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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补充两句
 


  

你若有心当范滂

我便能做范滂之母    

简上人离开眉州,二子和同儿便没了心思。特别是二子,就像丢了魂一样,整天去眉山周围转悠,打听简上人和矮脚道人的足迹,看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便以为是巢谷;遇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衣人,便以为是道童陈太初;见到江边的渔翁,更要上前辩认一番。结果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同儿当然还是二子的尾巴,不过同儿也慢慢地大了,知道一些事情了。他对二子说:“哥,既然简上人说我们与他缘份已经了却,我们找他也是找不着的。说不定将来哪一天有了缘份,我们又能碰到他们呢。”

“阿同,不是我执迷不悟,而是这事有些蹊跷。你想想看,简上人既要离开我们,却请了个史先生给我们讲了那么多朝廷的事,朝廷里乱七八糟的,我们还没完全明白,他们就走了,这不很怪么?再说,矮脚道人请来史先生时,还请来个渔翁。那渔翁好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了几声,又唱了一首词曲。我觉得,他是个高人!”二子说。

“哥,史先生给我们抄的《江上渔者》,写得也是渔翁,会不会就是那个渔翁呢!”同儿问道。

二子摇了摇头,突然皱起了眉头,同儿觉得哥哥不是十岁的孩子,而像个大人了。

“阿同,《江上渔者》那诗,决不是简单地写渔翁。范仲淹那么关心国事,他写渔翁做什么?再说,他有那么大的学问,为什么写诗却写得像爷爷写的那样好懂?”二子既是给同儿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哥,‘江上往来人,但见鲈鱼美。’爹不是说过么,太湖的鲈鱼,就是咱们岷江的季花鱼,肉可好吃啦!‘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意思就是鲈鱼的味道很美,可要捉它,可是很不容易呢!”同儿觉得自己对那诗的理解很到位。

“你说的对,要是这诗是爷爷顺口说出来的,那便是你的解法;可这诗是范仲淹说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

“范仲淹怎么了?范仲淹也是人啊?他见到了鲈鱼也要吃的,说不定让他打渔,他还打不出呢,所以写了这么一首诗!”同儿争辩道。

“阿同,范仲淹三番五次到朝中做官,还用得着他打渔?他想吃鱼,买就是了!我想,他说的鲈鱼,肯定是他朝思暮起的东西;他所说的风波,可能就是官场上的风波。”

“那在风波中飘浮不定的渔翁,便是范仲淹他自己了?”同儿也是有些悟性的,经哥哥一点拨,便已明白。

“对!一点都不错!”

“那——,那天矮脚道人带个渔翁来做什么?”

二子这回不说话了。想了半天之后,他才慢慢地说:“阿同,师父临走之前,给我们留下两条路。一条是像范仲淹、欧阳修那些大人们一样,到朝廷中做官去,可那条路的结局,可能就像范仲淹那样,到得都是风波;还有一条路,就是当个渔翁。对,那个渔翁是个高人,是个隐者。师父是让我们在两条道中选择一条呢!”

“哥,要真的是这样,你走哪条道?”同儿不与哥哥争,只是问道。

“我想找师父,我要跟着他们走。”

“师父说了,我们与他缘分已尽,你找不到他的!”

“阿同,你不觉得师父他们那样的人,才是活得最自由自在的人么?他们用嘲笑的口气讲着朝廷里的争斗,用看不起的神色瞅着人世间的事情,我只有在读《庄子》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我长大了,就想学他们那样,远离风波,远离人世。对,我要当道士,或者当隐者,再不行就当渔翁,也要远离尘世的污浊!”二子坚决地说。

“哥,你没搞错吧!我爹考了多少年进士,考不上,还要考;我伯伯和舅舅考上了进士,眉州的人多羡慕啊!还有母亲,整天都盼着我们能有出息,能够光宗耀祖,至少要把舅舅家的几个表哥表弟给比下去。母亲让我们去州里官办的学堂读书,你不愿意去,她已经很难过了;要是你再要出去乱跑,母亲还不伤透了心么?”同儿一听哥哥说他要远离人世,便着急起来,才跟哥哥说了这么多。

“阿同,就算我不当道士,不当隐士,我在家中,当爷爷那样的人,不也是很好么?”二子答道。

“不行,不行!母亲看你那个样子,还会伤心的!”

