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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网-小说研究-明代小说                                                   





总 目 提 要
        顾青 主持


            明代小说

    公元14世纪中叶到17世纪中叶,继宋元话本与传奇之后,发展和兴盛起来的通俗与文言小说艺术。明代通俗小说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既有长篇巨帙,又有短小精悍之作。据明、清两代著录及近人搜集,长篇小说有目可考者,不下百种,流传至今的有五六十部之多;短篇小说则数以百计,形成了中国小说创作的一个高潮。

    明代通俗小说空前繁荣之成因  明太祖朱元璋结束了长期混战局面,建立了统一政权。明初经济渐趋复苏。但是,从明宪宗朱见深起,封建最高统治集团骄奢淫佚,政权每况愈下;权臣阉宦,结党营私,矛盾纷起,仅嘉靖一朝,宰相像走马灯一样,轮番替换,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缓慢地走向全面崩溃的末世。赖以这个经济基础而生存的封建制度,以及维护这一制度的道德伦理、宗法观念,亦随之逐渐解体。另一方面,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纺织、冶铁、制盐、造纸、印刷等手工业的迅速成长,特别是东南沿海纺织工业中,明显地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的因素,给明代社会注入了新鲜活力。代表这股新兴势力的思想家,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应运而生,造就了一批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他们朝着封建礼教,发起了猛烈抨击,一切传统观念,来了个大颠倒,发生了翻天履地的变化。反映在文学观念上,一向被视为雕虫小技的小说戏曲,一变而与传统的儒家经典并列,社会地位空前提高。尽管宋元话本和评话在唐传奇之后,已经显示出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形成了另一个中国小说创作的黄金时代,并与宋元南戏、元杂剧,双峰对峙,在中国文学史上蔚为在观;然而,巨大的艺术成就,仍没有立即改变小说不登大雅之堂的社会地位,仍被排斥在正统文学之外。只有到了明代--中国封建社会史上大转折的朝代,小说的社会地位才真正得以确立。这主要表现在:

    一、小说与经典并列。先是李开先指出:“《水浒传》委曲详尽,《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史学之妙者也”(《词谑》)。破天荒第一次把小说摆到如此崇高的地位。之后,李贽说得更为透彻:“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之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焚书》卷三《童心说》)。一变而为“古今之至文”,石破惊天之语,闻所未闻。于是,小说成为文人案头必读之书(吴道新《文论》),它们的社会功能与不朽价值,也逐渐被人们清醒地看到:“历代明君贤相,与夫君之佞臣,皆有小史,或扬其芳,或播其秽,以劝惩后世,如《列国》、《三国》、《东西晋》、《水浒》、《西游》诸书,与二十一史并传不朽,可谓备矣”(崇祯辛未刻本《隋炀帝艳史·凡例》。最终,小说戏曲被目为《春秋》,其地位与儒家经典并驾齐驱(单宇《菊坡丛话》)。

    二、震撼文坛,反映强烈。明代通俗小说,风靡文坛,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得到公认,官僚大吏带头刊刻。周弘祖《古今书刻》已有都察院刻本《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郭勋刻有二十卷回本《忠义水浒全传》;《酌忠志》卷十八《记内板经书记略》,记有《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二十四本,一千一百五十页。同时,小说始见著录于官家书目。《永乐大典》卷一万七千六百三十六~一万七千六百六十三,收录的宋元平话,就达二十六卷之多;《文化殿书目》也载有《三国志通俗演义》。不少作家开始把读小说之后所写下的序、跋、文,收到自己的文集里,一时竟蔚然成风。如人们熟知的张凤翼、李贽为《水浒传》所作的序。著名书法家文徵明抄写的《水浒传》,数字惊人,计二十卷,文坛传为佳话。就连传统文化薰陶出来的正襟危坐之士、一生潜心于性命之学的嘉靖进士黄训,也写有《读如意君传》一文,这都是明代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情。至于通俗小说获得广大市民的青睐,更不待言。

    三、刊刻流布,影响广泛。随着印刷业的发达,明代小说刊刻之多,世人注目。刊刻一部小说名著,数以十计,屡见不鲜。尤其一向被视为范本的选本,也收录小说戏曲之作,前此未见。《花草粹编》据《水浒传》收宋江词,又收小说《西湖三塔记》;而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佚名选本,所收小说篇幅,竟占三分之一。万历以后的小说合刻选集,如《国色天香》、《绣谷春容》、《最如情》等,虽刻工粗劣,但已把小说戏曲放在主要版面,而传统的诗文却被挤在不太显眼的角落。不仅提高了小说的地位,而且扩大了影响。

