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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补充两句
 



 

狗熊掉进蜜缸里

撑死也不会跳出来  

没过多久,便是新年。苏洵让谢能跑来到栖云寺,让他帮着樊狗狗一起,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说要回家守岁过年。能跑和狗狗两个一路之上嘀嘀咕咕,不说别的,竟说谁谁谁十七岁娶媳妇了,哪个十八岁生儿子了,还为他们自己十七岁时还蹶着屁股干活而叹息,然后又都一齐感谢让他们最终娶上媳妇的苏老爷子。子瞻心里明白地很,这两个小子的话,是说给他听了,因为过年之后,子瞻自己就已十七岁。

其实子瞻早就想离开栖云寺了。雷青走后,他大概有三天没正经地吃东西,只是喝些茶水,然后埋头看书,琴也不动,笔也不摸,弄得樊狗狗不知所措,愈给他说雷姑娘要嫁的就是大爷您,这位大爷就越郁闷。最后,樊狗狗想到了一个高招,他把大爷拉着扯着抱着哄着弄到西屋里,请他替自己念几遍《病狗赋》。没想到,这个办法还真灵,大爷一念那赋,便笑了起来,精神也就轻松了许多,渐渐又恢复了常态,只是不愿动琴而已。

子瞻回到家中,最欣慰的是苏洵。他觉得孩子沉稳了,长大了;最高兴的是子由,他又能和哥哥在一起了,他从来都不愿与哥哥分开;最动情的是程夫人,他看到儿子长高了,像个大人了,却也瘦了,在山上受委屈了。程夫人亲自动手,给子瞻炖了一锅五花肉,肉切得薄薄的,片儿却很大,把子瞻吃得舌头直舔鼻头。

过年时,眉州守岁的风俗比别的地方都要隆重。这里把守岁分成两个阶段:除夕晚上,家里的大人要给小孩子送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称作馈岁。然后全家人在一吃啊、喝啊、聊啊,一直聊到州衙里的更夫敲响三更半夜的锣声,这时新的一岁开始了,大家要说些祝福的话语,也有人要借此机会拿别人开玩笑,把自己的某种不良嗜好转赠给别人——比如那一年,子瞻九岁的时候,那时他还叫二子,子由也就是同儿只有六岁,冬天夜里一不小心就尿了床。眉州人称尿床为‘赖尿’,尿完之后他就会不好意思地哭。爷爷笑着哄他说:“同儿,别哭,这不关你的事儿,肯定有个‘赖尿精’在给你捣乱,到了除夕夜里,把‘赖尿精’给送走,就不尿床了。”到了那年的除夕夜,子瞻便悄悄地叫醒弟弟,二人起床之后,轻手轻脚来到前院,一声连着一声叫唤狗狗。狗狗听到两位小爷在叫,不敢不理,急忙答应说:“九二爷,九三爷,什么事啊!”二子和同儿便大声齐叫:“送你一个‘赖尿精’!”全院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同儿再也不尿床了,不过,二子和同儿经常偷偷地掀开狗狗的床铺,想看看“赖尿精”有没有在他那儿作怪,可是结果很让他们失望,“赖尿精”一直没能让狗狗也尿床。后来他们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爷爷给他们说笑话,可他们却做了一个恶作剧。

过去老爷子在时,苏家的除夕团圆饭总是和仆人们一块儿吃,可是如今却不行,因为谢能跑与周二丫成家五年,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而樊狗狗更是能干,他和小喇叭在一块儿像吹泡泡一样,七八年间吹出五个孩子,前边四个小狗小猫小猪崽小驴驹子挨着叫,全是男的;最后终于生了个女儿,取个美名槐花儿。这些佣人家里的孩子,别看个个黑不溜鳅,都像小蝌蚪,可他们就是好养活,有点水儿就能游,断了尾巴便能跳,两家七个聚在一起,就像河里的鸭子串着游,再加上两对爹娘,足足十多个,一张大桌子怎么也“桌”不下,怎么还能再与他们一同过年呢?程夫人让任妈妈分别给他们送些吃的,由着他们去了。

苏洵和程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坐在桌边,等候着任奶妈和杨奶妈把事情做完,再动酒菜。程夫人此时想起了女儿八娘,心中不禁一酸,坐在那儿便流下泪来。苏洵见了,急忙劝她说:“今天大过节的,想那些事做什么?”说完,他竟自己也起身出去了。子瞻已从子由口中得知一些姐姐在程家受气的消息,他此时也很难过,便站了起来,把自己袖中的纱绢给母亲,让她擦去泪水。

过了一会儿,两位奶妈全到齐了,子由便出去把父亲拉了回来,子瞻急忙拿起酒壶,先给父亲斟满一杯,双手递到他的跟前;再给母亲斟上,子由早抢着送了过去。接着二人给自己的奶妈们斟酒,任采莲和杨金蝉高兴得点头不断。子瞻又给弟弟先斟一杯,子由却又双手把杯子捧了回来,子瞻用手推回,子由却是不干,两个你来我往,推递几回,把爹娘两个一下子逗乐了,桌上的气氛这才缓过来。子瞻一边陪着四位长辈饮酒,一边讲着自己在栖云寺中写了一篇《病狗赋》,居然治好了樊狗狗的病的事情,大家听了,无不为之灿然。

过一会儿,该敬的酒敬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苏洵便向夫人使了个眼色,程夫人便领着二位奶妈,走到厨房,拿出两件用红布盖着的礼物来,一件大的,由任妈妈捧着,先递给了子瞻。子瞻急忙扯开红布,只见那礼物是个瓷缸,很沉很沉的,需用双手才能接住。拿过一看,原来里面装着水,水里有一对红红的鲤鱼,在缸里自由自在的游着。子瞻见到两只游鱼,心里便是一怔,父母亲的意思,他已全然明白,脸上不禁红了起来,困扰多时的酸甜苦辣滋味,再度涌上心头。他不禁把鱼缸放在一边,两眼瞪着那对红红的鲤鱼,连往常会说的谢谢等话也忘了,只是看着缸里的游鱼,不再说话。苏洵和程夫人以为儿子不好意思,便相对笑了一笑。子瞻想到今天是除夕之夜,明天便是新年,父母刚从对姐姐的忧虑中解脱出来,自己若再说些连自己都拿不准的事情,岂不是给爹娘增添烦恼?算了吧,还是先顺着父母的意思,让他们过个安稳年,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因此,他就索性不吭声了。

这时子由也从杨妈妈手中接过他的礼物,从红布没有遮严的地方,能见到那下边是只竹笼子。子由心里顿时明白,里面准是一只小兔。因为他是属兔的,过去每到新年,母亲都要给他做些面兔,那时子瞻便去逗他,抢过一个面兔,放到嘴里就吃。子由反过来取笑哥哥说,你是属鼠的,要是做成面鼠,恐怕你自己也不吃呢。爷爷去世前那一年,曾送给子由一只活的小兔,子由便对哥哥说:“你该跟爷爷要只老鼠才对啊!”子瞻笑着说:“我得到了却鼠刀,便说明我是鼠神,专门到人间来治老鼠的,怎么能养老鼠呢?”子由还是没说过他。如今见到这个礼物,子由高兴异常,接过笼子之后,便把红布揭开。不料这回子由也怔住了:“爹,娘,你们怎么给了我两只?”