同儿一说这些,二子便没了言语。这几年爹爹在外游学应试,他们白天要么和爷爷在一起,要么在天庆观中读书玩耍,到了晚上,便和母亲和姐姐在一处。母亲每天都要盘问他们白天做了什么,如果他们说是和爷爷在一起,去玩了,去种庄稼了,那母亲便会叹气;如果他们说在简上人那儿又认了多少字,母亲便会高兴。所以到了后来,二子和弟弟总是跟着爷爷玩一天,再到天庆观中读两天书,这样一来,爷爷高兴,母亲也高兴。母亲有一回站在门边,一面向外看,一面对他们说:“可怜我是个女人,若我是个男的,肯定要和你爹一块儿去考进士。”姐姐当时就插话说:“娘,您要是考进士,肯定早就考上了!”娘忙瞪了姐姐一眼,姐姐便再也不吭声了。二子知道,姐姐也想出来上学,可是眉山的女孩儿只可以在家做活,却不能出门读书,这样真不公平。若不是我母亲也认得许多字,我姐姐岂不是一辈子就守着家里的衣服和盆盆碗碗地过一辈子么?好在姐姐也很聪明,二子和同儿回家的时候,姐姐常向他们打听今天学了什么,如果二子读了家中没有的书,便要他从头到尾讲给她听。二子想,姐姐若是能与自己一起出来,该多好啊!

二子坐在山坡上,还在想母亲和姐姐。姐姐比自己大一岁多一点,可是她处处让着自己。母亲常说小的时候,任妈妈本来是给姐姐乳奶的,可是二子出生后,偏偏也喜欢吃任妈妈的奶,母亲的奶他吃一口就停下了;可任妈妈的奶,他总是吃不够,有时吃饱了还要叼着奶头儿玩。姐姐没办法,只好学着喝粥。想到姐姐一岁多一点,便被自己抢走了奶妈,二子心里很是惭愧。由于自己和姐姐一个奶妈,他小的时候便和姐姐睡在一间屋里,由任妈妈一块儿照看着,可是从去年开始,母亲便把同儿搬到自己一块,姐姐自己住了一个屋子。二子觉得姐姐确实变了,虽然个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可她比自己长得更像大人,还有,他比自己和弟弟都要漂亮。姐姐像母亲,同儿像父亲,自己长得跟同儿差不多,人家却说我更像爷爷。想到这儿,二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长,不那么好看。这时他马上又想到《太平广记》上说的东方朔和汉武帝的故事。汉武帝的脸就特别长,有个佞臣便说脸长寿命长,皇上脸长一尺多,可以活一百多岁。东方朔当时就笑得前仰后合,皇上问他为什么?东方朔说,古时彭祖活了八百多岁,那他的脸岂不有八尺多长?想到这儿,二子自己笑了起来。

“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笑我自己。”

“哥,我们去玩接楝子好么?”同儿说。

“好,到后山上那棵大楝树下玩去!”

二子和同儿没事的时候,最喜欢玩这个玩意儿。这种玩法是跟巢谷学的,必须两个人来玩。在天庆观读书,有时读累了,简上人便让巢谷领着他们玩这玩意儿,一开始巢谷与陈太初一块儿玩,二子与同儿一块和玩。后来他们学会了,巢谷便去做事了,二子便与陈太初玩,谁输了谁就让位,让同儿顶上;若同儿再输了,就有了胜家,大家接着读书;若同儿赢了,那么刚才输了下去的人再与同儿玩一次。简上人让他们三个人最多玩三盘。二子和陈太初有时为了拖延时间,有意拣里边最有趣、最玩不尽的数来玩,一直能玩好长时间。久而久之,他们发现这里有许多“数”的概念,至少是从一到百,加减乘除全部用得上,他们就靠这个,完成了他们的“算”术呢!