    四、小说理论批评,勃然兴起。阅读作品而微言大意,是原来汉儒攻读儒家经典著作的重要手法。随着历史发展,文学艺术各类体裁的繁荣兴盛,才被儒家由经扩展到史、子、集各部,蕃衍成为中国传统治学的一大法门,后世通称为“评点派”。明代小说理论批评所以异军突起,批评家辈出,乃是在小说地位的不断提高、文人学士为之倾倒、鄙视小说的传统观念被彻底粉碎的时代条件下,才勃然兴起的。而小说社会地位的巩固、确立,又赖于理论批评对它的文学与美学价值的充分肯定,赖于批点家们对小说作品的深刻剖析。他们或揭明史实,或阐发主旨,或臧否人物,或艺术鉴赏,探幽抉微,条分缕析,对小说的审美规律、形象塑造等重要问题,作出探索和总结,不仅对小说创作起了指导作用,而且加快了明代小说空前兴盛的进程,为小说的繁荣奠定了理论基础。

    由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到作家个人创作的过渡  中国通俗小说发展到明代,处于承上启下的转折时期,即由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话本、平话,向文人作家个人独创的过渡,明代成书的几部著名长篇小说,都带有这一鲜明特点。众所周知,三国、水浒、西游的故事,都经历了较长时间,甚至几个世纪的流传和积累,汇集世代书会人才、民间艺人的集集智慧,创作出各个系列故事集群,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只是在此基础上加工写定而生。早在《三国志演义》成书之前,《三国志平话》、《三分事略》已经创建出三国故事的基本构架;另外,元杂剧中的五十余种三国戏,场面恢宏,形象丰满,也为《三国演义》的成书打下深厚的基础。《水浒传》成书之前,《醉翁谈录》里已有“石头孙立”、“花和尚”、“武行者”的话本名目;而元人所辑《宣和遗事》,更保留了大段水浒故事;连同三十种水浒戏,同样为《水浒传》描绘出大致轮廓。《西游记》之前,不仅有话本《大唐三藏经诗话》,而且宋元南戏、金院本、元杂剧都有丰富的西游题材剧作,为吴承恩的加工成书,创造出蓝图。《金瓶梅词话》究竟是世代积累型集体创作,还是作家个人独创,尽管学术界看法不一,但仅从名为“词话”这一点来看,它应当和《大唐秦王词话》一样,都是世代累积型集体之作。因为话本就是词话本的简称,词话和话本,本是同一艺术形式,有说有唱,唱词韵文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现存《金瓶梅词话》就是明证。

    明代的短篇通俗小说,除了明末文人创作的拟话本之外,也都是在宋元话本基础上加工写定而成。附刻于明弘冶戊午(1498)《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后的《钱塘佳梦》,不仅《醉翁谈录》列在“烟粉总龟”下,而且这部短篇小说的引首,全然抄自《水浒传》的引首“词曰”部分,除三个“暮”字外,均步原韵,确系在宋元话本基础上写定。刊刻于明正德年间的小说《如意君传》,也是在民间流传的武则天系列故事基础上加工写定而成。至于《国色天香》收录的《龙会兰池》、《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记》,其故事也是世代累积而成,本事见南戏《拜月亭记》和《古今女史》。

    中国通俗小说,由宋元民间创作的短篇话本、长篇平话,发展成文人创作的短篇、长篇小说,并非一蹴可及,而是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近的漫长行程,其间也必然有一个过渡。关于这个发展过程,可以归结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话本、平话--文人加工写定--作家个人创作短篇、长篇小说。文人加工写定,恰处这个过渡阶段,承上启下,不可或缺。文人加工写定,不同于改编,特别是篇幅浩繁的长篇小说,从简单回目对仗、整齐划一,到复杂的结构布局、人物形象塑造,都是一项艰苦的创作性劳动。因此,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笑笑生、诸圣邻,以及一大批不知名的加工写定者,都为中国白话小说的发展,建立了不朽业绩。他们一方面广泛吸取民间集体创作的丰富养料,作了创造性的艺术加工;一方面又为作家个人独创,作了有益的尝试和艺术实践。中国白话小说,只有经过这一自身条件的积累和准备,才有可能在明末出现了一大批拟话本和以《醒世姻缘传》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培养出凌初、李渔、西周生等一批天才的作家;同时,也孕育了吴敬梓、曹雪芹与《儒林外史》、《红楼梦》的诞生和问世。

