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陵访古

尘封献陵

  天蒙蒙亮,我们就出发了。

  以前来过西安,旅游线上的景点都去过,反倒增添几分迷茫。道路平敞,油漆光鲜,使人难以感受到悠远的古朴,也许历史总是被封锢于现代包装里。但我还是想苦苦找回当年的真实。于是,我特地选定了尚未开发的唐高祖献陵。

  的士朝东北通过灞桥,往日依依不舍折枝送别的含烟绿柳是看不见了,所以,我们也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才琢磨清楚旅游图的线路标识,车已经进入三原县境。

  问了好几位当地人,谁也说不清献陵在何处。从西周到唐绵延两千年的岁月,这里从来是国都的首选之地,周围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帝王将相,直让人张冠李戴,甚至说不清个大概。居高临下的帝王癖好,可以不假思索地判定献陵一定在土原之上,可到了原上,再往前行,便进入富平县,我们只好打住,再三询问,农夫也只能笼统地告诉我们,沿着过来的田间土路,几公里远处有座“唐王陵”。

  放眼眺望,道路左侧隐约可见山冈隆起。唐朝多以山为陵,想来远山就是献陵了,我们赶忙上路。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道上颠簸前进,慢慢进入一座小村庄,房屋院墙都是用黄土垒成的,大门紧闭,只有一两位老人坐在院门边晒着冬日暖阳,听到车响才半睁开眼,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们,仿佛对外界的任何变化都已经麻木了。

  车子小心翼翼地绕着院墙,通过曲折起伏的村庄小道,眼前突然一片开阔。墨绿色的庄稼地铺向远方,先前依稀可见的山冈却退缩到天边,田地中央隆起一座土堆,犹如倒扣的大斗,上面栽满松树。土包底边约莫近百米,经过岁月风雨交侵,高度只剩下二十来米。我不敢相信这般规模的陵墓就是开创三百年盛世的唐高祖献陵,可车到陵前,杂草丛中默立的石碑却由不得我不信。

  在开国皇帝中,唐高祖李渊最平庸,平庸得让人难以相信这等人也能创立江山。

  李渊的祖父李虎,就像其名字一般八面威风。宇文泰率领一小批少壮军官出生入死勉强抵挡住东方强国北齐的进攻,在关中站住脚跟建立北周政权时,八大开国元勋中赫然有李虎的大名。此后,北方政局如同走马灯似地变换,周灭了齐,隋又篡了周,山谷陵替,李氏家族保住了贵族门第,却没有风云人物涌现,只能在一旁清冷地看别人风光,小心捧好自家饭碗。

  可隋朝的饭碗并不好捧,文、炀两代皇帝对关陇权贵最不放心,猜忌日深,连规矩做人的李渊都被盯上,吓得他成日泡在酒坛里,钻进脂粉堆中,“平庸”的名声大概就是此时落下的。但李渊不怒反喜,惊魂稍安。在专制社会,大概有两种人吃香,一是对上拍马逢迎对下敲诈欺压的小人,二是唯唯诺诺的庸人。“平庸”几乎就是老实、规矩、忠诚和驯服的同意语,让君主看得舒心,用得放心。而许多不愿出卖良知的人为在夹缝里求生,也只好以“平庸”自保,儒生将此粉饰为韬晦修养。果然,李渊因此获得权力,担任太原留守。

  于是,李渊干脆“平庸”到底,为人一团和气,嘘寒问暖,礼贤下士,身边逐渐聚集起一批乐于效命的文武商人,一同玩耍,声色犬马。游戏之间,李渊把这些人分工妥当,文士入幕府,军官打着抵御突厥的旗号招兵买马,而经费就着落在官商勾结的“红包”上。可聚会时,李渊依然纵情酒色,对政务得过且过,平庸得可以。这时,天下已是狼烟四起,义旗遍地,李渊的幕僚无不心焦,连他的儿子都忍耐不住,劝他趁势起兵,却被训斥一番。就在此时,李渊在京城等地的亲属接到密报,悄悄溜走太原。待到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会聚太原,李渊才恍如酒醒,从谏起义。此时的太原已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呼风唤雨,远近靡从。李渊扔掉酒坛,走出美人怀抱,换了个人似地精神抖擞,指挥若定。趁着隋炀帝巡游江都之机,全军迅速摸进长安,控制中枢。同时,他没忘记给围攻洛阳的瓦岗军统帅李密寄上言辞谦恭的劝进书,让李密志骄意满地同隋军主力拼斗,等他把关陇一带都平定后,唐军从容出关,风卷残云,一统河山。由于这一切都在关外轰轰烈烈的战幕后进行,所以,唐朝的天下便显得唾手而得,李渊的登基也显得平庸。

  就在人们还没有完全领悟到李渊的老谋深算时,新问题又出现了。李世民东征西讨,功高不赏,觊觎起长兄的皇太子宝座,兄弟阋墙,李渊大伤脑筋。从既成事实到纲常伦理,太子的地位无可动摇,可李氏血统有一半属于草原民族,其继承更看重军功,李渊又不是个冷血父亲,故左右都无法摆平。无奈之中,他又拿出绝活,打起太极拳来。可套路还没打完,那边已是火烧皇宫,李世民发动政变,杀了兄弟,还将凶神恶煞般的武将派到他身边,逼他交权。李渊这回真的平庸了,寂寞地当了几年太上皇便撒手人寰。

  李世民继位后,对其父偏袒长兄多少有怨,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证明其篡位行为的合法神圣,便动起脑筋,抓住李渊的“平庸”大作文章,让史家改写建国史,把李渊写得庸碌无能,整个建唐过程都是李世民策划指挥的,甚至还得经常给其父打气壮胆,任劳任怨,这便是两《唐书》保留下来的记载。而李世民也确实太杰出了,他的光辉盖过其父,故李渊的平庸也就成为定论,后人懒得再去细究。如同他们父子的陵园,献陵修于公元635年,昭陵始建于636年,虽仅一年之隔,却有天壤之别。太宗给自己挑选巍峨的九嵕山主峰为陵,而给其父堆了个土包子,虽然比大臣的陪葬墓要高大许多,但再怎么也堆不出山陵那般与天相接的气势,以至当地的老百姓只晓得是座“唐王陵”,而游人更不会舍弃壮观的山陵,颠簸劳顿去参观土坟,献陵就这样被冷落一旁,尘封在那里。

  而在历史上,又有几多歪曲,几许尘封?太阳西斜,我们依依离去,村里的老者还是麻木地望着车子开过,带起滚滚黄尘,把曲折的小路都遮住了,献陵也更显得扑朔迷离。但它终究存在在那里,将来会有大路铺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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