苏洵觉得是时候了,便看了夫人一眼,然后便郑重其事地对儿子们说:“轼儿,辙儿,今年给你们的礼物,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过了今天晚上,你们就一个十七,一个十四。你们的终生大事,爹与娘都给你们考虑了。今年,爹要给轼儿成亲,子由呢,爹也想把你的事情一块儿定下再说。”

“爹,我还小呢,我要读书,你先给哥哥娶媳妇吧,等我的学问赶上了哥哥,再说这事也不迟啊!”子由说起这些,脸早就红得像身旁的红布一样。

“你们放心吧,我与你母亲,不是那种只听媒妁之言的人,不会给你们随便找个人家!轼儿,爹给你聘的媳妇,是你自己结识的,——就是你在连鳌山上结识的雷姑娘!”苏洵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很快就亮出了谜底。

子瞻听了,红着脸不再说话。子由却在一旁叫了起来:“爹,怎么会是雷姑娘?哥哥,你不是说过,根本不会娶雷姑娘的么?”

子瞻看了弟弟一眼,他说什么好呢?

苏洵在一旁笑了起来:“哈哈,辙儿,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这回不仅给你哥哥聘了雷姑娘,爹还准备把雷太守的二女儿雷红,聘给你当媳妇呢!”

子由听了这话,“腾”地一下脸就红了:“爹——”

“好啦,好啦!这些事情你们眼下不懂,先按爹娘说的做,等你们长大了,就全会明白的!”

子瞻好像根本没听爹娘和子由在说什么,他突然扯起了别的话题:“爹,娘,你们听,好像是狗狗他们在舂米呢!”

院子里果然传来“咚、咚”的声音。

程夫人对任妈妈说:“狗狗家的孩子太多,给他们的东西可能早就被一抢而光了。你再给他们送给米面过去,别让他们大年夜里,还要碾面舂米的。”

 

新年过后不久,雅州的杨节推便骑马过来,给苏洵送了一封信。雷太守在信中说,他在河边修建的“双凤堂”已经完工,风景秀美,适宜读书练字。小女雷青回到家中,经过多番教诲,也已学会一些妇道之事。苏洵将信给夫人看了,夫妇两个都觉得有必要让子瞻和子由去雅州一趟,到了秋天,便给子瞻成亲——因为雷姑娘新年之后,已是一十九岁,女孩子家,不能再等。

于是苏洵让谢能跑套上车马,将年前就已买好的几匹上好的眉州纱縠绉装在车上,又把自己新写好的几篇文章也带上,将儿子们的生辰八字揣在怀里,子由坐车,自己骑驴,却让子瞻骑着雷太守送给他的那匹黑马,向雅州方向进发。

子瞻当然明白父亲要带他们去雅州做什么,其实他心里早盼着要见雷青,却又不敢去见雷青,一想到雷疯子那天晚上的话,他就心事重重。去雅州是他的心愿,不去雅州也是他的心声,两种念头在心里打架多时,最后还是顺应了父亲。至于到了雅州之后怎么办,他觉得只好听天由命了。

子由近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一是爹娘要跟哥哥和自己定亲,显然是深思熟虑的事情,容不得自己有更多的想法;二是自己每当要与哥哥谈论这件事,哥哥好像设着法子回避,他有时说“别扯这些啦”,有时又像心里早已认同了。子由想到自己后来去栖云寺时,看到哥哥与雷青在一起玩得很开心,心里便说,难道男人女人到了一起,即使原来不太喜欢,后来也会喜欢的么?于是他就拼命回忆那天在栖云寺前见过一面的雷红是什么样子,可是怎么忆也忆不清楚,因为那天自己只顾把雷夫人和自己的舅妈放在一起比较,根本就没注意雷夫人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长得什么样子,只是觉得雷青姐姐是很可爱的。

父子一行,早早动身,中午时分,又到了连鳌山边。远处山色如黛,阳光之下,“连鳌山”三个大字,穿云夺目。

苏洵兴致很高,他指着“连鳌山”,问子瞻道:“轼儿,那三个大字,是你写的?”

子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想想自己写那三个字时的情景,子瞻现在依然心跳不已,可是再一想起当晚在鳌头听到的雷威的一席话,心里马上沉重起来,许多酸楚涌上心头。他心里不停地问:“子瞻啊子瞻,到底你该听父亲的,还是听那琴疯子的呢?若听父亲的话,雷青便将不再是雷姐姐,她将成为你的妻子;若是听那琴疯子的话,只怕将来连“雷青姐姐”都叫不成呢!”

“轼儿,你有心事?”苏洵终于觉察到子瞻的神态不太对劲,便开始问他。

“爹,您骑着驴子,却让孩儿骑马,孩儿心里很是不安。我们还是换一换吧。”子瞻回答的却是这句话。

苏洵信以为真,便与子瞻换了坐骑。这时子瞻突然有了兴致,便问父亲道:“爹,您最近老是看些兵书,写了《权书》,又作《衡论》,好像要替国家谋划如何起兵一统天下一样,您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呢。”

“噢?你说说看,爹过去是什么样子?”苏洵反问道。

“爹,您还记得伯父回来丁忧的时候,曾给我们看过一篇富弼大人写的《使北语录》么?我记得其中有这么一件事情,富大人在书中记载着辽国君主与他的谈话,辽主曾对富大人说:‘两国交兵,要死去不少人马,损失不少财物,对两国君主和百姓来说,都是一件很坏的事情,只有那些想打仗的将军们,胜了升官请赏,败了索兵要权,以求自重,利都让他们得去了。所以辽国也不想再与大宋交战。’当时您与孩儿读到这一段话时,还说辽国国君是个聪明人呢!”子瞻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

子由从车中探出头来,接着哥哥的话说:“对啊!我也记得呢!爹,当时你还考我们,说古人曾有这种见解,让我们想想是谁说过类似的话。哥哥当时就答道:‘汉武帝时严安便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没有辽主说得明白’。”

苏洵见两个儿子记性特好,便笑着说:“你们两个,真是什么都记得清。你们以为我今天再读兵书,再谈权变,便是改了初衷。对不对?”