    题材广泛丰富语言通俗易晓  由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经文人加工写定而成的小说,它们历经较长时间的锤炼,又在不同地域流布,所以独具题材多样性和语言通俗性的鲜明特色。

    就题材内容而言,大致可以分两大类。一是非现实题材,包括历史、 传奇和虚的神怪故事,尤以前者居多。这是因为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典籍丰富,正史之外,尚有大量的野史稗乘,为它们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上自盘古开天辟地,下至明代,下至明代,各朝各代,都以通俗演义的形式相继出现,如《盘古至唐虞传》、《列国志传》、《两汉演义传》、《三国志演义》《东西晋演义》、《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北宋志通俗演义》、《皇明英烈传》等。对于这类题材小说的创作,《新列国志序》曾作过概括:“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义为通俗,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大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繁几于正史分签并架。”《三国志演义》就是它们的代表作。

    与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的历史演义不同,有一类小说,受传奇小说审美定势的影响,加之传统文学比兴表现手法的根深蒂固,凭借历史人物和事件来寄寓自己的理想,借古人之形骸,吹进作者的思想情感。这类小说特点,是不拘囿于史实,而是撷取一些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某个侧面或片断,铺张扬厉,虚构谋篇,《水浒传》就是其中典型的一部。宋江,史有其人;宋江起义,也实有其事,但据《宋史》记载,宋江起义的规模有限,远不及同时代的方腊起义。像《水浒传》所写,攻城掠地,兵锋所向,北至大名(河北),南及江州(江西九江市),西达华州(陕西华阳县)的起义,在宋代根本未曾出现过。评论《水浒传》是历史上宋江起义的真实反映,显然不符合作品的实际,同时也没有抓住这类题材小说的真谛。《水浒传》主要借用宋江起义这一历史事件,虚构了一系列英雄形象,他们嫉恶如仇的高尚品德,超乎常人的非凡武艺,大无畏的反抗精神,特别是“官逼民反”这一封建社会反抗者的至理名言,正是他们世代梦寐以求并为之奋争的理想烛照。《北宋志传》对杨门将的热情讴歌,也是明代嘉靖以后,延绵不断的边患战争的历史折射。这类题材小说的通病,在于有浓厚的封建伦理色彩。

    在非现实题材小说中,还有一种,借历史事件描写神魔鬼怪之争,内容虚幻,风格奇特。《西游记》之唐三藏西天取经,《封神演义》的武王伐纣,在历史上或可捕捉到身影,而《飞剑记》、《咒枣记》大写道仙、禅师,则在历史上毫无踪迹了。这些故事,毋宁说是传统道教、佛教逐渐世俗化的一个反映。因果报应,轮回说教,宗教迷信,俯拾皆是,是其严重不足。

    第二类是现实题材,直面人生,可谓明代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诸凡封建统治集团的骄奢淫佚、忠奸斗争、社会腐败、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芸芸众生,声情画貌,情趣心态,尽入笔端,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明代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金瓶梅词话》发端,大批拟话本继其后,间以海瑞、况钟的断狱公案,数量可观,而以反映爱情婚姻题材的篇幅最多。爱情婚姻题材,是传统小说乃至整个文学史上的重要内容,然而到了明代,却赋予了新的内涵。这主要表现在:伴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破土而出形成的新兴思想影响下,传统封建礼教受到了猛烈冲击,反映在文学领域内,情与性,就是指向“存天理,去人欲”虚伪道学的投枪和匕首,而明代小说和戏曲,恰是率先作了艺术反映。它们从肯定人的生存价值出发,大胆肯定人的性欲为正当要求,描写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礼教的樊篱,追求挚着的爱情生活,带有明显的人文主义色彩,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觉醒。《金瓶梅》、《牡丹亭》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然而,这类小说也存在两个严重的缺陷,即一夫多妻制的肯定和淫秽描写的泛滥。刚刚萌生的新兴势力,它们重视自身的价值,要与封建势力抗争,但却看不到为之奋斗的美好前景。或者说,处于封建社会末世的明代现实,还不能为它们提供一幅美的蓝图。触目所及,尽是疮痍,腐烂不堪,是故揭露抨击有余,追求建树不足。它们写情写性,是为了冲破传统的封建礼教束缚,带有那个时代的进步要求。但是,才子佳人、一夫多妻,或长篇累牍、恣意刻露的淫秽描写,又恰是一次倒退;至于通篇淫乱,“着意所写,专在性交”的一批淫书,更是一个反动,形成了明代小说创作的一股逆流。

