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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补充两句
 



  

我只想求仙学道 

世间的俗事烦死啦   

史无奈离家出走,对子瞻来说,确是料想不到;当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觉得史无奈非走不可。

原来那几天史伯伯身体不适,史无奈便没有出去练武,呆在家中侍奉父亲。那天他给父亲抓了几副药,却忘记了买药罐子,只好去找杨妈妈借。可是那天杨妈妈和任妈妈全不在家,她们都被程夫人叫上,到纱縠行里买布去了,家中只有八娘一人,正在院子中绣花。史无奈踌蹰再三,还是进了院中,红着脸对八娘说想借个药罐,给爹爹煎药。

八娘急忙到厨房里给他拿来,却不愿交给无奈,怯生生地问道:“你会煎药吗?”

无奈此时也红了脸,他无奈地说:“不会就学呗。”

八娘便将如何泡药、煎药和滤药,给他讲了一遍,最后才将药罐儿给他。

无奈小心翼翼地从八娘手中的药罐儿,却见八娘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件正绣着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是嫁妆,无奈的脸顿时白了起来:“你怎么做起这个?是给谁做的?”

八娘只好说是给自己做的,说这话时,眼泪也就流了出来。

无奈心中不快,就问道:“怎么,你要出嫁了?你爹妈要把你嫁给谁?”

八娘并不回答,三步两步跑回到自己屋中,想着想着便拉泣起来。

正好这时任妈妈提着绢纱一人先回来,她眼见着史无奈刚从院中走出去,而八娘却在屋子里哭,并且怎么问她,她也不说话,杨妈妈便以为史无奈欺负了八娘,她把纱绢一放,就到前院去找史彦辅。

史彦辅当着任妈妈的面,把正煎药的儿子叫到跟前,问他是怎么回事?

史无奈直筒筒地说:“这事是苏伯伯和程夫人他们做的,与我何干?”

史彦辅是个急性子,一听这小子对老朋友和夫人口出怨言,当然就生气了,他一生气就摸过身边的棍子来,非要史无奈说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史无奈这回真的无奈了,便说八娘因为自己要嫁给程之才,心里难受才哭的。任妈妈听到这儿,也就回去了。没想到八娘越哭越凶,直到程夫人回来还停不下来,程夫人只好自己去劝。

过一会儿,苏洵也进了家门。史彦辅只好拉着苏洵,问个明白。原来苏洵在程夫人怀着前一个女儿时,史彦辅的夫人正好怀着孩子,苏洵便与史彦辅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如果都得了儿子,就让他们拜为兄弟;如果一儿一女,就结秦晋之好。后来史彦辅夫人生了个男孩,而程夫人却又生了个女儿。苏洵与史彦辅两个高兴得很,二人击掌为誓,定要这双儿女长大结为夫妻,史彦辅还喝醉了好几回。不料事世难料,史彦辅的儿子不到一岁时,便因长了白喉没能治好而夭亡,史彦辅夫妇两个悲痛欲绝。过了几年,程夫人又生了八娘,可史夫人却再也没能生出孩子。史彦辅思子心切,终日闷闷不乐。有一天,突然他从外边领了个两三岁的男孩子来,并抱着他来见苏洵。苏洵吃惊地问他孩子从何而来?史彦辅说这是青神史家的孩子,他爹妈生病死了,只剩下此一个孤儿。苏洵当然表示祝贺,只是这孩子比苏洵的二女儿小一点,二人便没再提旧事。谁料时隔不久,苏洵的二女儿居然也染病而亡,只有八娘以后的三个孩子才活了下来。后来史彦辅见到八娘,便有一段心曲,只是前番事情如此不祥,他与苏洵都没再提。谁也料想不到,八娘还不到十六岁,便被程家盯上了,两家世姻,早早地换了帖子。此刻见到史无奈和八娘居然互有情意,苏洵就什么也都说不出口了,他只能对着史彦辅叹了口气:“要是依着我,也想把八娘嫁给无奈,可是,咳……”他一拍桌子,不往下说了。

史彦辅知道自己家境不好,而程濬是进士出身,八娘嫁过去是亲上加亲,于是安慰他说:“兄弟,我是个粗人,说考进士,也是陪着你玩儿。我这儿子天生的一块粗料,他整天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的,哪里赶得上你儿子半点儿?更别提配你的女儿了。”

二人说着说着,也没顾忌无奈在外边听着,几杯茶喝过之后,史彦辅再出门看去,只见药已煎好,儿子却不见了,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平时史无奈也是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史彦辅并不管他,所以就没介意,还在与苏洵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樊狗狗来说,他看到史无奈提着个包袱,拿着根棍走了。

苏洵听了,觉得大事不好,急忙叫过谢能跑,让他按着樊狗狗指的方向去追。

直到天黑,谢能跑才回到家中,说根本就没看到史无奈的影子!

这下子不仅苏洵和史彦辅着急了,子瞻和子由也特别难受。史无奈走到那儿也没事儿,说不定几天后就会回来,可姐姐要嫁给大表哥程之才这个消息,在子瞻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后悔这些天来整天编歌学诗,怎么不知道这件大事呢?想到这儿,他二话没说,拉着父亲进了书房,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问道:“爹,难道您真的要把姐姐许给程大胖子么?”

苏洵心里正急呢,见他如此说话,便也没有好气:“你怎么说话?程之才说什么也是你表哥,他是你亲舅舅的儿子,你怎么能叫他程大胖子?”

子由见父亲朝哥哥发火,便也走过来,并排跪在父亲面前,他说:“爹爹息怒,孩儿和哥哥平日都是这么叫表哥的,以后孩儿不这样叫了。”

苏洵一看两个孩子如此懂事,深知他们了解表哥程之才是个楞小子,再看着子瞻长跪不起,心里便后悔起来。这时程夫人已把女儿哄好,来到这里,一看两个儿子齐齐跪着,就急忙把他们拉了起来。“他爹,他们两个有什么过错,你让他们跪下做什么?”

苏洵气得大叫起来:“我让他们跪了么?是他们自己要跪的!他们两个,是为八娘嫁给程之才的事,觉得不妥,才向我求情的!”