二子和同儿来到后山的楝树下,同儿找到一个破碗渣子,拿着它便在地下挖起坑来。二子蹭蹭几下,便爬上了树,将树上成串的青楝子,摘下了好几串,摘了差不多上百个,一一甩在地上,然后跳了下来。他低头一看,只见同儿才挖好五个小坑,他便把那个碗渣子要了过来,又在自己这一边也挖了五个小坑。同儿早就把右脚的鞋子脱下,用光光的脚后跟放在碗渣子挖出的不太圆的坑里,这只脚不动,左脚一用力,身子便转了一圈,脚下的那个小坑,也就被他的脚后跟抹成了一个圆圆的窝窝。二子见他做得如此老到,便想起驾轻就熟这个词来。想到这词儿,他便说了出来,与他共笑一回。

一排五个、两排十个窝窝搞好了,二子又在自己这一边挖了个大一点的坑,再给同儿面前也搞一个,他觉得同儿的脚太小,于是让他把楝子从串儿上摘下来,放进窝窝中,自己也脱下右脚,过了一把‘转窝窝’的瘾,把两个大坑也弄圆了,这才盘腿坐地,与同儿一道分起楝子来。

这种接楝子的玩法,一共选取五十个大小一般的圆圆的楝子,将它们平均分到两排十个小窝窝里去,每个窝里放五个。这时两个人要用“锤子、剪刀、布”的方式决定谁是先手。二子与同儿两拳伸出,三下决定胜负,同儿用“布”而包住了二子的“锤”,同儿先玩。同儿随意抓起一个窝里的五个楝子,向左“走”了起来,所谓“走”,就是走到一个窝儿,便将手中的楝子丢下一个;到了第五个窝窝时手中便空了,这时便要抓起第六个窝窝里的五个,接着往下“走”,再走五窝,接着再抓,这时新的窝窝里已经是六个子儿,要经过六个窝窝才能丢光;再抓一个窝窝,也是六个;六个丢光,遇到个‘一’。将这一个捡起放下,抓起的新窝窝便是七个,把这七个再丢完,便遇到一个空窝。这时同儿将手向空窝里一拍,“扑”地一声,便把空窝之后的一窝七个拿了起来,接着又是空窝,他又拍了一下,把下边窝中的一个楝子也捡了起来。“反正怎么走,都是一窝大的加一个小的。”同儿一边熟练地做着动作,一边把那两窝楝子放到自己面前的大窝窝里,——这便是他先“走”一趟的全部所得。听他的口气,知道这是个定数,谁先走,都是这个结果。

接下来二子便有多种选择了。为了让大家能够看懂这种“接楝子”游戏,我们不妨把当时的局势还原出来:

 

         同儿一方

                      

                              

                O      O    O         O

          二子一方      O

 

那边的同儿已经得到了九个,这边的二子的窝里还是空的。如果二子动三个,往左走(这种玩法规定向左向右随意行走),马上便可凭借空窝而得九个,与同儿一样多。可是接下来同儿按着他的法子,也是进一而得九,那么二子还能再次进一得九,二人又是平手。如果他拿起当中的一个九往两边方向走,结果也是一样。二子觉得这样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个新鲜,有了变化,才有趣味。于是他拿起三个九挨着的右边的一个,向左走起来,这样他转了一圈,见空拍窝,得到了十个,比同儿多了一个。

同儿一看,眼前的局势成了这个样子:

 

         同儿一方    

 

                             

 

                        

 

 

         二子一方    

 

 

同儿这时就皱起了眉头,因为不论他怎么走,他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十个了。同儿想了一下,便拿起十后和一,归邻为二,再一次归一为二,然后走四,用两只小手再拣起十个,轮换着撒了一圈。二子得意地看着弟弟没完没了地拾了拣、拣了拾,他也想看看结果是个什么样子。可这个时候,只见在窝上周游着的那只手突然变大了,说什么也停不下来了,只见那手一颗一颗地往下丢着楝子儿,一会儿把窝窝全丢了满了,满了之后就往别的窝里滚去。不仅二子吃了一惊,就连同儿也吓了一跳,原来同儿的手早缩了回去,是第三只手在空中摆动。

二人急忙抬头,眼睛双双放光,齐齐叫道:“爷爷!”

