新编与改编的昆曲剧本,但有哪一出是具有艺术生命力、能够传下去的呢?

  有人也许会以《十五贯》在五十年代的轰动来驳斥我的看法。然而,《十五贯》在多大程度上保持了昆曲的艺术特色?或者说,我们从《十五贯》中能看到昆曲的多少原貌?假如我们今天所有的昆曲都是《十五贯》式的,那么,从万历时期流传下来的文化遗产、艺术瑰宝的昆曲是否就已保存下来了甚或得到了复兴呢?我绝无否定《十五贯》成就之意,我想说的只是:《十五贯》已非原来意义上的昆曲。

  因此,为了保存和复兴昆曲,我以为必须做到:第一,把昆曲的传统艺术特色完整地保存下来,这种特色是体现在各个剧本及其演出中的,因此必须把有关的资料通过录像、录音等方式尽量予以汇集和留传;第二,必须形成一支能充分保持和弘扬昆曲优秀传统的队伍;第三,至少有一两个水平很高的昆剧团,由国家或大企业来不断提供资金(非营利性的),其主要演员的待遇应不低于我国待遇最高的大学教授(因大学教授之间的实际待遇差别也很大),其余依次类推;第四,必须在全社会形成一种理解昆曲的价值和尊重昆曲的风气,高级知识分子应把不能欣赏昆曲作为文化素养上的缺憾,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出版一系列阐述昆曲的书刊、举办一系列讲座、在大学里开设相应的课程,还应组织专家对此进行指导,以免粗制滥造甚或错误百出的东西贻误读者(这样的东西现在已经出现了)。当然,这只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但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么,保存和复兴昆曲就无从谈起。

  以上的设想,似乎只注意了保存,而没有强调发展和改革。但是,即使真应加以发展和改革,我们是否可以把它们放在第二步,把昆曲的特色完整地保存下来了再说;免得发展与改革既不成功,应该保存的却已来不及保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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