程夫人听了这话,一下子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好半天也没说话,泪水也从她的眼角里流了出来。

 

半个月过去了,史无奈还是没回来。苏洵和子瞻兄弟带着家人到处去找,哪里找到他的踪影?倒是史彦辅大方,他说:“史无奈都十八九了,不会出事,他可能去襄阳叔叔那里去了。”说完这话,史彦辅自己也收拾起行李,要去襄阳。苏洵没有办法,便把谢能跑叫过来,好好嘱咐一番,让他陪着史彦辅去了。

子瞻从此便闷闷不乐,再也没心思读书,寿昌院也不愿去了。倒是八娘很乖,她经常过来劝弟弟,说父母之命是非听不可的,两家都换了帖子,说什么都晚了。子瞻看了看姐姐,想想这朵美丽的鲜花,活生生地就要插在牛粪之上,心中不忍,有一次趁着子由不在,便抱着姐姐的肩膀哭了起来。八娘把弟弟拉到一边坐着,自己却来到案前,拿起笔来,给弟弟写了两句诗:

 

乡人嫁娶重母党,虽我不肯将安云?

 

写完这诗,她便什么也没说,自己一人回到房中去了。子瞻看了那诗,心中更为难受,独自呆了片刻,便走出家门,想到外面散散心再说。

 

子瞻头一回没带着子由,独自一人外出,不知不觉,便来到眉山的集市之上。此时已是晚秋,集市上远没有蚕市的时候热闹,所到之处,人迹稀少,这倒正称了子瞻的心愿。走了一阵子,发现也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于是又转头向东,朝眉山城的东门走去,出了东门,便到了岷江的内江,由于它是岷江支流,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才会起波滔,平日便如镜面一样,人们称它为玻璃江。子瞻到了江边,并没为江面的影致所吸引,却是江边的山上,草木荒芜,让他颇为感叹。这时简上人说的龙的故事再度涌上心头,子瞻隐隐约约觉得,简上人说的事情,好像都跟自己有关,可自己俗人一个,连姐姐的痛苦都减轻不了,还想什么神啊、龙的?就怕有龙,恐怕也是一条缩在地下没有法力的“蛰龙”,想它有什么用处?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地,他竟来到玻璃江与岷江的交界之处。这时只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个渔翁,架着一叶扁舟,正从玻璃江内,向岷江的激流之中驶去。子瞻见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心中大惊:那不正是送给自己却鼠刀的勾台符么?

想到这儿,子瞻再也不能慢慢行走了,他一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奔了过去,想去追那小舟。不料那舟行驶如飞,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勾台符吧着小舟,一边向远处飞驶,一边唱起诗来:

 

梦魂飞入瑶台路,九霞宫里曾相遇。

壶天好景自愁人,秋水泛舟何处去?

 

子瞻听着那歌,眼看着小船顺流而逝,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随他而飞。他一边猛跑而追,一边挥着双臂欲飞,然而双肩沉沉,哪里飞得起来?只好将那首诗默记心里,回到家中,便将诗记在纸上,然后昏昏然,趴在案上,竟然睡着了。

不一会儿,子瞻便觉自己果然身生双翼,犹如彩凤,直飞九霄。恍恍忽忽,见到云里雾中,金玉楼台,直插碧霄,既似瑶台,又如霞宫,仙女来往,神仙如织。子瞻想与他们说话,不料谁都像没看见他一样,只觉浑身凉溲溲的,很是寒冷。他急忙躲进一个大殿,又是跳脚,又是搓手,想去去风寒。这时只见远处一人,坐于大殿之上,手中拿着一个案卷,笑着对他说:“你来了?你是大吴!”子瞻急问:“我是大吴?‘大吴’是什么意思?”那人转过眼过,再也不理睬他。子瞻一急,便三步两步跳了过去,对着那人大叫道:“先生,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大吴’?”那人好像聋子一样,对他摆了摆手,意思是别说了。子瞻心想,我读了那么多书籍,也没见过“大吴”这个典故,你若不告诉我,岂不让我憋死?于是对着那人的耳朵,大声叫道:“什么是‘大吴’,什么是‘大吴’?”

这时突然有人将他提起,惊而问道:“二子,起来,起来!叫什么‘大吴’?”

子瞻只觉身子已被人提起,急忙转过头来,睁开眼睛,却是自己的父亲站在身后。

他揉了揉双眼,然后仰着脖子问道:“爹,你知道什么是‘大吴’么?”

“傻孩子,你怎么大白天的,在这儿做梦?书房里凉,要睡的话,到床上睡去!”苏洵莫明其妙地看着儿子。

子瞻这才知道,刚才自己是在梦中。他看看面前,自己记下的那渔翁唱的歌诗,依然还在案上。他看了看父亲一眼,又问道:“爹,你知道什么是‘大吴’么?”

“轼儿,你在做梦。是不是梦中在说‘大吴’?”苏洵笑了笑,不再叫儿子乳名,而是称他的名字。

子瞻想了想,便把梦中的事情告诉了父亲。这时子由也跑了过来,听哥哥说梦。子由和父亲一样,也不知道“大吴”意味着什么。

“爹,弟弟,莫非梦中那人说我脸长,长得像一条大蜈蚣么?”子瞻胡瞎乱想起来。

“轼儿,梦就是梦,梦里的东西,有时是反的,别再想它!”苏洵劝道。

“爹,您看这首诗,是那渔翁念的,就是那个送给我却鼠刀的隐者!”

苏洵以为他病了,便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儿凉凉的,没事。“轼儿,你那却鼠刀还在,眼下已没老鼠,别乱想了。”苏洵觉得这孩子有些怪。

“爹,您能帮我找到这个人么?有这首诗,就应该能知道这个人是谁的!”子瞻又说。

苏洵心疼儿子,他看了看那诗,知道它不是儿子写的,心中也是怪异,于是便对他说:“好,爹帮你找找看。你带弟弟到院里玩玩吧,别老在屋里呆着。”

 

过了春节,苏家就忙碌起来,因为八娘大喜的日子快要到了。苏洵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加之心中有些隐忧,便决定把喜事办得隆重一些,省得程家小瞧了自己。可子瞻与子由两个却很不配合,一点都不愿帮助爹娘。苏洵也就由着他们,反正他们还是孩子。

到了八娘要出嫁的前几天,院内的那棵杏树已经开花,红红的花朵,带来不少喜气。家里人都很高兴,说这棵杏树今年肯定能结出不少果实来。可是子瞻却一点也不乐。原来他在杏树不远的地方,发现去年被他砍掉了的那棵楝树,又长出很粗的苗来。楝树又称苦楝子,虽然子瞻与弟弟爱玩“接楝子”游戏,却不想让它生在院中,所以去年就把它贴着地砍了。这回见到它又生出粗粗的枝条,一个劲地往上长,子瞻好像有种不祥的感觉,于是便与子由一道,拿来铁锹,想把它连根挖掉。兄弟二人挖了半天,发现它的根竟是扎在下边的一快大石头里,二人吃惊不小。子瞻对弟弟说:“既然如此,它生了便有生的道理,我们不除去它也罢。”

子由却说:“姐姐就要出嫁了,它却长了出来,这,多不好啊!”

