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八

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本篇最早见于昭明太子的《文选》和徐陵的《玉台新咏》。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把此诗收入相和歌的楚调集。作者皆题为班婕妤。班婕妤(公元前48年一公元2年),女,楼烦(今朔州市)人。她自幼聪颖,相貌俊秀,读书甚多。建始元年(前32),汉成帝刘骜即位,班十七岁时被选入皇宫,不久得宠,赐封“婕妤”。因她不干预朝政,谨守礼教,据《汉书·班捷妤传》载:一次成帝到后宫去游玩,让婕妤与其同辇而行,她以古之贤君臣在侧,而亡国之主则是嬖女相随,谢绝同辇而行。因而深受时人敬慕,有“古有樊姬,今有婕妤”之称。后遭赵飞燕妒嫉,受到排挤,求往长信宫伺候太后,死后葬于距长安60余里的延陵。班婕妤工于辞赋创作,有集一卷,可惜大部佚失,现仅存《自悼赋》、《怨歌行》、《捣素赋》三篇,另有这首五言诗《怨歌行》。《自悼赋》叙述了自己一生荣辱悲欢的经历,及后来居深宫中苦闷与幽怨的心情,可以说是一篇小小的自传。班婕妤的诗歌当时评价很高:钟嵘《诗品》将她列入上品诗人十八位之列。西晋博玄诗赞她:“彬彬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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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婕妤

  关于这首诗的本事,《玉台新咏》介绍说:“昔汉成帝班婕妤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这段介绍的依据是班固的《汉书·班捷妤传》,但班固在传中只录了班的《自悼赋》、《怨歌行》和《捣素赋》,并未提到怨诗,更没有录下这首《怨歌行》。因此,这首《怨歌行》可能是古辞,因其内容、情节与班婕妤的身世极其相近,所以被后人附会成班婕妤所作。唐人李善注《文选》时,就指出《怨歌行》是“古辞”,看来是很有见地的。但此诗无论是写班捷妤的遭遇,还是写民间某个弃妇的怨苦,它都是在反映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们任人摆布、玩弄的悲惨命运,力图揭示作为封建伦理道德支柱的夫权制和多妻制的罪恶。

  这首《怨歌行》竭力突出的就是一个“怨”字,就这点来说,它和历代的弃妇诗《氓》、《谷风》、《有所思》、《上山采蘼芜》等并无什么不同,所独异的是其表现手法,表面上它是首咏物诗,通篇都是在咏扇:咏扇的功用、遭遇及扇的担心和不平。诗中处处在咏扇,又时时在借扇来喻人,抒发一位已婚妇女的伤感与忧虑:扇有“动摇微风发”之功用,因而受到“出入君怀袖”的恩宠。一旦时过境迁就会恩断情绝、被忘得一干二净,这又多么像男性社会中妇女任人摆布的地位,又多么像一夫多妻制下,妻子对丈夫的人身依附关系。所以,以物喻人、借物抒怨,是本诗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在结构上,这首可分为三层:“新裂齐纨素”四句是写新扇的鲜洁、精美和制作过程,暗喻女方的品格和出嫁过程。“纨素”,是白色的细绢,战国时齐国的丝绢很著名,这块细绢正是齐国产的细绢。用这种质地精美“齐纨素”来制扇,扇面当然像霜雪一样洁白晶莹了。这是在咏扇,也是在喻人,比喻这位姑娘的品德和操守是冰清玉洁,这样的新妇居然被抛弃,更加突出女方的无辜和夫权制下男方的霸道和薄幸。“合欢扇”是指在扇子上绘有合欢花的图案,暗示出嫁为人之妇;“似明月”的含义有二,一是说是把团扇,它像圆月般的秀媚喜人;二是再次强调它的质地像明月般的皎洁,这俨然是个刚刚出嫁的、天真无邪又秀媚喜人的少妇形象。她由一位少女变成了少妇,就像齐纨素裁成了合欢扇,但内心仍是那样纯洁,外形又仍是那样娇媚。清代学者吴湛说:“‘裁成’二句,既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也”。诗人在此首先强调这位少妇外貌内德俱美,然后再写她的被玩弄、被遗弃,这就更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也更能引起人们对那个不合理的夫权制度的憎恨。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是写新妇的受宠,也是写男子对女子的玩弄。她就像一把秀媚洁白的新扇一样,夏天被人随身携带、时时使用,但这种形影相伴、片刻不离并不是建立在心心相印、相亲相爱的基础上,而是男方感到新鲜,像扇子在夏天可以“动摇微风发”,有使用价值。所以,这两句表面上是写男方对新妇的宠爱,实际上是在暗喻男方的寡情薄幸,也是在暗喻当时妇女那种任人摆布、供人玩弄的可怜处境。

