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生命,禅的正受——读耕云先生《安祥集》

  耕云先生所揭橥的“安祥禅”,乃是当今社会环境下顺世适时、契理契机,适应相当部分在家居士根机的禅。佛教八万四千法门,究竟方便,而化导无量众生者一也。唯其法门之施而能顺世适时,契理契机,最为难得。正由于此,“安祥禅”一经面世即在两岸居士中,乃至海外居士中,引起了广泛而强烈的回响。

  为什么会有如此广泛而强烈的回响呢?

  首先是时代的原因。诚如耕云先生所分析的:当今社会“尽管自然科学飞跃进步,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但物质的满足,永远填补不了人们心灵的空虚;尽管知识爆炸,科技起飞,但学术并没有提升人类的品质”(《禅的认知与修学》)。我在一篇文章中也曾有过这样的分析:现代人精神上最大的痛苦和幸,归结到一点:即自我的失落。这种自我失落,有来自客观者,如高度机械化与自动化的生产方式,迫使一般的劳动者沦为机器的奴隶;也有来自主观者,即一些人沉溺于物欲的追求而不能自拨,甘愿自沦为物质的奴隶。失去了自我(主人公)的人,尤其是那些自沦为物质的奴隶。失去了自我(主人公)的人,尤其是那些自甘沦为物质的奴隶而失去自我的人,他们的心灵怎么能不空虚呢,他们又哪里顾得上人类品质的提升呢?找回失去了的自我,认识真实的自我,这是时代提出课题,是生活在当今社会环境中每一个有见识的人所迫切关注的问题。而在这方面,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禅学,从一个方面为人们提供了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是因为,禅的本质正在于:“自尊自重,自我发掘,自我认识,自我肯定,自我净化,自我提升,自我完成”(同上);禅的根本精神就在于,破除五蕴炽盛的妄执之我,把握超脱生死利害的真实之我(本来同目)。

  其次是方法的原因。安祥禅以方便之法门达究竟之理地,最为契合现代社会广大在家居士的根机。耕云先生十分坦率地说,生活在当今这个功利主义的社会里,人们的物质欲望愈高,精神生活愈低,大家都为生活而奔走,谁有功夫参话头?谁能死心塌地静坐观心?这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它,而使大家既能获得禅的生命和正受,又能适应社会生活的现实。正是为此,耕云先生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以“有过,我承担,有福,大家享”的精神,顺世适时地提出了“安祥”法门。并且宣称:安祥禅没有任何限制,你昨天怎么生活,今天还是怎么生活;今天怎么过活,明天还是这样地过活。安祥禅不要求人们受通常佛门四众弟子所受的戒,不要求学法者改变外在的形相。安祥禅只要求学法者遵守一条戒,即“凡是怕别人知道的事断然不做,凡是不可做的事断然不想”,只要求学法者不断修正内心。从一方面讲,“这个法门多么简单,几乎是百无禁忌”。可是,一个人要做到“凡是怕别人知道的事断然不做,凡是不可做的事断然不想”,又谈何容易?而一旦真能做到这一点,那我相信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内心最最安祥的人。因此,从这一方面讲,这个法门又是不那么简单。所以耕云先生讲,这个法门“颇似华严境界底‘理无碍,事无碍,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既可以过现实的人生,正常的生活,又可以证得圣果,岂不是融无碍的无上法门?”(同上)当然,当我们说安祥禅是一种“圆融无碍的无上法门”时,并不是说它是唯一的禅学法门,安祥法门并不排斥其他的禅学法门。

  再次是可得正受的原因。所谓正受,耕云先生说,有两种解释:一是真实的受用,一是正确的感受。安祥,对于每一个人来讲,既是最真实的受用,也是最正确的感受。按照耕云先生的解释,正确的感受“是一种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没有私欲、没有攀缘、没有矛盾、离开一切执着、一切相对底调和、统一的心灵状态”(《安祥之美》)。有了正确的感受,就必然能获得真实的受用。所以,耕云先生在《平安是福》这篇短文中说,“平衡与安宁乃是人生最大幸福。盖生理平衡,无四大不调与五阴炽盛之苦;心理平衡,则无兴奋、冲动、寂寞、消沉之感。”反之,“耽口腹乐,生理失去平衡,病患由斯而生;心为物役,心理失去平衡,烦恼纷然蓬起。”(见《观潮随笔》)这些是每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能够亲自体验到的。因此,当你一旦步入安祥:“心浮气躁的人感觉到一陈清凉”,“忿恨不平的人感觉到无比温馨”,“烦恼痛苦的人感觉到非常舒畅”,“心灰意冷的人感觉到极大鼓舞”(《安祥之美》)。如此这般,不都是最真实的受用吗?耕云先生说:“安祥是禅的生命。”此真可谓是,一语道破禅三昧,众生当下得正受。如果不是对禅有着切身真实体会的人,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身心的安祥。说禅而不示人以安祥,学禅而不自得于安祥,这样的禅不是野狐禅就是枯木禅,是没有生命的禅。