子瞻想了想,抬头看到了不远的杏花。他灵机一动,对子由说:“我们何不削下一个杏枝,把杏树嫁接到这苦楝子上呢?这样不是很有意思么?”

子由一听,连连叫好。原来他们二人跟着爷爷,学过用松树根子种松,也学过把家桃嫁接到野柳上。二人说做便做,子瞻拿出却鼠刀,削下一根杏枝,将它下边削得扁扁的,尖尖的,再把楝树枝条齐地削掉,把它的根部用刀劈开,把杏枝插到里面,然后又到后边的苏留山上挖出一截桑树根,从那上面剥下黄色的皮来,一道一道地缠在楝根与杏枝中间,缠好之后,又按爷爷说的,找一些松胶来,滴在上面,再用细土埋上。

这事早就惊动了苏洵,他把夫人叫了过来,远远地看着儿子们在嫁接。可一想到杏花将来会开在苦楝子上,他们的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夫妇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程夫人竟然又流出泪水来。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程家小六子程建用一大早就穿着新衣跑了过来,可子瞻和子由都没理他,只在屋内看书。程建用觉得奇怪,怯生生地走了。

姐姐出嫁以后,子瞻说什么也不愿看书了,更没心思去寿昌院与刘先生谈诗,只是一个人拿着那渔翁唱的诗,在那儿发呆,有时还要与子由一道,跑到爷爷常去的地方转悠,一转悠就是好长时间,自己也不知回来。苏洵心里也很难受,便让子由领着他,去了一趟寿昌院。

刘巨刘微之听了苏洵的话,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苏先生,子瞻不该当我的学生,有时我都觉得他可以做我的老师。你该再找高人,给他指点了。”

苏洵突然想起那首诗来,便与夫人一商量,决定自己去一趟成都,找那儿的州学教授和名人们看看,他们应该知道这诗是何人写的。夫人同意后,他便搭上岷江的船,北上成都。到了成都后,拿出那篇诗四处打听,许多人都是摇头耸肩的,以为他有病。最后苏洵来到州府的官学里,找到一人面目清癯的先生。那先生看了看,便用肯定的口气对他说:“这首诗,好像是张俞写的。”

“张俞是什么人?”苏洵急问。

“张俞就是蜀郡人,他字少愈,号为白云先生。”

苏洵一听,心中便是一动,因为他曾儿子说过,那个送刀给子瞻的隐士,曾说白云居士把他叫做勾台符。于是急问:“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

“在下姓吴,名叫照邻。”

“您姓吴?您叫‘大吴’么?”苏洵急忙追问。

那教授笑了起来。“我哪配叫大吴?我小的时候,听我母亲说,月中有个神仙,名叫吴刚。因他犯了过错,嫦娥便罚他去砍树,可他砍了一斧,那树马上就便长上了,总得不停地砍下去。我母亲说,嫦娥把玉兔叫‘小兔’,把吴刚叫‘大吴’。有了这一大一小,月亮里面才不寂寞。”

苏洵听了这个说法,顿时愕然不知所措。

“先生想问‘大吴’的事,我就知道这一点;若问张俞,我对他知之甚多,可以与你说一说。”

苏洵当下再拜,随他进了书房。吴照邻拿出一卷书来,交给苏洵,让他观看。原来那书张俞十年前给皇上写的一封奏书,那时西夏赵元昊起兵叛宋,契丹人仍是大兵压境,朝廷面临双重用兵。张俞以一介布衣身份,上书皇上,请他派使到北方去,联络高丽等小国,使他们与契丹互相攻伐,然后朝廷再派大将各个击破,以完成天下一统,再造“中国”大势。苏洵看着看着,觉得这篇文字所说的正是自己心里的话,于是手拍着桌子大叫道:“真是千古奇才,千古奇才!怎么张俞又回成都了,朝廷没有重用他呢?”

吴照邻却说:“张俞原是个道人,只因关心国运,不愿看到我朝自称‘大宋’,却受夷狄欺辱,才给皇上上书的。他带着这封奏书到了汴京,设法献给皇上,皇上便封他为秘书省校书郎。张俞根本不想为官,他见皇上并不按自己的计策行事,甩甩袖子便回成都,读书写诗,求仙学道,自得其乐。后来文彦博来帅成都,便把青城山白云溪的杜光庭故居腾出来,请他到那儿居住。你要想见他,可去白云溪,我给你写一封书信,他自然会见你的。”

苏洵听了,当然高兴,当下带着吴照邻的书信,赶赴白云溪来。刚进青城山门,便听到一个樵夫在山间唱歌:  

穷年抚剑独无眠,世路危疑倦往还。

夜半无人残月白,狐鸣枭啸满空山。  

苏洵一听那诗非同凡响,便知必为张俞所作,于是问道:“请问山人,白云道人在家否?”

那樵夫见自己被称作山人,甚是高兴,便向远处绿竹中的几间房子指道:“白云仙人正在家中,你去便能见到。”

苏洵大步小步地赶到房前,早有一人手持竹杖,候在门前。只见他六十左右的年纪,腰直面红,道风仙谷,白发皤然。苏洵急忙拿出吴照邻的信来,没想到张俞将信放在一旁,连看也不看,便问道:“客官何人?有何贵干?”

苏洵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为儿子的事来求他的,便与他谈起了他在吴照邻处所见到的张俞那封上皇帝书中所谈到的天下用兵之事,少不了将自己对苏秦等战国纵横学派人物观点的理解也加入其中。张俞听了,连声叫好,急忙唤出老妻蒲氏,与苏洵相见,二人如遇知音,不分黑白昼夜,二人据案而谈,谈累了便稍加歇息,竟然一口气谈了两三天,仍旧兴奋不已。

到了第三天,苏洵将起身告辞,这才想起子瞻所要打听的人,于是掏出那首诗来,请张俞看。张俞看着,便笑道:“这个勾台符,总把我搬出来垫背,自己却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底细。”

苏洵问道:“勾台符到底是什么人?”

张俞笑道:“勾台符的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其实他是我的师弟。早年我们一同在终南山学道,后来我来了青城山,他便去了峨嵋山。勾台符平生素有大志,惯用奇物怪术,尤其精通剑法,常说如果大宋重用武人,他便可以一剑而定契丹。我到汴京上书时,他曾弹冠相庆,可惜皇上重文轻武,大宋是文人的天下啊!”