子瞻点了点头。

“彼一时,此一时也。那时爹爹只想在家里平安无事地呆着,所以就觉得富弼大人记下的辽国君主的话很有道理。可这几年,我读了许多战国时候的文章,觉得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必须要有大的变革。我朝自称大宋,若与汉朝相比,国土不知小了多少,幽燕以北,全被辽国占着,而大河之西,又为西夏所据。我朝年年要拿出几十万银、绢和茶叶,说是‘赏赐’,实际上是从辽与西夏人手讨个安稳。这与汉武之时大不相同。汉武之世,有李广、卫青、霍去病和苏建等人,纵横沙场,把匈奴赶到了大漠之北,西域之国纷纷来朝,疆土比眼下可能要大几倍,所以严安劝武帝不要再动兵戈,让百姓休养生息。而眼下朝廷拿钱去买平安,这些钱是从何处来的?还不得靠加大赋税,从百姓身上挤出来的?长此以往,只怕百姓被榨干了,也不能满足敌国的贪得无厌。后来我听了白云道人张俞的话,便有很大的震动,于是便读起了兵书。如今我想,大宋要想久安,一定要变守为攻,放弃向敌国输钱赐物,而是自强不息,用武力打败辽与西夏,使国家像大汉那样强盛起来,那样才能一劳永逸。告诉你们吧,上回我在雅州,雷太守也赞同我的想法呢!”

“爹,雷太守出自兵将世家,他又降服了西边蛮夷,谈兵论战,可能是他所长,可您……”子瞻说道这儿,不愿往下再说了。

苏洵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长叹一口气说:“轼儿,爹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我只是纸上谈兵,而且身为布衣,说了也没用处,只是瞎替朝廷操心而已,对不对?”

子瞻又点了点头。

“咳!为父老了,科场上每每失意,不中用了!可我心里却还有一团火,不停地烧着,老想着应该轰轰烈烈,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怎么办呢?进士不考了,唯有谈兵!要是皇上哪天明白了,朝中大臣也有同样见解,说不定我还能效力疆场,哪怕是做一个谋士,能为国家做些大事,那我也就没有虚度此生啊!”苏洵说着说着,不禁以手扼腕,喟然长叹。

子瞻听了这话,没有再问下去。子由却在车中说:“爹,您也别太介意。我和哥哥读了这些年书,将来我们去考进士,肯定一考就中。你就看着我和哥哥做些大事,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派上了用场,替您实现了志向呢!”

“那好啊!爹就盼着了!你母亲更是一直盼着那一天呢!所以我要替你们把路铺好,不让你们再像我这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呢!”

子瞻见父亲心情不好,便轻松地说:“爹,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和弟弟受到朝廷重用,我们就像谢玄一样,和北国之敌大战一场,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替您圆了这个梦。到那时,您只管在家中坐着等着,读书下棋,等您听到我们的得胜的消息,您也像谢安一样,说上一句‘小儿辈遂能破敌’,只是别把鞋子弄坏了就行!”

苏洵听了这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苏洵心想,轼儿把我比作晋朝谈笑破敌的谢安石,要是皇上真能重用我的话,我还真想试一试,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呢!

 

没等苏家父子三人来到雅州,雅州城就热闹起来了。原来自从雷青被接回家中,雷夫人四处给女儿准备嫁妆,还有青衣江边的双凤堂建成这后,雷太守要招两个才子做女婿的消息,早在这个小城里四处传播。雅州人很少见到雷太守的女儿,只听说她人很俊秀,武艺高强,根据这一点,人们便把她说成闭花羞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还说她的武功比唐朝的侠女红拂姑娘还要厉害。而她要嫁的女婿就更不得了啦,听说他是眉州的苏家公子。雅州城年纪大一点的人马上就扯开了,他们还记得八九年前,眉州城有个苏序老爷子,愣是把眉州的神佛菩萨给打翻了,他自己得到的报应就是儿子中了进士。听说他有两个孙子,自幼不凡,聪明绝顶,文章写得比他中了进士的爹还好,一手漂亮的书法,“连鳌山”三个大字,好像楼宇那么大,就是苏公子写的,一般二般的人,哪能写出那样的字来?那字比雷太守的字还要棒呢!还有人说,苏家的公子武艺超群,雷大小姐就是在连鳌山上被他降住了的。听了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说,雅州节推杨旻有些不安,他在州衙里老要给他的同事们解释,想做些更正,没想到雅州的官差爱把衙门里的事散布到茶肆酒馆,他越解释,雅州城里的龙门阵就摆得越大,关于雷小姐和她女婿的传说版本也就越多,——小小的山城,仗已经不打了,人们除了传说点州衙里的私事,还有别的可聊么?

