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全台学生文学奖

房间(大专散文组第一名)

杨婕 中央大学中文系二年级

  那是一间收藏着逃离的房间。

  我在12月中旬的午后入住,带着几箱物件,和书。地板是贴得极细密的灰白色瓷砖,深褐色的家俱略微平衡了房间寒冷色调。窗边的圆灯与床顶长灯由樑间隔,使天花板平添简单的诗意。小夜灯藏在蜿蜒着透明纹路的灯罩里。我在浴室里另外加装伸缩杆,并添置组合柜和晒衣架。

  从门口踏进来的左手边,是淡橘色和淡粉红瓷砖拼成的小浴室,镜子前的高台排满了各种盥洗用品。角落放置粉红色小凳,及长长魔术拖。踏出浴室,衣柜侧面悬挂的大镜子是最先浮现的景象,半旧餐巾脱胎为镜帘。靴夹与长靴是一对恋人,紧紧依偎在衣柜和晒衣架中间。晒衣架靠窗,玻璃窗上覆盖着半段灰白、半段海蓝的百叶帘,色泽沉稳利落。而房间的另一边,双人床板已接纳了庞大柔软的枕被,成为梦的摇篮。书桌汸旁有藤制垃圾筒,矗立着三个柜子。填满生活物件的木柜安静并列,仿佛会呼吸的小宇宙。

  这些大小物件拼凑出房间的来客,拼凑出我。我来到房间。

  将杂物整理好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是一大片荒地,我将灯打亮,让远远的灯火穿透明亮的玻璃窗,与房间合二为一。在走近浴室拿魔术拖,将蓝绒布打湿,由窗口拖起。魔术拖上很快沾满灰尘毛屑,必须勤快清洗,才能吸附地面的脏乱。

  这间房间比我预估得脏太多了。

  后来我几乎每天重复这样的步骤,并渐渐掌握到诀窍:事先用胶带粘毛发尘屑,再打湿魔术拖拖地。布面沾满灰尘后,将较明显的粘黏物去除。多得无法吸附时,用魔术拖将脏污聚到一起,再用卫生纸抓起丢掉。

  灰尘总是从角落涌生,于是我频繁地打扫。清洁工作通常在晚上洗澡前进行。日关灯一打亮,房间立刻绽满简洁的暖意。有时候我感到它过于干净,但唯有勤快整理,日常生活制造出的细致凌乱才能复原,像一遍遍人生练习。

  搬进房间之前,习惯和身边的人絮絮叨叨各种琐事。而这里,除了生活的节奏,泰半时刻是没有声音的。这个房间如同文字里最私密的场域,飘满我的习惯、气味,不需要任何包装过的言语补满空白,我在其中。谨慎照顾这间房间,也感到它悄悄保护着我——无论在房间里,或身处他方。

  我开始思索孤独的意义,并重新建立定时定量的生活。出门上课、三餐、看书、写字、打扫、睡眠,日子过得轻松简单。那双一向怕吵的耳朵,在这座静谧完整、宛如小星球的房间里,变得宽宏大量起来。外界的声响,仿佛适度提醒了:生存。

  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无比安静缓慢的生活,但仍然真真切切存在着。

  有时我在房间里失神,过往种种如水激越,然后崩解、碎裂。思绪涌动的状态多在夜晚。冬日深夜满是清爽透明的冷,我在房间独自承受睡眠的轮回。失眠时起来倒一小杯酒,慢慢地喝。或辗转入睡。那些不能自我说服的时刻里,便随意翻开书柜里的书,寻找多彩沉静的抚慰。它们拥有各自的生命,优雅温柔地陪伴着房间。

  我流连在1995年邱妙京悲哀深情的蒙马特,呂哈丝魅幻的童年西贡,陈淑瑶含蓄琐碎的老澎湖,费雷思眼中残忍又深情的纽约,梵高纯挚庄严的法国星空,或齐邦媛东北故梦里。我漫步到遥远的土地上,房间成了小小的万花筒,足以旋转天空。在某种奇异的安定感里,窥视着关于伤痕秘径,隐秘幽微的流浪谱系。始终悄悄迁徙着,在骚动的夜里。

  天色将亮之际,梦境如骨骼,如雾,烟尘般缭绕再散去。无论情节是好,是坏。

  而这个季节最让人感觉安稳的时刻,是阳光充沛的下午。我往往也能够顺利入眠。被睡意灌满的慵懒的午后,拉上百叶窗,天空剩下一条条亮线,像眯起的眼睛。房间是雨的森林。我在亚热带深冬的天光里沉睡着,将棉被紧裹在脸庞的周围,如一个秘密的茧。遗失时间,遗失过往,只是完整俱足的睡眠,在一个人的房间里。

  半昏半昧之际,有些温热或凉冷的记忆仍会渗入被窝,无声地散溢、流窜。但我被房间紧紧包裹着,一切游走在意识边缘,感觉的失焦地带。会记得的是温度的迁移,无论身体或情感。虽然在房间里,记忆已经没有名字。

  总是在起身以后,慢慢回想,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醒来。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清醒过,也许搬进这个房间之后,我始终困在漂浮冻结的梦境而不自知。

  直到那天下午,我似乎醒过来了。

  房间依然是亚热带的冬天,照耀着宁静的林中风景。一床枕被安实如怀抱,我密实地拱在被窝里。模糊醒转时听见窗户外敲敲打打的声音,偶尔夹杂对话。我躺在床上听了一阵子,然后穿上外套,趿棉拖鞋。起身拉开百叶窗,烘得金黄的阳光斜斜倒入,脸上升起好温和的暖意。探头往下看,三五个工人带着器械挖土。不时用闽南语闲扯,相互玩笑。