苏洵听到这儿,便说道:“我有两个儿子,原被张易简收为徒弟,后来张易简不知去向。这个勾台符,却每每出现在二子面前。请问先生:此中有何奥妙?”

“张先生是我师辈,他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尾,你的儿子能随他读书三年,便是天大的造化。勾台符眼界极高,他的器物灵验无比。此二人如此能器重你的儿子,那说明你的儿子前途无量,你该欣喜才是,为何顾虑重重?”

“先生,我儿子子瞻,已长到一十六岁。他本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近来却什么都不愿做,终日要到山中寻此二人,请先生告我良策!”苏洵请求似地说。

“好吧,既然你的儿子想进山求仙,那就说明他与山有缘,你不妨把他送到连鳌山的栖云寺去,那儿有个琴师,可让他到那儿读书弹琴。以后的事情,全是他的造化,老夫也就说不好了。”

“谢谢先生。明允还有一事,就是想请先生把您的诗作送一首给我,带给小儿学学,不知可否?”

张俞笑了笑,马上取出两张纸来。“这里有两首诗,第一首便是那勾台符唱的;另一首你可能不知道。你带回去,你的儿子喜欢哪一首,就让他学哪一首吧!”

苏洵告辞张俞,并没急于赶回家中。他生性喜欢山水,一听说‘连鳌山’三个字,他的脚便不听使唤了,心想,自己何不先去打探一番,然后再决定是不是把孩子送到那里呢?原来连鳌山在眉州西边七八十里路的丹棱县境内,再往西去,便是雅州府所在地雅安了。苏洵到彭山便下了船,独自一人,向西南方向奔去。他刚刚四十出头,壮心不已,脚力犹健,漫步而走,渡过一条思蒙河,便见四周山上,林木葱葱,流水潺潺,楼台庙宇,隐约其间,他心中大喜,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如果我没家室所累,我也想在这儿长住不走了呢!”

苏洵好不容易来到山顶。他知道栖云寺定在深林之中,于是便到林里寻找,果然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发现一个既似道观、又是佛寺的地方。他向寺门上瞅瞅,发现上边隐隐约约有“栖云寺”三个字样。此时天色已晚,看不清字是谁写的,寺院外边,并无一人。正想敲门打听,突见一个其貌不扬、黑黑瘦瘦、两只胳膊却很长的老道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顶门栓,看样子是要关门。

苏洵急忙问道:“先生,我要找一位琴师,您老人家知道么?”

那道人像没听见一样,对他摇摇头,手指着门外的山道,意思是请他快点回去,然后便把大门一关,“咔嗒”一声,将门拴死了。

苏洵知道自己没有缘份,便一个人,顶着月光,慢慢地摸下山来。

 

苏洵回到家中,便见家人齐齐等在门口。原来两天之前,谢能跑便从襄阳回来了,他说史无奈根本没去襄阳,而史彦辅的弟弟史沆却重病在身。史彦辅没有办法,只好让谢能跑先回来,告诉苏洵,请他在眉州一带再寻史无奈,自己只能等弟弟的病治好了,才能回来。

子瞻见父亲回来了,也不问他有没有打听到那渔翁的下落,只是说道:“爹,我知道史无奈在哪里,您让我出去,保证能把他找回来!”

“你能把他找回来?你知道他在哪儿?”苏洵问道。

“有一次史无奈给我说,眉州西边有座连鳌山,他曾在那儿练过功,他还说过,要带我和弟弟到那儿去呢!”

苏洵听了,心中又是一惊。他看了看儿子,然后说道:“子瞻,你要去那儿可以,只是你弟弟还小,爹要把他留在家中读书,只让你一个人去,你敢么?”

“爹,我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敢?再说,我早就想到山中求仙学道去了,世俗的事情,早就烦死我啦!”

苏洵知道他说的“世俗的事情”是指八娘出嫁的事,心中便有些愧疚。他看了程夫人一眼,只见程夫人早就在一旁不安起来。原来八娘嫁到程家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好,可过了几天,她的婆婆便开始挑毛病了,说八娘的针线活儿不好。八娘上次回来,已经哭了一回。程夫人劝八娘说,女人就是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在之才对你还好,你就忍着吧。

苏洵特别不想让人提起这件烦心的事。他想了一下,故意把话题绕开:“好吧,爹早就知道你想进山找张道人,不过爹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得让樊狗狗跟着你。哦,对了,爹已打听清楚了那个勾台符是谁了,你想知道么?”

子瞻一听这个,便兴奋起来:“当然想知道!他是谁?”

“你先别急,你先看看爹给你带来的诗。”苏洵说着,便把张俞给他的两张纸,先打开一张。

子瞻与弟弟急忙围了上来,只见那首诗名为《题温汤驿》:

 

 

梦魂飞入瑶台路,九霞宫里曾相遇。

壶天好景自愁人,春水泛花何处去?

 

子瞻见了,便惊叫道:“这诗便是那渔翁唱的,只是最后一句不同,他唱的是‘秋水泛舟何处去’,怎么变成‘春水泛花何处去’了?”

“你先别急。这诗原是青城山白云道人张俞的诗,那位隐士是在秋天里唱的,如若不将‘春水’改为‘秋水’,不把‘泛花’改作‘泛舟’,岂不要被你笑话?”苏洵提醒他说。

子瞻顿时明白,便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那,您说张俞先生还有一首诗,那诗呢?”

苏洵再打开另一张纸,只见那上面是一首五绝,诗名叫做《蚕妇》:

 

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子瞻见了这诗,再次叫了起来:“哎呀!这首诗写的,正像我心里想的!子由,你还记得那年二月二十五,我们跟着爷爷去蚕市么?当时我便有这个想法,只是说不来罢了!爹,张俞又是什么人?你快给我们讲讲!”