雷太守倒是若无其事,整天忙着处理公务,然后再练他的书法。过去他对儿女的事漠不关心,一来是忙,二来因为他的夫人连生七胎,“凰”成群,只无“凤”,他对儿子的那份企盼,已随青衣江水,一并付诸东流。自从去年听夫人说,在连鳌山栖云寺里读书的苏家两个儿子特别精神,雷太守才想起大女儿已经十八,应该找个婆家;而自己那盼子之思,只能移到女婿身上,所以他就亲自上山,看了几眼和女儿一起玩闹的苏家公子。雷太守原是山林隐士,世称“铁冠山长”,自然是道家高手,对人的相貌一眼便能看穿。他对苏轼只是一瞥,便知道他天赋极高,将是一代名人,纵然当不上宰相,也是翰林院的主儿,可能还能当帝王之师呢。再看女儿与他之间,关系若即若离,缘分时隐时现,推之即为夫妇,却之如同路人。雷太守不动声色,急急返回雅州,叫来杨节推,让他把手头的事移交别人,先去眉州把苏家的祖宗八代打听清楚。杨节推办事干练,马上就探知原来的彭山县令、眼下的嘉州通判程濬是苏家的大舅子和亲家,他从程濬那儿弄到一份苏洵亲自编纂的苏氏族谱,知道苏家近着说是大唐宰相苏味道的嫡传,远点说是苏秦苏武的后裔。到了这个时候,雷太守还犹豫什么?急忙派杨节推去请苏洵。等到见了苏洵,雷太守又吃一惊,他从面相上看出,原来苏洵也是一代文星,只是没有发迹而已。一谈起国事和文章,他便知道苏洵确实是个人才,他被埋没至今,都是科举的过错。于是雷太守便将儿女之事藏起,只与苏洵纵论天下,大谈兵战,又说文章,最后他决定先把苏洵推荐给成都知府田况,如果田况那厮有眼无珠,我雷简夫就把苏洵举荐给御史中丞张方平。张方平是朝中重臣,他与欧阳修等人交情很深,雷简夫来雅州为官,便是张方平的推荐,难道他还会看不上苏洵?到了此时,雷简夫已把苏洵看作知音和天下奇才。他知道苏家现已没落,门坎儿比雷家低了许多,儿女婚事与其自己开口,不如让苏洵先提为好,他如此聪明睿智,难道还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苏洵觉得平生首次遇到官场相知,自己又受到如此礼遇,果然没过三天,便把儿女之事说了出来。雷简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二女儿一并推介,用小三岁的弥补大两岁的遗憾,没想到苏洵磕绊都没打,欣然应允。雷简夫心里的那份高兴,就别提了。他想到自己正处于三国赤壁战场上的那种情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果然到了春天,东风便起,苏洵带着两个儿子,从眉山乘风驰马,来到雅安。雷太守见到苏辙,更是高兴,他觉得这个孩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比他哥哥更有福相,好像是个宰相的材料!于是雷太守高兴至极,急忙招来州里的通判、参军——直到节推这一层,都来与苏家父子相见。他特意嘱咐杨节推,要他把州衙里那两个年轻有为的刀笔——王庆源和蔡子华两个找来,让他们陪着两位公子。酒宴之间,雷太守故意拈出一些雅州官员们不可能知道、而苏家父子不可能不知的历史掌故,展开话题。其结果当然是苏家父子如数家珍,雅州官员洗耳恭听,到了最后,雅州人觉得就连苏家的小儿子都能做雅州州学教授或官场督导,于是雅州的名流纷纷出动,我请老苏题字,你求大苏写匾,他乞小苏讲学,苏氏父子转眼成了雅州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人物,雅州城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大放异彩——可不是么,一百多年后有个叫王象之的人,编写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地理巨著《舆地纪胜》,其中说到雅州时,就大量记载着老苏未出名时带着大苏小苏来此游览并在那里“名满天下”的事迹,据说当时雅安有位名气和后来张大千差不多的绘画高手,专门为苏氏父子和雷太守相见一事绘了一副大大的画图并且挂在雅州的“贤范堂”里,一直挂到南宋的时候;又说雅州的龙兴寺等地方,还大量保留着三苏的墨迹呢!

 

反正那些日子,既是子瞻兴奋的时期,又是他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让他兴奋的是,雅州城里从太守到平民,人人都很尊重他,年长的叫他苏大公子,年轻的熟了一些的,见面就称“大苏”,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子瞻领略到了为什么过去的名士,到哪儿都要请人捧着,这种情势,仿佛就像坐在轿子上被人抬着一般,若让你再像平民一样骑驴跨马,反而会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好在子瞻还清醒,他知道雅州人对他们父子的顶礼膜拜,主要出于对太守的畏惧,或者说是看雷太守的面子。想到这儿,子瞻又不安起来,我们父子对雷太守并不了解,凭什么要让他如此高抬?而他在连鳌山时,亲耳听雷青说过,像勾台符那种隐居山林的高士,包括雷太守的弟弟雷威,都不愿与他再做朋友,难道只是因为雷太守离开草野,做了大官么?好像不这么简单。特别是那个琴疯子,他居然知道那把雷琴是他的先人、大唐乐师雷鸣送给苏家先人苏味道的,而且还谴责苏味道辜负了那把琴;还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再与雷家的人来往,自己如今呆在雅州,不正是无视雷威的提醒么?还有,他说雷青与雷琴只有细微差别,怎么可能呢!雷青是那样爽直俊秀,面如凝脂,肤若柔胰,而雷琴却是面目苍老,裂纹如斑,它与雷青没有相同之处啊。到底我该相信谁呢?

来到雅州,子瞻也交上了几个朋友。那就是负责陪伴他们的杨旻杨君素和王庆源、蔡子华。子由尚是小孩,没有什么可说,子瞻与他们聊得特别多。他们三个比子瞻只大七八岁,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左右,都是州里的举子,全没考上进士,所以在雅州先做刀笔小吏,杨君素因为做事干练,就做了“节推”——就是节度使的推官。子瞻慢慢了解到,“节度使推官”应是官位八品的幕僚,其实雅州只是个小州,根本没有“节度使”一官,“节推”便是独立做事的干办、主吏一类的随从,称他“节推”,既是抬举他,又等于赞美了雷知州,就像人们习惯把知州也称为“太守”一样。而王庆源与蔡子华就不行了,他们负责抄抄文案,记录点东西,是名副其实的刀笔小吏。蔡子华说话不多,为人谨慎,子瞻对他敬若师长,可王庆源却很是豪爽,与子瞻特别投缘。时间久了,子瞻便知道王庆源是眉州青神县人士,于是就向他打听起青神有没有史清卿和陈公弼两个人,陈公弼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陈季常,因为知道了陈季常,也许就能打听出史无奈的下落。王庆源告诉他说,青神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陈公弼是青神县出去的进士,在当地的名气就和吉州出了个欧阳修差不多,听说他有四个儿子,有的文,有的武,其中有个叫做陈慥的,武功甚为了得,可能他就是子瞻说的陈季常,他们已随父亲到外地官府中去了,根本不在青神县。至于史清卿,王庆源说他好像听说过,据说史清卿是个医生,后来到终南山学道去了,王庆源没见过他,到是有个史炤,岁数与王庆源相仿,也是个医生,王庆源在青神时,还找他看过病呢。子瞻听了这些,心中甚为高兴,便与王庆源相约,过一阵子一定要同去青神,去找找那位史炤,说不定能从他那儿便可知道史清卿和史无奈的消息。

在雅州呆了一阵子,子瞻心里的隐忧,远远不止雷青与雷琴的关联。他发现王庆源和蔡子华二人,提起雷太守时,敬畏多于敬佩,心中便不禁生疑。向他们多作打听,他们都是守口如瓶,决不说一个太守不是的字词,就连生性直爽的王庆源也是如此。每当王庆源和蔡子华将子瞻兄弟两个送回“双凤堂”,他们就要打量一下这楼阁,眼神里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好像是羡慕,却又有些轻蔑。子瞻他们来到雅州后,父亲便住进了州衙边的驿站,整天与雷太守大谈兵法,纵论天下,而他和子由只要不外出附庸风雅,便被安排在“双凤堂”,读书练字。子瞻见那双凤堂修得非常华丽,里面摆满了前人的真迹墨宝,还有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书籍。他不时地要问自己,雷太守不过一个小州太守,官位至多五品,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钱财,购买这些古董字画,建造亭台楼阁?虽说他的曾祖父、祖父、叔祖和父亲都有过战功,他们会留下如此多的钱财和宝物么?而雷太守本人隐居深山时,头戴铁冠,跨牛往来,应是两袖清风,贫若赤子,怎么做了几任知州,一下子就有如此多的财产?难道他已学会道家黄白之术,能将黄土化成白金?再看他谈吐雄健、气吞斗牛、挥金如土的样子,子瞻更觉得,雷太守是个猜不透的谜!