  我疏于语言,却在窗前端详许久,看如此家常,满是生命气息的画面,在阳光暖烫的下午开展。北台湾的冬季时常潮湿寒冷,工程开始固定在放晴的日子进行。于是施工的声音每每伴随温暖的晴天。窝在房间安静做事的时刻,听窗口泄进来的敲敲打打声,与工人的笑语,于日常生活中渐渐得到某种静定踏实的力量。
每天施工的项目都不同,有时包着头巾的妇女来弄草挖土,拉开窗可以闻到新鲜泥土的气息,那么琐碎平凡,令人安心。倒水泥那几天,水泥车上还挂着小旅社的广告,张扬又隐晦地宣告生命的最原初最朴直。声响最嘈杂时是怪手运作,或处理建材钢筋的时刻。

  也有一次候选人的宣传车热热闹闹开过来,重复广播再阳春不过的内容,至动工处掉转驶离,再热热闹闹离去。我觉得那段景象像卓别林的默片,或圣修伯里笔下不同星球的主宰者,荒谬孤独中带着一种亲切的笑意。

  窗口的景象不断变化,我慢慢看着,胡乱臆测而不得头绪。几次遇见房东,想询问工程,闲聊之后总忘记提及。后来我决定继续默默注视,仿佛一个不成文的,和世界约定。施工地带总是由杂乱到整齐,再由整齐到杂乱,来回往复,形成某种韵律。正像这间房间。

  当我习惯观察工程进度。如同定时定量的生活内容,力量也一点一滴越过破碎的往事,重新注入。我常对着变换的施工内容不经心地沉思,在暧昧的光晕里领略某些意义。关于情感的崩毁、伤害,或更内在自我的种种,都如风如烟灌满房间,轻盈而致密地漂浮、旋转。

  施工总在天色完全暗下前停止。日光灯打亮的夜晚,灯火投影在玻璃窗上,外面的世界与房间种种交叠,既热闹又空旷。当日光灯在一天中开启的时刻越来越长,学期也将结束。我夜夜安闲读书准备考试,更多时刻凝视房间的细节。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生疏,却突然感觉一切过于简洁爽净。

  于是学期未结束,我决定重新布置这间房间。

  我跑遍家俱行,挑选一张单人绒布红沙发,安放在书桌与晒衣架中间,可以思考,可以休息,或无所事事,只是被簇拥。沙发底部有四轮撑起,便于清扫搬移。线条设计得大方利落,温暖沉稳的艳红色仿佛预告了季节的递嬗,与心情的转移。

  夜里在沙发上翻阅木柜里的书,它们又再度来到我的身边,传递着不同语调的心音。几天以后,一幅复制星夜在墙上绽开,开始流转1889年法国小镇的夜空。那是梵高寂寞艰难、几近殉道的自我实践。丝杉孤傲地伸入天空,云朵徘徊在暗黑的山峦边缘,人间灯火垂首。星空极尽华丽,天体的运行华丽而庄严。或者,如同旋涡,埋伏着不被理解、也难以诉说的心事。

  梵高被疗养院的房间困住,而在房间里,他看见了纯净灿烂的星夜。孤独者无意逃离人世,只是人世不能拥抱他。于是梵高以油彩将深情厚厚堆叠,寄托给这幅被千千万万遍复制,如今轻巧悬挂在房间的星夜。
虽然看向窗外,我所见仅是疏落的星空。而暗沉的星光无法照亮工程的变化。

  将房间打扫干净后,我收拾行李,拉上百叶窗,让房间伴随所有物事一同沉睡,然后离开。雨林的颜色漫上房间,告别秘密而安定。

  离开的日子里并不太记挂这间房间,因为我早已相信它的承诺。偶尔在他方想起,只觉得情感也有屋舍的个性。那些从生命底层无声涌出的爱。曾经一脉相牵,曾经直面拥抱,然后成为窗,成为门,成为记忆的房间。但就像人的迁移,我从宿舍搬进招展在荒地蔓草边的房间,隐隐期待春天的来临。

  再度沿原路回返,已经是二月底微凉的下午。漫长冬季消融,西天的太阳将街道染得金黄明亮,空气清新饱足。我一路想象着孤独静谧的房间景象,及窗外工程的变化。也许入夜时将星光灿烂,或只是沉静的浅睡之红。将拐过街角时遇见房东,寒暄几句后,房东略带歉意地笑笑,说施工已经完毕,东西都做好了,之前常常吵到你们不好意思。

  我耸耸肩,微笑然后转身。

  沿路上鲜妍的花朵细小生动地绽放,稀疏却坚定地向远方荒地蔓延。这些初生花草仿佛不只是开在路上。风拂面吹来时,天空也随之款款摇动。我继续向房间走去,步伐也更加轻快稳定。也许可以预期,会有一场大规模的诗句,在新的景色里烂漫盛开。

评语:

  廖玉蕙:作者似拉着高解析度镜头,一一巡行,为读者娓娓叙说屋内陈设,兼及屋外施工,个人心境变化,三者交叠,笔致清浅流畅,意象丰足,是所有入围作品中文字最美、结构最完整者。

  焦桐:描写租赁的房间,讲生活琐事,似乎巨细靡遗。然则房间的脏乱和叙述者勤于打扫整理,结构出严谨的象征秩序。叙述笔调冷静、从容,淡然透露出智慧成长的历程,展示一种平实的美学手段。情感节制,文字风格成熟,颇具含蓄之美,和叙述魅力。

  张曼娟:集中描写一个房间与人之间的关连,特别在声音的各种可能性上。作者有很强的笔力,掌握文字的节奏感与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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