苏洵拉着两个儿子来到书房,给他讲起白云道人的故事。这时程夫人也进来了,便在一边静听。

 

 

子瞻第一次离开家人,随着起伏的山地出没在峰峦之间,心中别提多快意。十六岁的男孩子,不,十六岁的男人,早就该自己作主了!遗憾的是后边还跟着一个樊狗狗,外加一条小毛驴。那小毛驴身上背的东西可不少,除了吃的用的东西,还有《汉书》和《后汉书》,那是母亲让他带上的,母亲要他第二次读这两套书,是怕儿子忘了她们曾有过同做范滂母子之约,提醒他别在山中净想着求仙学道,却忘记了仕途进取之事。其实子瞻近来特别喜欢看《汉书》,过去他觉得《汉书》比起《史记》来,是严谨有余而生动不足,可是近来再读,却觉得《汉书》有些生动的地方,可能要超过《史记》。比如关于东方朔的故事,《史记》中只记录了他一年取一个小妾的故事,那还是褚少孙补写之后,放在《滑稽列传》之中的,显然位置不怎么重要;而《汉书》则不然,班固用很大的篇幅写了《东方朔传》,而卫青霍去病等几个人才有一个合传呢。子瞻特别喜欢东方朔戏侏儒、斗郭舍人和割肉养妻等片断,那些隐语、射覆用的词儿他全能背下。子瞻心想,东方朔那个时候,皇上和臣僚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地开玩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然的话,东方朔怎么可以“戏万乘若僚友”呢?到了曹魏的侍候,曹丕还可以与臣子们跑到野外学狗叫驴鸣,为何到了眼下,人们提到皇上就得双手合掌以示恭敬,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呢?李白平生最羡慕的就是东方朔,可李白却不能“戏万乘若僚友”,只能“视俦列如草芥”,就是那样,也被那些“草芥”们害得苦不堪言。子瞻想,若我将来长大之后,若能真的厕身朝廷,恐怕连“视俦列如草芥”的机会都没得了呢。想到这儿,他觉得还是面前青山,最为亲切。他想到自己去了连鳌山,极有可能找到史无奈,也可能再遇到那个渔翁,说不定父亲见到白云道人张俞也会来这儿,还有简上人,他也姓张,和张俞一个姓,说不定都是张天师的后代、汉家名士张良的后代呢!

子瞻一边走,一边想,脚步却没有放慢,一会儿便走了一身汗。走过一个山坡,转身向后一看,樊狗狗和小毛驴已经没了影子。子瞻便坐在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歇息,一边观景,一边等着。这时他想起小的时候,他和弟弟一起跟着爷爷,也是往这个方向,到祖宗老祠堂那儿放牛的故事。那个阿柱,生生地把几头大牛赶走了,爷爷不仅没有骂他,反而觉得对不起他,爷爷的心眼真好。子瞻知道,樊狗狗是绝对不会跑的,他在眉州还有个说话嗓门特大的外号叫做小喇叭的老婆呢!那个女人说话嗓门虽大,可人却是很好看的,心眼儿也不错,只是生了孩子之后,腰变得像水桶一样,不该凸起的地方也凸起了。子瞻原来以为小喇叭只会做饭烧菜,没想到她的高嗓门唱起歌来也很好听,动不动就给子瞻兄弟唱“眉州是个好地方”,看样子她对眉州喜欢得不得了,樊狗狗就是换成樊驴驴,也跑不到别的地方去,怎么也不会像那个阿柱,一不遂意就挪了窝呢。对了,子瞻眼着那个小喇叭,六七年里头生了四个女娃子,还赌咒发誓地说,非要给樊狗狗生出个小公狗不可呢。子瞻想到这儿,自己也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远处才传来“得得”的声音,樊狗狗牵着驴子来到了。“哎呀,我说大爷啊,您能不能慢一点呢?您看这头驴子,身上的东西也太多了!特别是这两把琴,虽说不重,可是一边一个,走得快了,便会打驴屁股!我真不知道,老爷非让带上那把破琴做什么!”狗狗一见到子瞻,就发了一大通牢骚。原来自从子瞻改字之后,程夫人便让家人不再称他为“九二爷”,而是改称为长公子,子由则是少公子;家人们习惯叫大爷和小爷。

其实子瞻也不想带那把破琴,所谓祖传的雷琴。是父亲非要他带上的。父亲自从见了白云道人,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让子瞻进山读书,自己却把《孙子兵法》找了出来,看样子他要在家学做诸葛亮,等刘备来三顾茅庐呢!

想到这儿,子瞻笑了一笑,又想到了那把琴。自从那次子瞻将琴拆开,发现它是先人苏味道用的“雷琴”之后,子瞻便觉得这琴未必是个好东西,如果没有这玩意儿,说不定当年自己的先人苏味道就会便成“苏直耿”,而不是“苏模棱”。所以子瞻把琴拆开了,就再也不管了。父亲却把这东西当成宝贝,又让樊狗狗给装上了,想想看,狗狗装的雷琴,应该让驴驴来弹才是!想到这儿,子瞻再看一眼气喘吁吁的毛驴,那驴子居然停了下来,对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呜昂呜昂”地长鸣起来。

早上出门时,为了不赶晚路,鸡叫头遍时他们便被程夫人叫了起来,胡乱吃些东西就上路了。母亲自然是再三叮咛,子由也跟着嘱咐哥哥,可父亲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走时居然连送都没送。他这样做,子瞻心里特别舒坦——父亲把自己当成大人了。既是大人,便要作主,子瞻带着狗狗,把毛驴身上重重的东西卸了下来,把它牵到一堆野苋菜旁,让它吃个痛快,喜得那驴“咴咴”地直打响鼻儿,不再叫了。子瞻与狗狗也坐下来,吃了些东西,又到山涧里弄些水来——自己喝完狗狗喝,狗狗喝完驴驴喝,水足饭饱,这才上路。

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子瞻突然发现面前有座大山伏在地上,山峦圆圆的,后面有个小坡儿,像个小小的尾巴甩在身后;前面一座小山,像一个小小的笔架儿,一半已经插到后山中,而露出的那半个,与后边的大圆丘连起来一看,便是一个大大的鳌头。近处还有两个山堆儿,正似鳌露出的两只脚。原来将这五座山连起来看,便是一个鳌的形状,连鳌山之名,源自这儿!父亲说他没见到什么鳌的样子,原来他是从北边上山,接着又在夜晚下山,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子瞻一时高兴,便忘记了一天的劳累,沿着道儿向连鳌山奔跑而去,急得樊狗狗和他的驴子在后头一块儿嗷嗷直叫。

夕阳光辉,洒向群山。连鳌山色,此刻最美。脚踏鳌背,向西望去,一山如台,横亘云中;纵目远眺,四座雪山,头戴絮帽,落霞如帔。连绵向北,九顶起伏,屏嶂成都;视线东移,一片青葱,尽染紫光,岷江蜿蜒,如带束腰,如蛇穿行。蛇没之处,有山屹立,分明峨嵋。子瞻见此,欢乐顿起,仰面向天,欲作长啸。不料空中,云蒸霞蔚,云儿飘飘,霞也灿灿。颔首移目,更有阵雾,傍山涌起,荡胸而生。哈哈哈哈!狂笑几声,胸中积郁,顿作烟消;偶染芥蒂,不知所在!