    明代通俗小说创作一个最鲜明的艺术特色,就是语言更加通俗易晓,朝着俚俗化方向发展,使用了大量的市廛隐语,切口声嗽,有时虽失之规范,却有很强的表现力,词汇丰富,鲜明生动。如果说明代前期成书短篇和或长篇还夹杂着大量文言词汇的话,那么明代后期之作则洗荡一空,完全口语化了。《三国志演义》使用的语言虽然简洁流畅,但也半文半白,更多地是浅近的文言。比之《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的语言更接近口语,洗练明快。《金瓶梅词话》使用的就是当时的白话口语,谚语、成语、歇后语随处可见,隐语、江湖切口,比比皆是,带有浓厚的市井独特风格,显得异样的生动泼辣。这些成就的取得,不能不归功于它的加工写定者或创作者不再是一些鸿儒雅士,而多数是长期混迹于市民的一员,熟悉他们的语言,加工也得心应手;或有的文人作家,对通俗文学特别酷爱,以毕生的精力为之搜集整理、加工编辑,耳濡目染,吸引他们用通俗语言进行小说创作,冯梦龙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明代通俗小说另一个艺术成就,是结构完整严谨,细节真实生动,人物性格饱满鲜明。由文人作家加工写定而成的几部著名长篇小说,如“四大奇收”,与宋元平话相比,在艺术创作上有着质的飞跃。这些作品对长期流传在民间的,作为小说这一仍嫌粗糙的艺术样式,进行了重要的改造加工。从题目引首的整齐划一、对偶匀称,到情节结构的精心安排、巧作勾连,特别是细节描写的真实逼真、细腻入微,使小说这一艺术样式在结构上首尾完整,情节上引人入胜,形象上丰富生动。写战事,铁马金戈、气势恢宏。一个赤壁之战,《三国志演义》整整用了七回,重在刻画人物性格。虽头绪纷繁,人物众多,却处处围绕着诸葛亭,尽管他未带一兵一卒,但在魏、蜀、吴三国间的重大的、惊心动魄的政治、军事斗争中却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写天上,神奇瑰丽,想象丰富。《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闹天宫,描写得如火如荼,栩栩如生。写世情,依照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细心提炼,维妙维肖,给读者以真情实感,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不同题材,采用了不同的塑造人物方法,艺术性格饱满丰富,琳琅满目。几百年过去了,而四大奇书里的艺术群像,仍在人们心目中熠熠生辉。

    明代后期,冯梦龙、凌濛初、李渔等创作的一大批拟话本小说,篇幅不长,但精雕细镂,玲珑剔透。一个故事入笔,挥洒自如,叙得娓娓动听。如《谭楚玉戏城传情  刘藐姑曲终守节》,在细致描写戏班演员生活的同时,加进传统的王十朋与钱玉莲故事,剪裁得体,独具特色。难怪“祭江”这一细节,到了《红楼梦》里,林黛玉也借以旁敲侧击,微含讥讽。不难看出,文人作家迈入明代通俗小说的创作园地,从他们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加工写定,到自己匠心独运,独立创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开拓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文言小说创作  与明代通俗小说空前繁荣相比,明代文言小说的创作,相对来说,难以抗衡。因袭传统的灵怪、艳情题材,多以因果报应出之,示意劝惩,削弱了小说艺术的感人力量,笔记杂俎又多侧重于自然现象的变异,带有较多的迷信色彩。《剪灯新话》、《剪灯余话》虽不乏故事曲折、文笔净洁之作,给予明代的文言小说创作以深远影响,致使仿作迭起,赵弼的《效颦集》、陶辅的《花影集》、周礼的《秉烛清谈》、邵景瞻的《觅灯因话》等相继问世,形成了“剪灯系列”,不少篇章也为拟话本和戏曲创作提供了素材,但内容上多承唐宋传奇余绪,较少新意,就其总体而言,成就不高。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发展到宋代,衰微之势,已见端倪,元、明两代继之,至清《聊斋志异》出现后,始有改观。在文言小说发展史上,明代处于创作的转折时期,承上启下,为清代文言小说的兴盛创造了条件,这主要表现在:

    一是宋人崇尚纪实的小说观,在明代又有发展。自宋濂以小说笔法作纪传起,纪传体小说或带小说性的纪传文不胫而走,蔚然成风。即便带有寓言性质的《中山狼传》,也以此体命笔,首尾完整,娓娓动人。纪实性文言小说,逐步由虚幻飘渺的灵怪鬼魅,向现实生活贴近。虽是写鬼怪,却富于强烈的现实人生色彩,如《绿衣人传》的李慧娘鬼魂,采摭史实,寄托了现实社会的爱僧,读来亲切可信。至宋懋澄的《负情侬传》、《刘东山》、《珍珠衫》,则直面人生,有时有地,彻底摆脱了灵怪的构架,改变了文言小说“托往事而避近闻”的创作倾向。作者在《负情侬传》结尾,明确无误地告诉读者:“余自庚子秋闻其事于友人,岁暮多暇,援笔叙事”。“丁末携家南归,舟中捡笥稿,见此事尚存,不忍湮没,急捉笔足之,惟恐其复崇,使我再捧腹也。既书之纸尾,以纪其异,复寄语女郎,传已成矣。”现实社会生活入篇,就为文言小说的创作开拓了广阔的天地。《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在其作《老饕》篇末云:“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说明他的文言短篇创作,就接受了这一影响。《聊斋》中的不少篇章,本身就是作者耳闻目睹的现实社会生活的实录;即便怪异故事,也与现实人生有着密切的联系,所写阴司,实际上就是人间的反映,笔下的鬼狐,恰是人类的化身。这一创作传统,在文言小说创作史上产生的深远影响,是不应低诂或抹杀的。

    二是文言小说朝着通俗的方向发展。先是明代前期之作显受宋元话本的影响,《娇红传》、《钟情丽集》,甚至《如意君传》,已是介于文言和话本之间;次后,通俗小说的繁荣,对文言小说的创作,更带来了强大的冲击力。于是,一向专事用典、标榜古奥的文言小说中,也掺入了普通生活的口语、俚俗。特别是小说合刻选集,渐趋明显,至清初之蒲松龄,则集其大成,人物语言,声口如闻,典雅与俚俗兼容并蓄,而且达到了和谐统一,形成了古雅简洁、清新活泼的语言风格。

    三是文言小说的容量越来越大,包罗万象,传奇、志怪、笔记、杂俎,群体具备。这固然为各种形态类型的文言小说创作打下了良好基础,但同时在内容上也愈来愈驳杂。甚或在一部著作中,既有传奇纪事,又备寓言小品;既讲神鬼怪异,又谈逸事琐闻;既有带情节的故事,又载自然界的奇异现象,笼统地把这类著作称之为“文言小说”,实不相符。尤其是一些文人笔记,更难以“小说”立目。应当指出的是:在这些笔记杂俎之作中,常载有珍贵的小说史料,向为研究者所关注,如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屠本畯的《山林经济籍》、薛冈的《天爵堂笔余》,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张丑的《日记》等,把它们列入小说史料类,更为允当。

    四是文言小说的篇幅愈来愈长。明代的文言小说,笔记仍多短简,而传奇体则呈扩充为中篇的趋势。瞿佑之《剪灯新话》初见端倪,《钟情丽集》、《怀春雅集》、《天缘奇遇》、《花神三妙传》、《刘生觅莲记》、《龙会兰池录》等集、编继其后,至《轮回醒世》则动辄数千言。篇幅的趋长,使情节曲折繁复,枝节层出不穷,便于编织出更加动人的故事;同时,也与这种文体小说的写法方法密加相关,即作品中插入了大量的诗词韵文。究其源,盖因话本创作的影响,故时人称之为不文不白的“诗文小说”。总之,不难看出,明代的文言小说创作,由于受到通俗小说的影响和冲击,无论在思想内容或是艺术形式上都增添了新的特色。

(刘辉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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