果然这第三只手是爷爷的,原来苏序见到两个孙子在这儿玩,早就轻轻地来到他们身边。他见这个接楝子接得有趣,便将二子扔在一旁的用不上了的楝子拣到了手中,等到同儿手中空了,他便伸出手来继续丢下去,这下子便多出了第三只手。这只手不仅把两个孙子逗乐了,苏老爷子自己也乐得哈哈大笑。

“爷爷,您喜欢这个么?”同儿扑到爷爷身上说。

“喜欢,喜欢!只要你们喜欢的,我全喜欢!”苏老爷子乐呵呵地说。

过了一会儿,爷爷问道:“二子,简上人走了,你母亲要你去州里官学去读书,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爷爷,我见到表哥他们读的书本了,什么钱学士钱惟演、杨学士杨亿的文章,满篇都是怪字儿,我见到那种文章就头痛!”二子跟爷爷,当然要说心里话。

“哈哈!你们可跟你们的爹一个样子,见到那种文章就头痛。可你二伯父便是读了这些文章,才中进士的;你爹不愿读这种文章,只好名落孙山,到处游荡去了。你愿意学你伯父呢?还是要学你爹?”爷爷依然笑着问。

二子想都不想,说道:“若是学堂里永远是那种文章,我就学我爹;若是朝廷里不用这种文章取进士,我便学我伯父,去考进士!”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说出话来,会让爷爷没有办法!咳!谁让你跟张道长学了三年呢?恐怕是圣人来教你那些文章,你也不愿学了!”爷爷说到末了,叹了口气。

“爷爷,我想去找简上人,你说行么?”二子看着爷爷,乞求地问。

“不行!简上人说他与你缘分已尽,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会见你的!这个简上人,比我岁数还大呢,谁知他这回离开眉州,是成了仙呢,还是解化了呢?”

“爷爷,什么是解化?”同儿不懂这些。

“这人嘛,都是要死的。正常人死了,便是死了;可和尚死了呢,叫做圆寂;道人死了,便称解化。”爷爷说。

二子马上纠正说:“爷爷,您说得不对呢!和尚死了,说是功德圆满了,归入寂静之途,所以叫圆寂;可道人死了,他的灵魂便升到了上天,灵魂与肉体分解了,化开了,所以才叫解化!”

爷爷吃惊地看了看二子一眼,点了点头,然后说:“二子,你说得对,爷爷说不过你。就算张道长他解化了,成仙了,要是他不愿见你,你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那我去找矮脚道人,去找史先生和那位渔翁,或者去找巢谷和太初,他们两个年纪轻轻的,总不会一块儿解化了吧!”二子分辨道。

“不行,就是不行!”爷爷坚决地说着,然后又缓下口气。“二子,别说你跟简上人学了三年,就是爷爷我,也想跟他们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呢。可是我不行,你们也不行。为什么?我有家,有你爹,你伯伯,还有你们,我舍不得;就算我舍得你们,你们在家里还要想我。就是冲着你们想我这个情分,我也不能走啊!二子,要是你也出了家,难道你就忍心爷爷在家里会想你想死?你母亲也会为你而哭死的么?”

说到这儿,苏老爷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旁的同儿听说爷爷要死,母亲也要死,便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二子的泪水也流了出来,他没想到,爷爷和母亲对自己的亲情,此时居然像天塌下来一样沉重。

过一了会儿,爷爷又笑了起来。“二子,我去给你母亲说,让你不去官学读书。可你要答应爷爷,你在家中跟你母亲读书,行么?”

二子高兴地站了起来:“行!爷爷,咱们说话算话!

苏老爷子伸出小手指,拉过二子的小指说:“来!拉钩,上轿,一百年,不许要!”

 

二子和弟弟便静下心来,在家中的南厅房内读书。程夫人把家中的《论语》、《孟子》等适合十来岁孩子读的书全都拿了出来,让他们一本一本地温习,同时琢磨着下面该给他些什么书看。程夫人总觉得苏洵整天读的那些《史记》、《汉书》,还有什么《战国策》、《左传》、《国语》一类的东西,里面人与事情太复杂,许多诸如苏秦、张仪、刘邦、项羽、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的言行,都有些儿离谱,她心想,一本《易经》,已把二子弄得神魂颠倒,若再让他看到古人那么多的事情,说不定他要学远离尘世的鲁仲连和进入深山的鬼谷子呢,于是便把那些史书收了起来,只让他们看浅显易懂的,反正同儿还小,有很多字认不出来,正好二子一面复习,一面教弟弟认字儿。二子这儿翻翻,那儿看看,觉得这些书里全是老生常谈,看着看着就没了兴致,又拿过《易经》,又从树上弄来一些细细的小桃棍儿,玩起八卦来。程夫人见了,便拿过纸笔,让他练字。二子拿过笔来,便认真地写了起来。写了一会儿,程夫人便忙别的事情去了,二子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扔下笔,两手捧着双腮,在那儿遐想起来。看到南厅房的大门开着,他突然想起天庆观的范道士说他会写对联,于是将笔一挥,自己就写下一幅对联,让同儿来看。同儿见那对联是:

 

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

 

同儿见了这十个字,再看看哥哥那志得意满的样子,真觉得天下的书都被阿哥读完了,人间好像没有他不认识的字,一时对哥哥更加崇拜。

二子这时对弟弟说:“阿同,过去人家都在宽敞的书轩里读书,我们何不把这南房的后门也给弄开,让它两面通风,这样一来,南厅不就成南轩了吗?”

同儿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于是便与二子一道,把南墙根儿的东西全部搬开,将后面那个久已封上不用的门给打开了。门一打开,他们才知道,原来后门之外,便是一个小巷,一头直接通着纱縠行的大街,另一头通着后面的苏留山,有些小商贩儿走近道,常从这里穿过。二子一时高兴,便将那副对联高挂在后门之上,得意洋洋地看了多时,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二人怕被母亲发现,说他们两个要跑出去,才将那门重新堵上,却把对联留在了外边门上。

两三天后,他们早把那幅对联忘了。一天下午,他们又在南轩里头读书写字,突然听到后边有人敲门。

兄弟两个吃了一惊,探出头来,到院里看了看,发现家里没人,这才转过身来,将物什搬开,打开后门。

只见门外有个老人,样子甚是奇怪,他个头不高,面色黧黑,身穿破旧衣服,他的两只手出奇地长,好像猿猴一般,左手拄着一根短短的竹杖,右手拿着一本书,正在门前等待着。

二子急忙问道:“老人家,您找谁?有什么事?”

老人看看他,便问道:“这对联是你写的?”

二子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看,我这儿有本书,上面许多字儿我不认得,你能帮我看看么?”说完,他便把那书递了过来。

二子一看,原来那书名叫《阴符经》,上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字儿,还有一些画符儿,二子根本不认识。

“哈哈,这本书,是我家中祖传下来,我认字不多,只读懂其中一半,桀屈敖牙的,可难了。昨天我进城来卖柴火,路过这儿,见到这幅对联,才知道有个高人住在这里。小兄弟,既然你读遍了人间的书,认得了天下的字,请你帮我读读这书,行么?”

二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吹牛吹得大了,《论语》、《孟子》等书他全认得,这本《阴符经》他见都没有见过,其中的字只认得三成,怎么敢在这位自称读得懂一半的人老人面前卖弄呢?

“公子,你就不要客气,帮我读一读,讲给我听听,让我开开眼界,行么?”那老人说得非常诚恳。

二子急忙给老人连连作揖:“老人家,对不起,这幅对联是我写着玩儿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口出狂言,还请您多多赐教!”

老人好像也吃一惊,他惊讶地说:“连公子这样读遍天下书的人都看不懂,我要这书还有什么用呢?好吧,公子,我就把这书留给你,等你将来能读懂了,我再来求教!”说完,他把书往二子手中一放,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

二子和同儿目送老人走到后山,这才回过头来。

“哥,这书上的字,你果然不认得?”同儿还有些不相信,他认为哥哥是向老人客气。

二子更不答话,红着脸将那对联揭了下来,“嚓嚓”几下,便撕得粉碎。

“哥,那对联写得多好哇,你干吗要把它撕了?”同儿问道。

“阿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哥再也不敢说大话了!”二子看着弟弟,怔怔地说。

“哥,要是你真的不认识,何不对着《说文》,一个一个查出来,把这本书也给认全了呢?说不定那老人还会回来找你呢!”同儿认真地说。

二子一想,这话也对,于是便将后门再度关好,自己拿出《说文解字》来,将书上不认得的字一个一个查了出来,还将它们写在纸上,没过几天,愣是把那本《阴符经》给啃完了。

可是那位老人,再也没有出现。

同儿这时高兴地说:“哥,这回天下可没你不认得的字了,再把那对联写出来吧!”