  “常恐秋节至”至结尾四句是写新妇的担心和结局。在封建社会中,妇女是深知自己在家庭中之地位的,她时时担心失去爱,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来左右自己的命运,这就像扇子一样,夏天一过,就会被遗弃一样。但夏天终究要过去的,因此团扇被冷落、遭遗弃的命运也是不可避免的。透过这位女主人翁对扇子的悲愁和结局的咏叹,使我们形象地看到了中国封建社会妇女的命运:她们即使受到了宠爱也仍在忧愁和担心,而一旦担心变成现实时,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哀叹。可以说,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忧虑,无时无刻不在忐忑不安,从来就没有一种安定感。

  这首诗除了以扇喻人,突出一个“怨”字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语言清丽自然、委婉含蓄。纵观全诗,没有什么新巧的句式,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作者用一种似乎极平淡、极自然的语言,来倾诉她的愁和怨,但人们读起来,却像是秋千摇晃在瑟瑟秋风下,丁香俯首于潇潇暮雨中,给人一种无穷的哀怨感。如开头四句,写扇的洁白无瑕、扇的精美可爱,表面上是在称颂,暗含的却是哀怨,女主人翁的自怜自艾无不含蓄于其中。钟嵘《诗品》说:“《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志。”“怨深而文绮”,正是这首汉乐府语言风格之所在。

  这首汉乐府用以扇喻人的新鲜表达方式和“怨深而文绮”的语言风格成为中国古代文人的学习典范,仅在唐代就有许多著名诗人仿效,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团扇成了这个孤寂宫人终日相伴的物品,更成为这位宫人人生命运的象征。那种被玩弄被抛弃的命运到头来连一只乌鸦也不如:乌鸦还可以飞过君主居住的昭阳宫,她却只能在长信宫与秋后的团扇为伴。王昌龄着意点出《长信秋词》,明显是受是《玉台新咏》影响,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的事情而作。中唐诗人王建写有一百首著名的《宫词》,其中有首又与团扇有关,诗曰:“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不仅暗用班婕妤著名的《怨歌行》的全部诗意,即以“秋扇见弃”暗示“恩情中道绝”;而且也袭用了《白头吟》的婉曲手法:“美人病来”用团扇“遮面”,亦不仅是自惭形秽,更是担心被君主看见病容,失去恩宠,含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深深悲苦。但是一旦到了用团扇来遮蔽病容,被抛弃的命运也就离“弃捐箧笥中”秋扇不远了。刘禹锡《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明年入怀袖,别是机中练”。立足于被抛弃以后的处境:“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就不仅是“从此不相见”的被抛弃和孤独感了,还有受到的打击和伤害。作者是以扇喻己,抒发永贞革新后自己受到的迫害和打击。但从选题、立意,还是从《白头吟》延伸而来。

  明代的唐寅被誉为明代中叶“江南第一才子”。他博学多能,吟诗作曲,能书善画,为文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才子”;其绘画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他的人物画,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线条劲细,敷色妍丽,气象高华,出自南宋院体画,如《王蜀宫妓图》;另一种是从南宋的院体脱胎而出,画风由工丽变为简逸高雅。笔墨流动爽利。转笔方劲,线条抑扬起伏。《秋风纨扇图》就是后者的代表之作。在这幅传世之作中,他还有首题画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家谁不逐炎凉。”诗人由传统的代被抛弃的妇女申说改为安慰,但名为安慰,实则抒发对世态炎凉的感慨,以表达狂放和孤傲的心境,社会意义更加放大。但仍是以《白头吟》为祖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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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所作《秋风纨扇图》及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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