然而子瞻又是一个极为孝顺的人,他看到父亲对雷太守敬重不已,谈起天下大事同声同气,而雷太守对他们父子的称赞也是出自真心,看不出任何虚伪。当然,雷太守兴奋起来,也是说话海阔天空,没有遮拦,就像他写字一样洋洋洒洒,非常随意,说大话、吹牛皮的毛病不时出现,而这一点正是天下文人和隐士的通病,从屈原到司马相如,从东方朔到李白,包括当今的范仲淹和欧阳修,哪个没有这种习气?自己的老父亲和我苏子瞻不也一个样子吗?想到这儿,子瞻又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实在没有多少道理。看到子由来到双凤堂,便拿起那些以前没见过的诗书狂读起来,一如自己见到大块红绕肉那样痴迷,子瞻也挡不住那些诗书的诱惑,也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纸堆。

就这样,子瞻和子由他们在雅州,一呆就呆了两个月,他们把双凤堂里的书读完了,把青衣江岸的景色观遍了,把雅州人的赞美听足了,他的父亲也把《权书》、《衡论》等著作又重新修改一遍,这才想起他们的婚姻大事。雷太守在此期间,也曾举办过几次家宴,雷夫人带着雷青雷红出席,子瞻和子由因此见到红颜知己。雷青比以前少了一些野气,多了一些羞怯,可子瞻觉得她此时更加美丽。而雷红也十一二岁,渐渐有了些少女的模样,子由对她也有好感。一次酒宴之中,雷太守突然对苏洵说:“既然你们喜欢这里,何不把夫人也接到雅州住下,就在这儿替长公子完婚呢?”苏洵当时没醉,他矢口否定了这个建议,他说娶媳妇与招女婿可是两回事,他不能做出让人说三道四的事情,何况他的两个儿子将来还要进京考进士、谋出身呢。雷太守觉得苏洵的话很有道理,便笑着认可,只是雷夫人很是着急,她说雷青眼看着十九岁了,望她能与子瞻早日完婚。

苏洵觉得此次西行,已经大获成功,于是决定带着儿子返回眉州,择个良辰吉日,为子瞻和雷青操办喜事。当时正值春季,雅州与往常一样,下起了连绵细雨,父子三个只好再作滞留,等天放晴了,再向雷家告辞。

 

这天夜晚,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子瞻与子由在双凤堂内,展纸操笔,又练起了书法。双凤堂外雨声簌簌,青衣江内水流急急;双凤堂里笑语欢声,兄弟两个走笔如神。这时子瞻又想起雷太守关于在江水急流的时候练字,可以使书法大有长进的说法,便笑着对子由说:“我以为江水湍急,只能让人写字的速度加快;若说有补于笔力,可能是夸大其辞了呢。”

子由知道他这话是冲着雷太守的高论而发的,便与哥哥商榷起来:“纵然不能增补笔力,也可让你气韵贯注。难道你没觉察出来,你此时写字的速度比平时快了,通篇流利,更显一气呵成,毫无呆滞之迹么?”

子瞻笑了起来,他逗子由说:“还没娶人家的女儿呢,怎么就不帮哥哥说话了?”

子由反唇相讥:“你刚刚要做人家女婿,你就转脸不与老泰山同心同德了?”

说完之后,二人全都大笑起来。

不料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落脚声。子瞻若有所悟,示意子由不要出声。

子由也止住了话语,想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可他却没有感觉出外面有任何声响。

静静之夜,突然传来几声冷笑,接着便出现两个人轻轻对话的声音。子瞻子由,屏息静听。

“史兄,看来雷威说得一点不错,你我若再不来,恐怕他们要误入岐途,不知要经历多少坎坷呢!”

子瞻与子由听了,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却又分不清是谁。二人急忙走到门前,想伸手把门打开。

没想到那门不打自开,从外边挤进两个人来,他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前面的那个分明是勾台符,而后面一个,却是久违多年的史清卿,那个笑说朝廷纷扰的史先生!

子瞻与子由一见那位只露一面便再无踪影的史先生出现了,而且是勾台符陪他同来,知道必定有什么大事。子瞻又惊又恐,急忙问道:“二位先生,你们怎么来了?你们知道我们在这儿?”

“哈哈哈哈!要是连你们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们不就是俗人了吗?”勾台符边笑边说。

史清卿却不言语,他将蓑衣和斗笠摘了下来,往地下一扔,露出了身上的药葫芦;然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着子瞻与子由发笑。

子瞻被他笑得浑身发冷,急忙问道:“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勾台符一旁正色地说:“子瞻、子由,难道你们两个想毁了自己的名声,也毁了自己的前程么?”

“先生,此话怎讲?”子瞻急问。

“难道你们不知,雷简夫是我们山林之人的败类,他是个隐者不齿、蜀人不齿、官场同样不齿的人物?”

“什么?先生为何要说这种话?”子由也觉得甚为奇怪,不禁急忙问道。

“史兄,你的口才比我强得多,还是你给他们说说,那个想将他们招为乘龙快婿的雷简夫,是个什么人物吧!”

子瞻子由四目直视,齐齐盯着史清卿,就像当年在天庆观听他一讲就是半天、一听就目瞪口呆一样。

“好吧,那就让我再给你们讲一次故事!”史清卿再次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史清卿口中的故事,本来就是子瞻和子由最爱听的,何况这回说的又是与他们休戚相关的雷太守的故事呢?子瞻心中诸多疑影,也盼着有人来揭开。他拉着子由,背靠着案子,静静地听了起来。

“子瞻、子由,你们对雷简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简夫祖祖辈,从来都是两张皮。他对外人有一张好皮,而做起事来,却有另一张恶皮。你父亲为人耿直,不爱猜忌,所以见到他的一张好皮,便上了他的当,还带着你们两个进了他的圈套。只要你们静下心,听听我讲的一些事情,你们便会幡然醒悟了!”

