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男子与楚霸王之间

  吾读《史记·项羽本纪第七》并《史记·高祖本纪第八》三余次,胸中常有兴奋与惋惜之意,更有钦羡、崇敬与庆幸之情。难抑心中冲动,遂有笔墨涂于此,借以直抒胸臆耳。

  项羽乃自古及今为人所称羡之英雄、伟男子,何也?概因其见游会稽之始皇之威仪而曰“彼可取而代也”,因其“力拔山兮气盖世”也。项羽初起时二十四岁,戎马八年,“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他率兵打仗的辉煌战绩使他的威望与日俱增,也使他给人一种神秘的魅力感与强大的威慑力。巨鹿一战,他将兵破釜沉舟,以弱势兵力力胜强大秦军所体现的气概、勇气与胆略令诸侯将“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当他令人与汉王挑战不成,“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亦使“汉王大惊”。当被围垓下,所从者仅二十八骑时,他依然骁勇无比,毫无半分惧色,“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当汉之赤泉侯追项王,“项王瞋目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项羽有壮志雄心,有勇武霸气,有大略鸿才,男子气概十足,个人威力令人钦服,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是一个完美之伟男子、真男子。他身上所体现的血性、男子气实在令人欣赏、钦慕。项羽在政治上失败了但仍为千古称颂之英雄,仍为人怀念、景仰,大概也就是因为他身上突出的刚性与男子气概吧。

  项王军事天赋极高,战绩令人振奋,太史公亦曰“近古以来未尝有也”。但也让人痛生英雄气短、天妒英才之叹。综观项王一生的所作所为,或许主要的致其霸王业不终,自刭身亡的因素,更在其自身上,而非天妒也。

  与汉高祖相比,在军事、英勇方面,项王远占优势;而在驭人用术方面,英雄项王却大逊于王者刘邦矣。窃以为,项王作为一个“王”——西楚霸王,作为一个政治家,其有以下性格弱点与致命行为而致其霸王位不终。

  一乃暴而少仁,威而寡恩。仁义之师,威武之师,民则爱之,拥之,助之,此师则所向无敌矣。乱世当用重典,更应施恩抚民,恩威并济。而项王动辄坑民,杀降卒,是寡仁于民,给人以暴君之形象,则民心何以向之?如:到新安,“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剽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暴、威可以压人,可以让人害怕,但不能使人心服;这只会让人恐惧,而不会让人产生一种依赖感,人们一有机会就会离你而去;即使客观上确实作了好事,也不会让人有感恩的心理。“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民也”,是言善,则项羽未能王天下,此天下幸甚、百姓之福乎?

  二乃不会修约与民,不会安抚百姓以得民心。如:“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达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项王使得民皆为慑伏,但大失民心,平静的表面下蕴藏着巨大的危机,则何以王天下?而沛公则“与父老约,法三章”。虽然后来鲁迅先生说“法三章者,话一句耳”,但在那时却使得秦人“惟恐沛公不为秦王”。因为,在那么的战乱环境下,“与父老约,法三章”至少给人们一种希望,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形式上满足了人们对秩序的需求。

  三乃战胜则大虏人,而不善虏心,使其变敌为我,为己所用。不善待俘虏,反而滥杀之、坑之,这相当于没给降兵以生存的机会,只会给未降者以奋死一战之决心与力量。敌人走投无路,欲新生而不能,则只会增加自己攻城略地的难度。所虏者人,而未虏其心,则只会给自己增加管理的困难,制造麻烦。“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这导致了二十万降卒被坑,也给自己摸了黑脸,搞臭了自己的名声。

  四乃有大勇而无大谋,肚量小而不善纳忠言。汉使张良“如约即止,不敢东”,“齐欲与赵并灭楚”,人家一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计便使项王“无西意,而北击齐”,丧失了给汉王以重创的绝好机会。鸿门宴前范增的建议被项王一时的意气、豪爽所抛弃,使得七十多岁的范增大怒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马虎大意、好感情用事的项王又错过了天赐的良机,或许这就是汉王“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的成因吧。项王的错误,也许使得汉王“吉人自有天相”吧。“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而项王却不听,更可怜的是他又不深思说者言“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反而一怒之下烹说者。因一句谏语而被烹,可以想象项王的肚量有多大——“一个人为多大的事而发怒,他的器量就有多大”。且此后,谁人敢谏、敢献忠言!

  五乃无大智,傲慢(鸿门宴时竟使沛公北向坐),缺乏政治家的素养与品质,如眼光、谋略、气度、心计、权术等,仁厚不够却有妇人之仁。新闻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项王则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后听季父项伯与沛公言,则怀妇人之仁而放沛公于鸿门,且供出了告密者,“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从一个政治家的角度讲,则无愚可及项羽者也。这相当于置向自己告密者与敌之叛降者于死地,自己难以获得敌之可靠的内线消息,信息不对称则何以知己知彼,何以百战不殆?当汉王食乏,请和,而范增劝项王围而取之,可汉王用陈平的一个反间计,就使项王“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使楚军轻易丢掉了唯一的大谋士,可惜之至矣。出逐义帝,又阴弑之。汉诸将或言诛秦王,而怀柔之汉王则不忍,认为不祥;可项王则强杀秦降王子婴。此二事使项王失却很大的政治资本。

  六乃位高而不善收拢、善待贤臣、谋士能将。因项王不善招贤纳士,大失民心,故贤士名将皆叛之,没有智囊团而难以集思广益,无人为之谋,为之战,为之谏。而汉王则尽有天下贤者,如张良、陈平、萧何、韩信者。事在人为,无人,事则谁人为之?善驭人、爱人者,为智者。因人成事者,似为最能者。

  七乃善将兵,而不善将将,为政不公,不善分利与将,不能对部下一视同仁。“今尽王故王与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为天下宰而不公平,则天下何以治之?项王又不王功臣陈馀等,不拢拥重兵之田荣。因而拥兵自重且又怒分利不均之将则群起而叛之且倒戈反攻,是以项王之位岌岌。

  八乃虚荣心太强,欲为天下而又太顾家,不是志在四方而角逐天下的问鼎者。“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远没有沛公能志存高远、放的下家,能舍小利就大利、忍小忿就大谋。沛公为天下者不顾家,烹吾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也许人们会认为沛公没有人性、是无赖,自己的父亲都见死不救。对此我们可解释为刘邦志在得天下而不顾小家,对一个志在角逐天下、问鼎天下的人我们不能过于苛求,当然我们也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而从伦理道德角度非议之。另外的解释是,在非常时期,刘邦及其谋士摸清了项羽的性格及困境,其父被杀的可能性小而打算赌一把,是以用言激项羽。

  九乃能伸不能屈,不善自省,意志力不强。戎马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未尝败北。其盛也,何其壮哉,及其衰也,何其悲哉。胜败固兵家常事,然项王却不敢接受失败,更未有从头在来之勇气与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之决心。乌江亭长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弗渡,乃自刭于乌江边,身为人分,悲矣,哀矣。一代将才,就此陨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此成千古绝叹。

  项羽不是作为政治家而千古流传的,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他的脸皮不够厚,心更不够黑;他没有心计,不耍权谋手腕,不耍权术,不搞阴谋或阳谋,所以政治上失败了。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男儿流血不流泪”,刚性十足,而不是像汉王般动辄流涕叹息。也许正是他的坦荡,磊落,率性,勇武,英气,豪气,阳刚气,所以,他作为一个完美的伟男子而千古流传了。

  斯人逝矣,今人忆之。在伟男子与楚霸王之间,有很多的不同,甚至天壤之别!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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