  安祥又岂止是禅的生命,它也是整个佛教的生命。相传佛陀一降临人世即庄严宣布,要把“利益一切人天”(1),“三界皆苦,吾当安之”(2)作为己任。所以,佛教强调诸佛菩萨都要以慈悲喜舍四种精神(四无量心)普度众生,令其离苦得乐。所谓离苦者,离烦恼也;得乐者,得安祥也。

  安祥既是禅的生命,就应当是活泼泼的,而不是死寂寂的。所以,一个学安祥禅的人应当是一个入世的人,一个投身社会的人。他是在涉世中超世的,是在世间法中行出世间法的。对此,耕云先生有许多精辟的论述,无需赘述。只是其中有两点,我认为特别具有现实的针对性,而且对获得安祥也具有重要的意义,所以想提出来再说一说。这两点就是:“安分守己”和“责任义务”。

  一说到安分守己,人们就会感到这是老生常谈,甚至认为这是让人循规蹈矩、扼杀个性和创造的教条。其实,这中间存在着极大的误解和认识上的迷失。一个十个清楚的事实是,任何一个社会的正常运转和发展进步,都有赖于它的每一个成员的各尽其职,也就是安分守己。如果一个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不能安分守己,这个社会怎么能正常运转呢?当然也就更谈不上什么发展进步了。这样的社会是没有安祥可言的。对于个人来讲,把安分守己与发展个性和创造对立起来,乃是造成心理不平衡和陷于无穷烦恼的重要原因之一。人们常常把安分守己与安于现状混为一谈,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安于现状不思上讲,是一种消极的行为,非恒常的。相反,安分守己尽职尽伦,是一种积极的行为。它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做去,一点一点积累,在做好本职中创造和实现个性,心安理得,这样才能获得真实的、永恒的安祥。耕云先生说得好:“如果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本分,忽略了自己的角色,而去痴心妄想、羡慕或嫉妒别人,所得到的除了烦恼和人生的负值之外,只有迷失了。”所以,“基本前题是,你必须扮演好你现在的角色,然后才能创造、累积你的价值。”(《安分守己》)

  当前一些青年人片面理解西方的价值观,一味强调所谓的个人权利,而不愿听什么责任和义务,这同样是认识上的一个严重迷失。事实上,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在他享受人生权利的同时,也就生活在对社会、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之中。责任、义务与权利之间的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关系,世界上不存在无责任、无义务的权利,权利中包含着责任和义务,责任、义务中也包含着权利。一个人如果不履行他对社会和他人的责任与义务,那么社会和他人也不会赋予和承认他的权利的。耕去先生说:“人,除了责任义务,没有别的。”这句话,乍听起来似乎太绝对了。但是,我认为,对他人固不可过分苛求,然则对自己则当以此奉行终身。人的价值只有在为社会、为他人的奉献中才会突显出来。试问,古今中外的英雄伟人们,哪一位不是因为他对社会人群的贡献而受到尊敬、流芳千古?耕云先生说得好:“任何一个人必须是活在责任义务里,他才活得通畅、光明、坦然无愧。如果一个人不尽责任、不尽义务而想活得很好,除了甘做小偷、盗贼,成为人们看不起、最可耻、最低级的人以外,就别无他途。”这种人,“不止是社会包袱,更是一种污染。对他自己来讲,就无异是对生命的一种煎熬了。”所以,“人只有安心地活在责任义务里,他才不会失去安祥”。反之,“人若逃避责任、逃避义务,他就没有内心的安祥。”(《安祥之美》)耕云先生的话是说得严厉了些,但很值得人们去细细体会个中三昧。

  我是研究佛教思想、文化、历史的,在拜读了耕云先生的《安祥集》、《迈向生命底圆满》、《安分守己》等著作之后,深为先生弘扬正法,济世利生的精神所感动;深信先生所倡导的安祥禅是有益于社会谐和、人生安祥的。

  承耕云先生不弃,随云先生厚爱,嘱为《安祥集》再版作文,但因冗务缠身,至今方得复命。文虽草成,而惶恐也随之而至,以此陋文续貂《安祥集》,实在罪过,实在罪过。但愿读者多读《安祥集》,得大安祥,则亦不枉敝人担过一场。

注释:

(1)见《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四月八日,……菩萨即便堕莲花上,无扶侍者,自行七步,举其右手而师子吼: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无量生死于今尽矣,此生利益一切人天。”

(2)见《修行本起经》卷上:“四月八日,……便从有胁生。堕地行七步,举手住而言:天上天下,惟我为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

原载于《佛教文化》199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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