“什么?雷家的人都有两张皮?”子瞻叫了起来。

“你们先别惊慌,听我慢慢道来。雷家自称先人是雷被和雷万春,其实那是拉大旗、做虎皮。雷家来历,只有雷威,也就是琴疯子说的是实话,他们只是大唐琴师雷鸣的后人。到了北周时候,雷家出了个雷德让,考上了进士,跟着宋太祖入宋为官,在大理寺主管过朝廷司法。雷德让为人浮躁,专做惊人之举,借此扩大名声。有一回宋太祖正在用膳,他就闯进大殿,厉声大叫,唯恐皇上不知道他。太祖一时动怒,命人将他拉出,立即砍掉脑袋!雷德让这才害怕,只好磕头如捣蒜,乞求皇上饶命。太祖息怒之后,把他贬到商州做司户参军,管管户籍。不料他根本就不把商州知州奚屿大人放在眼里,还写文章辱骂奚屿。奚屿当然不是好惹的,就将他的骂人文字搜出,将他用枷锁上,送往朝廷治罪。后来雷德让又向皇上求情,太祖念他是个直臣,就把他再贬到灵武军中。雷德让与他的长子雷有邻挖空心思,图谋再起,正好这时遇到了一件朝中丑事。原来那位整天标榜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当权甚久,财欲熏心,放纵家人营私舞弊,私自把皇上御用的秦岭老树弄到家中修建楼堂管所,弄得京城人人皆知。太祖当然很是生气,但想到那赵普为政多年,劳苦功高,这种事情只是小节,就没重罚。这时赵普的堂吏李可度和家臣胡赞两个胆子也大了起来——主子一味枉法,奴才必然贪赃。他们公然接受天下贪官污吏的贿赂,其中秘书监王洞贿赂的东西最多。王洞的钱哪儿来的?来自上蔡主簿刘伟手中。那刘伟原是雷有邻的好友,二人情同兄弟,无所不谈,刘伟为了升官,便伪造公文和印信,在自己的政绩考评单子上,真真假假地盖了许多官府的大印,评语也全是好话,然后再奉上大批银两,由王洞递交给胡赞,再由胡赞买通李可度。李可度把那一堆盖着大红戳子和许多优秀评语的文书往宰相赵普面前一呈,赵宰相便乐了,以为他又发现了个人才,于是大笔一挥,刘伟被越升三级,到朝廷里当了秘书省正字。雷有邻在一边看了,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般,他回去和被贬在他乡的老爹一商量,一不做,二不休,二人把这种官场丑事写得清清楚楚,以雷有邻的名义,直接给皇上上书,并且捶响了朝廷闻鼓院的那面大鼓。这下子皇上被惊动了,御旨批出,命御史台严加追查。纸里当然包不住火,雷有终所说的事情,件件皆有凭据,果然他所揭露的是大宋官场第一号丑闻,从王秘书监到大宰相赵普,个个灰头土脸,见了人就用袖子把脸面遮上。皇上听了御史台的汇报,自然雷霆大怒,下令把刘伟拉到街市,立即斩首;王秘书被关进死牢,胡赞、李可弃全部充军,家产归公;就连德高望众的宰相赵普,也被贬为河阳节度使,逐出京城。这一件事把京城文武百官,吓得尿裤子的也有,装病不出的也有,请求养老致仕的,更是不乏其人,而那个秘书省正字的官,皇上便让雷有邻做上了;他的老爹雷德让,居然又被起用为职贡举,也就是当年天下举子的恩师。从此雷有邻名震天下,只是官场上的人,谁见到他谁就躲开,没人再敢惹他,甚至不愿与他住在一条街上,‘有邻’到了最后,连个邻居都没有。这个雷有邻,便是雅州太守雷简夫的亲爷爷!”

子瞻与子由听了,面色渐渐变红,转而由红变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许你们会问,雷有邻不是有个弟弟,叫雷有终吗?他可是为朝廷立过大功呀!这话不假。雷德让凭着儿子告密,再一次大红大紫,儿子女婿都跟着升官。雷有终武艺高强,随着王师北征,立下战功,做上了广州知府。不料他妹夫卫濯此时又因财产的事情与他翻了脸,向朝廷密告雷有终在广州贪赃枉法。朝廷一查一个准儿,雷有终也被贬官好久。后来咱蜀郡的平民王小波和李顺两个率众造反,雷有终便请求参加平叛,他到了蜀川,便大开杀戒,蜀郡民众,被他杀得喊爹叫娘,连小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不敢出声,因此他就做上了成都知府,也就是成都诸路的边关大帅。这时雷有让在京城的崇仁里建造豪宅,钱不够用,便派人到成都向雷有终要钱。雷有终便把官府的公款,悄悄拿出好几百万来,让他老爹把安乐窝盖得花团锦簇。雷有终平日好大喜功,崇佞佛教,大修寺院,挥金如土,到他死的时候,居然亏空官府的银钱多达千万之巨,不要说成都民众深受其害,就连前朝佞臣王继英,都因财产比不过而对他恨之入骨。你们想想看,这个雷有终在蜀川,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情!”

子由听到这儿,便怯懦地问:“那,那个雷有邻呢?”

“雷有邻结局更惨。他后来好像得了一种病,专以告发官员的隐私为荣,最后落到人人提起他就咬牙切齿的地步。有一次他白天在家中睡午觉,突然发现刘伟来到堂中,手持大棍猛击他的后心,他就惨叫起来,接着一连嚎叫数日,太医来了都说没治,结果嚎干了嗓子,最后惨死在家中,却没一个人来给他送葬。”

子瞻听了这事,不禁毛骨悚然。

“接下来我再给你们说说雷有邻的儿子、雷简夫的亲爹雷孝先。”史清卿拿起桌子上不知是子瞻还是子由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然后接着说道:“雷孝先自幼聪明,他没跟自己的爹爹学习告密,却跟着他的叔叔,练就一身好武艺。后来又借着他爷爷当主考官的势头,轻而易举地考上了进士,在秘书省当了校书郎。他的姑父告发他的叔叔雷有终,雷孝先也受牵连,便被发配到了均州,后来又被起用为宛丘知县。这时咱蜀郡的王均再度造反,雷有终步着他叔叔的后尘,充当朝廷大军的前敌先锋,在成都的升仙桥一带大破叛军,缴获了王均的金枪和假造的皇帝衣冠,为朝廷立下大功,做上了华州知州。后来寇准很常识他,举荐他到贝州,也就是河北清河,眼下的恩州统领兵马。那里与辽国接壤,寇准想借他的武功,挡住北国进犯之敌;雷孝先果然有办法,边境上一时相安无事。这时黄河边上有个混混,名叫张熙载,他冒充朝廷派出的黄河总督,到处招摇撞骗。雷孝先是何等家教?——张熙载的骗术,到他雷家人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雷孝先将那位黄河总督请到贝州,三言两语就让那张熙载穿了帮,然后立刻拿下,锁进大狱。偏偏雷孝先做梦都想在边关立下大功,他觉得张熙载骗术不高,玩得不大,便把他叫过来痛揍一顿,然后让自己手下的司理参军纪瑛,教唆张熙载装扮成辽国的间谍,号称大辽国的景州刺史兼侍中,还拥有司空、太灵宫使者等头衔——这样雷孝先便等于俘虏了敌国的头面人物,便亲自押着他到朝廷请功。谁料这事让包拯包龙图给知道了,大骗子押着小骗子进了开封府,便被包龙图一指捅穿,寇宰相也不愿救他,雷孝先从此名声狼籍,最后困死在西京洛阳。这就是雷太守亲爹的下场!”