领略上述景致,子瞻仍是兴犹未尽。趁着樊狗狗还没来到,便在山上游荡起来。他看到向北不远的山坳之间,有座禅院,甚为雄壮,里面香烟袅袅,分明这里平时善男信女不少,此刻天色已晚,人虽下山,烟火犹在。再往远看,只见几片墨瓦褐墙,隐约出没于竹林之中,莫非那儿就是栖云寺?

这时樊狗狗已然到了身后,看他和驴儿一同气喘吁吁的样子,子瞻什么也没说,叫上他们便往北走。走过那个禅院,只见上面新建的牌楼上,大书“妙德禅院”四个大字,笔法甚为遒劲,一看便知不是凡人所书。寺院之内,僧人众多,或在打扫庭除,或在准备斋饭。子瞻没有止步,再往北走,走过禅院大墙,便见松竹掩映之间,还有几座新修的房子,子瞻走过去,看看门上,只见那儿写着“雷青山堂”四个字,字体与刚才的“妙德禅院”属一人所书,只是字迹小了一些。子瞻正想张望,早见两个女人,像是佣人模样,穿着却也不俗,正从里面伸出头来看他。子瞻心里笑道,原来此处还住着女眷,她们离和尚如此之近,不是笑话么?他没敢多想,便往北走。拐了几步,山道变得崎岖起来。子瞻心想,这才是高人隐居之地,前面肯定是栖云寺了。

果然,拐过两个弯,到了连鳌山的鳌脖子位置上,子瞻见到了刚才在山顶见到的几间墨瓦褐墙。近些一看,原来屋上有些瓦片已经脱落,被人用草给补上的;和刚才那个妙德禅院比起来,这里寒酸了许多。可子瞻心中高兴,若求富贵荣华,何必要到山中?

想着想着,他已来到寺门之前,只见门上有个小门楼,正中一块长方形的匾上,果然写着“栖云寺”三个字,字虽不大,却是汉隶书体,十分古朴苍凉。下边有个题款,开头一个,隐隐约约,却像个“”字。子瞻犹疑一会儿,看不清楚,便想敲门。

正在这时,那门自己开了,里面闪出个老人来,亿抬起长长的双臂,对子瞻微微一笑,张口便道:“公子,莫非你是‘大吴’么?”

子瞻见了那人,便大吃一惊,这个老人,不是给自己送去《阴符经》的老者么?他急忙问道:“老人家,你认得我么?我姓苏,名轼,就是那个曾经写‘读遍天下书,识尽人间字’对联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二子啊!”

“是么?你还记得那事?可我只知道你是‘大吴’啊!”

“我是‘大吴’?大吴到底是谁?”子瞻顾不上虽的,急忙追问这件事情——原来苏洵回到家中,讲了许多白云道人的事,唯独没说什么是“大吴”,他怕孩子和程夫人听了,心里担忧。

老人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既知自己是‘大吴’,却又问别人‘大吴’是谁,你不觉得好笑么?”

子瞻想了一想,自己也笑了起来。“老人家,我知道有人在梦中称我是‘大吴’,可我却不知‘大吴’是人,还是别的东西。老人家,既然您知道我是大吴,就应该告诉我,‘大吴’到底是人,还是蜈蚣一类的怪东西?”

“你把行装先卸下,然后再说。”

子瞻却动也不动:“老人家,我若不知‘大吴’是谁,便是住在此地,又有什么意思?”

“哈哈!果然你够倔的。我先问你,你知道人间有个小兔,却爬得很高很高,上了云霄么?”老人笑道。

“小兔?哦,我知道了,传说嫦娥奔月,带着一个小兔升天,莫非您说的是玉兔?”

“然也,然也。月中玉兔,既为‘小兔’,那月中还有一个人物,被嫦娥称作‘大吴’,这你该知道了吧。”

子瞻恍然大悟。“老人家,原来大吴,便是在月中犯了天条,被罚砍树的吴刚?难道我……”

“好啦好啦,梦中之境,说实便虚,说虚变实,虚虚实实,既可是真,也可是假,何必穿凿附会?来吧,进来吧,先把东西放进来,看那头驴子,背了那么多的东西呢!”

子瞻急忙随他进了院子,见几间房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和樊狗狗一道,先把东西卸下来,摆放停当,然后让他牵驴饮水吃草去,自己跟随老人,将书籍放到正室,走进右侧屋内,见有里面有张木床。他把行李放下,又跟着老人把樊狗狗的东西放在院外西侧的耳房之内,耳房另一头,便是一间灶房。那老人对他说:“这里锅碗瓢盆都有,你们主仆二人,尽管使用,老夫等到了你,便没事了,老夫这就告辞,找我师父去了!”

子瞻听了这话,不由甚感惊讶,他急忙问道:“老人家,你怎能走呢?子瞻来这里是跟您学琴的!”

“哈哈!我这个山野老叟,哪里会什么琴呢?就连我师父也不会弹琴,你听谁的胡说,要来这儿学琴?好啦,好啦,我要去寻师父啦!”

子瞻忙问:“老人家,请问您尊姓大名?”

“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如有人问你,就说我是山野老叟罢了。”

子瞻再度拉住他:“老人家,您知道有个史无奈的人,比我大一点,他是不是也在这山上?”他想,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史无奈找到,说不定还可以向他学武呢!

“史无奈?不知道。前些日子是有一个姓史的小子,在后山上练功,可他被青神的一个姓史的给叫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

“青神还有一位姓史的?是史清卿先生么?四五十岁,还背着一个药葫芦?”子瞻急忙问道。

“哈哈,你越来越胡扯了。青神那个姓史的,背着个药葫芦倒也不假,可他哪有四五十岁?他跟练武的那个姓史的岁数差不多,大也大不了三五岁!怎么,你是来山中读书呢?还是要找什么人?你要找人,你便到山野里找去,别在在寺里呆着;要来寺中,就别乱跑,这可是我师父定下的规矩,不然的话,你就离开,虽住在这儿!”那老人说到这儿,却认真起来。

子瞻心想,我还是先住下来再说吧,既然有了史无奈的踪迹,就不愁找不到他!还有,这位长臂老人说他还有师父,我要问清他的师父是谁,也许就能知道简上人和勾台符的下落呢!想到这儿,他便乖乖地坐下,点着头说:“老人家,我既来这儿,便是来读书。那史无奈是我的朋友,我听他说过曾来过这儿,也就顺便问问而已。”

“什么‘而已’、‘而已’?有些人,没有缘分时,你找是找不到的,有了缘分时,你不找他,他自然会来。你整天说要学道,难道连这点悟性都没有?”