子瞻与子由听到这儿,心中还是不解,他们觉得,既然雷家的先人如此劣迹斑斑,为什么雷太守和雷威又如此有名呢?想到这儿,子瞻便发出非常尖锐的一句问话:“史先生,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又与他们做了朋友呢?”

“问得好,问得好!”史清卿连连点头,接着笑对勾台符说:“勾兄,下边就是你的事了,请您给他们说说吧!”

勾台符一直披着他的蓑衣,好像那东西便是他的羽翼,此时蓑衣上的雨水已干,他的脚下却是湿漉漉的一片。听了史清卿的话,勾台符便清了清嗓子说:“雷孝先有两个儿子,老大雷简夫,老二叫雷威。他们兄弟两个天生聪颖,自幼学得武艺超群。只是雷家在官场上声名很糟,谁见到他们都要躲得远远的,谁还会保举他们出来做官呢?更不敢去考进士。这兄弟两个空有一身武艺,却被祖上的恶名所误,终日在家,苦苦思索,练武之余,他们分别练出一种绝技,雷简夫把剑法带进笔墨之中,写出一手剑气森严、令人惊羡的好字;而老二雷威,则带着剑法进入丝竹管弦,琴声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有了这些绝技,二人还是得不到世人认可,于是一怒之下,两个便进了终南山,要随我们的先生学道。”

“你们的先生?请问二位先生,你们的先生是谁?”子瞻决不会漏过良机,于是见缝插针,急忙问道。

勾台符看了史清卿一眼,史清卿对他点了点头。勾台符说到这儿,已不善辞令,他慢慢说道:“我们的先生姓章,立早章的章,名詧,字隐之,本是成都双流人士,道号冲退居士。他随陈抟老祖在古岳华山学道多年,后来陈抟老祖升仙而去,章先生便离开华岳,到终南山上收徒传道。先生先招了四个弟子,还有两个道童。今天不妨告诉你们,这四个人其中,便有白云道人张俞,还有我们两个。这时雷简夫带着练琴练得走火入魔的雷威进了终南山,说什么都要师父收留他们。师父看到他们家世艰难,二人又都神智迷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两个也收为徒弟。所以我们与雷简夫和雷威,就成了师兄弟。”说道这儿,勾台符却不再言语了。

“二位先生,那雷太守后来为什么出来做官了呢?”子瞻曾听雷青说过这些事,但他还想证实一下。

史清卿见勾台符不善言谈,便把话题接了过来。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子瞻的话,却先从师父这边讲了起来。

“我师父自幼爱好特广,然而陈抟老祖却不让他学别的,一心只研《易经》,所以他心中还有诸多夙愿,都寄托在徒弟身上。他刚收下我们时,便许下宏愿,说他要带出一批名震天下的弟子,让大宋也出几个英才,与前朝大唐比试比试。他要白云道人学着李白,去做诗仙;要我学着孙思邈,当个药王;这位勾台符喜欢耍剑,师父便让他学做剑客,非把唐代的虬髯客给比下去不可;还有一个叫无碍子的,善于说人祸福,师父让他去做吕洞宾,没想到他倒骑着驴出了山,那条驴子可能不认得路,不知把他驮到那儿去了。师父还想寻找几个有天赋的人,说要再培育一个琴师,一个书圣,外加一个文豪。师父身边的道童,也跟我们一起读书,后来有一个说,他要成为文豪,师父就笑着让他外出学诗学文去了。这时正好雷简夫和雷威兄弟两个来了,哥哥擅长书法,弟弟是个弹琴高手,这两个都对了师父的心思,师父便把他们收下了。一开始我们几个相处甚欢,都按着师父指的路子走,只是功夫没有到家,谁也没能成为成仙成圣,只有雷威一个,终日迷于琴中,最后把琴弹得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可他却成了疯子。”

“那雷太守呢?他的字写得确实是好,怎么不做书圣,偏要去当太守呢?”子瞻接着问道。

“这就是雷简夫的另一面。原来他们雷家的人,祖祖辈辈都有官瘾,只要人还没疯,虽然身在山中,却要想着世上。雷简夫骑着老牛,头戴铁冠,学《易》算卦,都很有成就,可就是时时念着尘世。动不动就要下山。正好那些年长安大旱,皇上便命京兆府的官员把汉武帝时修建的三白渠给修复了,以解三秦旱情。不料京兆府那批贪官污吏,调集长安六县民众数十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砍伐秦岭树木百余万株,也没有把三白渠给修好,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这时雷简夫对师父说:‘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秦岭和终南山的数木都被伐光了,百姓都被奴役死了,还是建不成渠,蓄不了水。师父您让我出山吧,我小试身手,便能成功,功成之后,我立即回来!’师父没有拦他,便让他骑牛下山。雷简夫果然有些手段,他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木料,用了三十天的时间,就把三白渠给修成了,把渭河的水引了进来,让百姓的庄稼得到了灌溉,给长安人造了大福。可是他从此贪恋官场,再也不愿回来了。”

“二位先生,道家所秉理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雷太守能为百姓造福,自然是件好事,何必非要他再回山林呢?”子瞻听到这儿,便反问起来。

“子瞻,你还年轻,不知世事艰难。自古以来,官场就是一个装着蜜糖并搀着血腥的大缸,有多少人都是带着青白的身子走了进去,弄脏了躬壳之后再也不能归来!像我道家先祖张良那样,功成名退,浪迹湖海的能有几人?何况雷简夫本来就是饕餮之徒,他进了官场,就像狗熊掉到了蜜缸里,吃得撑死了,也不会再跳出来!雷简夫修渠成功后,当然是名声大振,加上他文笔又好,京兆尹就把他留在身边做了幕僚。你们知道长安附近有个武功县么?那是你们苏姓的郡望所在。武功县有一个富甲一方的豪绅,名叫范伟。那范伟为了逃避朝廷赋税,伪造先皇黄绢敕书,说他是先朝武功县令范祚的后人,因有政绩,皇上下诏永免赋税。不料此事却被他的族人告发,京兆府便派人勘查。按照大宋律令,此事若被揭出,范伟人头必将落地,家产全部充公。此时范伟便派人连夜掘开范祚的坟墓,同时把自己死去多年的祖母也从墓中挖出,生生地把他的祖母埋进范祚墓中,然后便找雷简夫,请他重新写一块双人合葬的墓碑。只此一块墓碑,范伟便给了雷简夫白银三十万两。雷简夫受穷半生,见了这些银两,便泯灭天良,真的给他写了!他还劝告京兆尹说,此事若是假的,范伟岂能辱没其祖母?就算查出来是假的,那范伟死了是件小事,可京兆尹的政绩和名声便没了;万一不是假的,范伟再翻过案来,岂不是要有一大批官员反被株连?京兆尹听他如此分析很有道理,竟然下令撤了案子。雷简夫拿着这么多的银两,便回到终南山,要给师父大修道观。师父当时一怒,便将雷简夫逐出师门,带着我们几个来到岷峨一带。雷简夫后来就到处修建寺院,给家人营造山堂,用的全是这笔不义之财,包括你们所呆的这个双凤堂,都是赃款所修,难道你们就没有觉察出来?”

子瞻和子由听到这些,不禁目瞪口呆。他们没有理由不信史清卿的话,两个人只想早早逃出脚下的“双凤堂”,跳到大雨之中,把自己冲刷个一干二净。

“子瞻,子由,你们二人都是罕见之才,你们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们的声名若被雷简夫所沾污,那将是你们的终生不幸,也是天下的大不幸啊!”史清卿语气深沉地又加上一句。

子瞻这时心中好像吞了一个大大的苍蝇,直想呕吐。他“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拉住史清卿的手便说:“史先生,勾先生!你们不要再说啦,我们这就走,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子由却怔怔地看着他,喃喃地说:“哥,我们这就走了,爹怎么办?雷青姑娘怎么办?”

子瞻被他这一提醒,一下子没了主意,两眼盯着弟弟,却是说不出话来。

史清卿见他们这个样子,就看了勾台符一眼,勾台符也对他点了点头。

史清卿接着说道:“子瞻,子由,正因你们父子心地善良,我们才不愿看到你们被雷简夫伤害。可怜的雷青姑娘,她生在雷家,也是她的大不幸啊!你们想想看,那雷威即便疯了,也知道割舍亲情,何况你们还没到木已成舟的地步呢?”

一向口齿灵俐的子瞻,此时也木讷起来,他张口结舌地问道:“二位……先生……我……我……还能见……还能再见雷姑娘一面么?”

“雷姑娘她……”史清卿想说,却也忍不住地停下了。他觉得这件事情太让子瞻伤心了。

“雷姑娘怎么了?她可是无辜的啊!”子瞻叫了起来。

“你们别想这么多了,此刻雷威正在雷姑娘那儿,她不会怨你,她会明白一切的。”史清卿说。

“不,不!说什么我也要再见雷姑娘一面!”子瞻大叫起来。

“好吧。天亮之后,你便去找你们父亲,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你可以去见雷姑娘,可你要有准备,不管雷姑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要能够忍住。不然的话,你就别去与她相见!”史清卿说完这话,起身穿上蓑衣,便要离开。

“史先生,您慢点走!”子瞻上前拉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史清卿问道。

“以后子瞻要找你们,到哪儿找呢?”子瞻说着,眼睛里带着乞求的神色。

“哈哈!还用得着你找我们?到了节骨眼儿上,不用你找,我们就会出现的!”勾台符淡淡地说。

史清卿觉得勾台符的话太冷,他同情地看了子瞻一眼,然后说道:“眉州往南,便是青神;青神再往南,便是峨嵋山。”史清卿已经穿上蓑衣,他一边拿着斗笠,一边说。

 

史清卿和勾台符走了。子瞻和子由跟着他们走到屋外,眼见他们消失在淅淅小雨之中,却不能随之而去,也不愿再回双凤堂中。

他们在雨中站了好好久久,一任雨水洗刷他们的身体,也希望那雨,能冲刷他们的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下来。

子瞻好像若有所悟,他冲进双凤堂内,把自己两个月来所写的东西,全部撕成一团,然后投进青衣江中。子由也和哥哥一样,撕完自己的笔迹,又把用过的笔墨,还有他们在这儿用的被褥,也都扔进江中,任它们随着流水,漂向远方。

他们没动雷太守的一本书,他们怕弄脏了自己的双手。

兄弟两个站在堂外,手拉着手,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互相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用说也互相明白。

天亮了,天也晴了。太阳露出了久违的清光。

兄弟两个急忙来到驿馆,唤醒父亲苏洵,他们没有更多的话,只是轻轻地说:“爹,我们回家吧,我们想娘。”说完之后,二人泪水如雨,簌簌而下。

苏洵也觉得应该回家了。他要带着两个儿子,去向雷太守辞行。子瞻却说:“弟弟,你陪爹去吧,我要去看看雷姑娘。”

子由睁着惺忪的眼睛,向哥哥看了又看,于是点了点头,便跟着爹爹去了。

子瞻什么也没多说,三步并作两步,从州衙的旁门冲向雷家后院。州衙里的人谁不认得他?早有两个役人,将他领进雷姑娘的住房之外。

进了后宅,雷夫人便迎了出来,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子瞻,然后对他说:“雷青病了。”

子瞻并没有止住脚步,仍然向雷青的住处奔去。香云这时走了出来,把他领进房中。

雷青确实病了,她面色发黄,双目紧闭,知道子瞻来了,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子瞻上前拉住她的手,大叫一声:“姐姐!”然后便被泪水蒙住了眼睛。

香云悄悄地走了出去。

雷青慢慢地睁开眼睛。

“你来了?你走吧……”雷青轻轻地说。

“姐姐,是我,我是子瞻啊!你怎么了?”

“子瞻,别说了。昨天晚上,我叔叔来了。他疯疯癫癫的,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夜疯话。你……你走吧……”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子瞻哭了起来,扑到她的身上。

“子瞻……你看看我的手……只看这一回……以后永远……永远不要看了……”

子瞻拿起她的手,他的双眼瞪得很大很大。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她那娇嫩如雪的皮肤再也看不到了,她的手臂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斑纹,就像水塘退水之后,又经烈日暴晒,慢慢地皲裂了;不!她的手臂上不再滑如柔荑,灿如凝脂,而是斑驳渐起,纹隙顿生,像什么来着?天哪!她的肌肤就像那把历时三百多年的雷琴外表一样!不错,就是那个样子!

子瞻大叫一声,昏倒在她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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