子瞻吃惊地看着他,急忙答道:“是,是!老人家,子瞻全都明白了!”

老人见他已然明白,便笑一笑,打开寺门,扬长而去。

子瞻见到留他不得,只好看着他走出寺门,目送他消失在山林之中。

这时樊狗狗放驴回来了,见到老人背影,也觉得怪,就问:“大爷,这老头儿,真有点怪怪的!怎么我们一来,他就溜了?”

子瞻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月明星稀,山野奇静。

子瞻躺在床上,很长时间都难以入睡。他在想,为什么要说我是大吴?为什么大吴竟是月中那个被罚砍树的吴刚?那么小兔是谁?对了,弟弟不正属兔么?可我是属老鼠的啊!而那个勾台符,偏偏要送我一把却鼠刀!他摸了摸枕边,却鼠刀还在,心里就踏实下来了。这时他才觉得跑了一天,确实很累,于是手摸鼠刀,遁入梦乡。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听到了琴声。子瞻一惊,急忙起身,来到院内。此时北斗斜挂,明月西斜。琴声隐隐传来,不知在何地方。侧耳静听,只听耳边虫鸣之声,窸窸窣窣,更无其它声音。再往前走,便有呼噜呼噜之声传来,那是樊狗狗的鼾声,还有“噗噗”的响鼻之声,分明是院中驴子,见到他后,以示亲热。子瞻茫茫然,再回房中躺下,却又听到琴声呜呜,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子瞻大惊,屏息静听,终于辩出那哀哀琴声,出自正房书堆之中。他再度起身,到了外间,发现两把琴都在匣子之中。子瞻弹惯了那把桐琴,它的声音清泠悦耳,肯定不是它的声音,莫非是那把被自己拆烂了的雷琴在响么?等他打开雷琴,却又没有声音了。子瞻此时毫无倦意,对着那琴楞楞发呆。这时他想起栖云寺门上那字的落款,心中一颤,刹时浑身全是鸡皮疙瘩——莫非这寺,是自己的先人苏味道在此建立,他在眉州无事的时候,便在这里弹琴悔过,如今雷琴到此,为他而悲鸣?

子瞻伸出双手,抱着膀子,好半天后,才觉身上有些暖意。他俄然而起,抱起那琴,便向寺外走去。开了寺门,只见东方已白。转身西望,天高月小。这时他发现寺门之侧,有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向北蜿蜒。他什么也没想,便抱着那琴,延路向北而去。那条小径,早已失修,乱石蹭蹬,高低不平。子瞻也不管他,深一脚、浅一脚只管前行。过了一个坎儿,前面便是上坡,他将雷琴挟在腋下,一手攀着石头树木,只管按着路影往上爬去。几番腾跃,便到了一个高处。这时他举目前望,只见一个亭子遗迹,出现在面前,亭的顶子已经没了,四根亭柱,有两根已经倒在地上,还有两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柱上漆皮脱落,颜色赭黑。唯有一个石台,还在那儿摆着。子瞻走到跟前。坐在台子之上,只听四面山风微微,吹过林梢,偶有带起几声短啸。他将那琴放下,可地上没有平整之处。往下一瞅,原来石台之下,有个空洞。子瞻将地琴拿起,试着往洞中一放,那位置竟然与琴匣大小一样,外边还有许多空余。顺手拿起一片薄石,往上一堵,居然堵得严丝合缝,纵然下起大雨来,也淋不着那琴一点儿!

子瞻吸了一口冷气,又歇片刻,只听山中传来几声猿啼。他想了一想,不敢再呆,于是将琴置于此处,自己回到寺中,再躺到床上,闭目养神。潜心听去,琴声已然不再。而他再三闭目,却难以重归梦境。想想那琴,又觉放在那儿不妥。这时他的心弦已动,真想找个琴来弹奏。他索性披衣再起,拿起那把桐琴,再次奔向后山。此时天已大亮,山明路清,没用多久,便到了后山。这时四望,发知自己所立之处,便是连鳌山的鳌头之上。

“独占鳌头!”一个成语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子瞻顿时兴奋起来,他将琴匣打开,拿出桐琴,放到石台之上,再将坐下石头摆平,把琴匣往屁股底下一坐,手拂琴弦,出手便是一曲《松风》。

弹了好久好久,他才住手歇息。此时只见旭日东升,霞脚穿云而出,天空一片绚丽。树上鸟鸣啾啾,崖下流水淙淙。子瞻心想,此时若不作诗,岂不误了美景?于是他将双手举起,抱于脖后,平平仄仄,拥入脑海。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不远之处一声叫喊:“长公子!大爷!您一大早就跑到这儿,难道您疯了?”

子瞻满腹诗意,被这一叫,如同气球被针扎破,片刻荡然无存。他气得一下气得跳了起来:“狗狗,你怎么回事?偏偏这个时候,学起了驴叫!”

 

白日读书,夜晚弹琴,晨起周游,这日子如同神仙一般,子瞻心中,其乐融融。遗憾的是,他只能在此一处呆着,一旦走到南边,看到那座禅寺,便觉香火之味,令人窒息。回到寺中,见到狗狗和驴子,也就没了诗意。一吃完饭,便抱着琴躲进竹林,弹拨半日,觉得诗兴果然上来了,于是便闭目而吟。他觉得自己独坐在幽静的竹林里,一边弹琴,一边长啸,唯有山中明月,与他相知。心中既然惬意,便按着平平仄仄,用竹棒棒在地上画了起来,刚刚写好,他便用脚将那诗涂抹掉了,原来自己心中之诗,写出来后,竟然与前人重复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白来相照。”这不正是王维的《竹里馆》么?想到这儿,子瞻大为懊恼:好诗都被唐人写完了,为何我偏偏晚生了几百年呢?若我生在盛唐,这种诗界风流,怎能全让王维等人占尽?也罢,也罢!若我把这种诗思写了出来,肯定会被后世腐儒耻笑,说我是从唐人诗境中偷来佳句,拾人牙慧,他自己还要充当大学问家呢!不作也罢,何必给那些腐儒或搜拾残渣者留下口实?

快到一个月了,他们带来的东西耗掉大半,子瞻便让狗狗起身回家,一面向父母报个平安,一面再弄些给养来。没想到樊狗狗正准备走,当晚突然发了高烧,躺在床上直哼哼。这下子好了,身为“大爷”的成了佣人,狗狗反而成了大爷。子瞻小的时候,一旦头痛发烧,爷爷总是让任妈妈给熬点薑茶,喝喝便好。子瞻便到外边野地里挖了几块薑来,加了点茶叶,放在锅里煮了又煮,然后给狗狗喂了下去。狗狗这才抬起头来。子瞻照着狗狗做饭的样子,为他弄了点吃的,自己觉得那东西就像狗食一般,可狗狗居然也能吞下,心里便高兴得很。心想自己独自在外,可以烧饭了,将来万一遇到什么难事,也不会挨饿呢。狗狗躺在床上,见大爷为自己忙着,气得直打自己的脑袋,还骂自己真不是狗玩意儿,让爷操心。子瞻笑着说:“平时你侍候我,病了,就该我侍候你。”狗狗却呜咽着说:“爷啊,天底下哪有让主人侍候仆人的道理啊!”说完竟大声哭了。为了让狗狗开心,子瞻到屋里写了一篇祈求药王孙思邈保佑狗狗平安的文章,念给狗狗听。文章的内容,无非是“狗狗生病,不要叫痛,薑茶一喝,立无沉疴”一类。可是狗狗说这文章特好,长了这么大,也没人专给他写文章,于是他便请大爷给这篇文章取个名字,让他贴在床头。子瞻笑着说:“那,就叫《病狗赋》吧!”说完就写到了纸上,挂在狗狗床头。后来苏轼成了翰林学士兼一代文宗和书法大师,眉州人到处寻找他的墨宝,听说他曾在栖云寺读书,眉州知府便亲自出马进山寻宝,还把樊狗狗的孙子樊三歪子抬在轿上,让他带路。樊三歪子按照爷爷生前的说法,从西屋墙上找到这篇已发黄变脆了的纸边儿,上边只剩下《病狗赋》三个字。即使如此,眉州太守也高兴异常,让人把这篇文章的名称写进了州里的大事编年记录,后来当然也就上了地方志;有一任太守还专门组织一个班子,想恢复《病狗赋》的内容,可惜被他召来的那些才子们,苦思冥想,相对摇头,就像吃了什么药丸子一样,摇了好几个月,官粮耗了许多,也没补出一句来,反而弄得眉州城内,议论纷纷;后来终因那位知州离任,才各自散去。

却说当时樊狗狗在子瞻的侍侯下,五六天的时间病才痊愈,狗狗见粮食快没了,急忙动身回家。临走之前,免不了尽职尽责将如何烧饭等事嘱咐几句,还要大爷别把门里边墙脚下的那堆驴粪给扔了,狗狗说驴粪不臭,晒干了便可当柴火烧。子瞻急着催他说:“你快点走吧,回去让谢能跑来,如果爹娘同意,就让能跑把弟弟也带来这里,同住几天。”樊狗狗这下子更是兴奋,拉着毛驴飞奔下山,回家与小喇叭团圆去了。

 

到了第三天,谢能跑便带着子由来到栖云寺,还带来更多的吃的东西。兄弟两个见了,先是抱在一起,然后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子由说,母亲只让自己在此呆五天,还请哥哥带到各处转转。子瞻二话不说,带着子由四处周游。他们两个到处去找史无奈的踪迹,不料山中尽是香客,谁听到了谁都摇头。他们跑去问庙中的和尚,和尚没更是一问三不知,还说佛道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子瞻无奈,只好领着弟弟到僻静的地方游玩。二人到了鳌头的琴台,子瞻便说雷琴的故事,二人惊奇一回。子瞻又给弟弟讲起“大吴”和小兔的说法,子由更觉特别诧异。子瞻说:“此事和勾符如说的什么‘范贤’、‘薛宣’的事情一样,虚无缥缈,全无可信之处,只能你知我知,纵是父母也不能说,免得他们忧心忡忡。”子由点头答应,二人晚上同眠,白日同游,悠哉游哉,徜佯山林,偶有诗思,便要吟哦,无奈出口之后,便觉不与前人雷同,就与名作相近,二人恨恨不已,只好三缄其口。

到了第四天晚上,子由想到明天又要回家,未免心中怅然。子瞻说:“晚上无事,我与你弹琴为乐,我弹一首,你弹一首,如何?”子由当然高兴,便从《高山》弹到《流水》,由《听松》转入《阳关》。二更时分,月出东山,谢能跑早已跑进了梦中,兄弟两个还是说笑不断。

子瞻再弹一曲《梅花》,子由又抚一首《桔颂》。这些曲子都是他们两个根据古人诗意自己编的,信手弹来,有趣便是。接下来又该子瞻弹了,却是没了新曲。子由灵机一动,突然说道:“哥,蜀人名曲,莫过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你何不弹上一回,让我听听?”

子瞻摇摇头,说道:“蜀人最先知名者,莫过司马相如。不过这个人玩狗起家,又去学赋,一曲《凤求凰》,挑得那卓文君意马心猿,随他抛家离舍,临垆沽酒,好不凄然。可司马相如到了长安,便用《子虚》《上林》,迎合汉武好大喜功之心,实在让人不齿。更有甚者,他衣锦还乡,回到蜀川,在一篇《告蜀中父老檄》中,把川蜀之人,说得个个都是鸡鸣狗盗,每每看到此文,我都想如厕作呕。如今蜀人提起司马相如,还要引以为荣,听到知情者说他的不是,便要为他环护,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挨了司马相如痛骂,还要奉他为祖宗!还有,那个司马相如情不专一,到了晚年还花心浪纵,沉溺于秦楼楚馆,让文君一人,独守空房,《白头吟》出,他才悔过。比起那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的李太白来,司马相如算什么东西?虫豸一个!我不想弹他的东西。”

“哎呀,哥!没事的,弹着玩玩,就我们两个,难道有人会说我们想入非非不成?”子由央求着说。

“弟弟,你都十三了,莫非情窦初开?”子瞻笑道。

“哥哥休要取笑。若说我是情窦初开,那你十六岁了,该是情窦已开才对呢!”

子瞻听了,哈哈大笑。他对弟弟,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这回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于是重调琴弦,奏起《凤求凰》来。子由兴致大起,顺着他的琴声,唱了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通遇无所将,

何司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此方,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胫成鸳鸯!

 

一曲唱罢,二人抚掌大笑。子瞻还要接着再弹,忽听院内“咚”地一声。

子瞻急忙住手,示意子由不要出声。

突然外又是“咚”地一声,分明有人跳了进来!

子瞻二话没说,拿着自己的却鼠刀,拉开房门,便向外走,子由也从后面,跟了出来。

他们出了房门,齐齐目瞪口呆,原来院子里面,站着两位光着脚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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