二子听了这话,马上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过纸张笔墨来,重新写了一幅对联,挂在后门的里边。

同儿抬起头来,却见那对联,已由原来的五字句,变成了七字句儿:

 

立志识遍天下字,发愤读尽人间书。

 

吃饭的时候,程夫人进了书房,见到这幅对联,心中不禁大喜。她见到二子的桌上,在《论语》、《易经》下面压着一本《阴符经》,不禁又转喜这忧。他从哪儿弄来这种书呢?看样子,这书已被他读透了!

程夫人觉得儿子大了,不能再让他们看那些启蒙读物了,于是便把那些被自己锁起来的书全都拿了出来,也就是苏洵爱看的《史记》、《汉书》,还有《战国策》、《左传》、《国语》一类。

二子和同儿再回书房,一见这些东西,便高兴地搂着母亲的脖子,一跳老高。

程夫人首先拿着《史记》和《汉书》来,对儿子们说:“你们把这两本书读透了,就知道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二子读了几页,便觉得《史记》更合他的味口,于是便跟同儿说:“阿同,司马迁比班固早,《史记》是哥哥,《汉书》便是弟弟。哥哥先读《史记》,你就读这《汉书》,读完了,哥哥跟你换。”同儿当然同意。

程夫人见到儿子有读尽天下书的志向,又生怕孩子看不懂古人的是非,分不清书里的人物和话语哪儿是好,哪儿是坏,便将手中的活儿全部交给任奶妈他们,自己也坐进书房,陪着儿子们读起书来,儿子们一边读,自己一边给他们讲解。

 

就这样,几个月后,二子和同儿便把《史记》的《汉书》轮换着读了一遍,二子还把《战国策》也看了一半。程夫人见他们如饥似渴,生怕他们囫轮吞枣,贪多嚼不烂,便给他们作出新的规定,让两个孩子拿起笔来,将《史记》和《汉书》抄上一遍,这样可以加深印象,同时还能练字。儿子们当然听话,一人一支笔,边看边抄起来。姐姐八娘见弟弟们门都不出,便时常过来看看,她发现弟弟们读得如醉如痴,便也向母亲提出要求,要与弟弟一起读书写字。程夫人也不管她,反正家里还有任妈妈和杨妈妈,她觉得女儿识一点字也好,整天做女红,都把她给做傻了。

就这样,二子和八娘、同儿一块儿读书练字,一练就是一年多。爷爷见他们练字练得起劲,便去买来一大堆字贴,有书圣王羲之的,还有唐代名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和虞世南的。程夫人要他们先按柳公权楷书的笔法,一笔一划地写。八娘和同儿很守规矩,可是二子却不然,他喜欢颜真卿的笔法,先用颜体抄完了《秦始皇本纪》,便改用虞体去抄《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程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有用多种字体来抄这些故事心里才舒服,不然的话他记不住。半年之后,他把所有的字体都练完了,竟然学着用唐人怀素的草书,去抄《游侠列传》和《滑稽列传》,那些草书,别人看都看不懂,程夫人只好由着他。有一次爷爷看到二子的草书,便笑着说:“二子,我觉得你的字怎么就像我们园子里的豆角秧子,弯弯曲曲地直往篱笆上爬啊!”一下子把全家人都惹笑了。

二子和同儿一边抄书,一边读书,他们都为《史记》、《汉书》中的人物所感动,有时在一起一议论就是好半天。他们为项羽的固执和自大而遗憾,为郭解见义勇为而振奋,为苏武的忠贞而感叹,为李广、李陵一家的遭遇而痛惜。二子最爱说的,还是《汉书》中的东方朔的故事,一说到东方朔的机智和滑稽,二子便把从天庆观中看到的《太平广记》里记载的东方朔的故事,还有一些其它可笑好玩的事情说出来,与姐姐、弟弟一起乐。抄完《史记》、《汉书》之后,程夫人便要他们再读再抄《后汉书》和《三国志》,而二子则时常还要去把《战国策》和爷爷帮他买来的《庄子》拿过来,偷偷地看。有一回二子读《战国策》读到申包胥为了拯救楚国而到秦国借兵,在秦国大庭之中痛哭多日,哭得双目流出血来,终于得到同情,请来援兵那一章,便把弟弟叫了过来,与他一同观看。二子对同儿说:“写文章就要这样写,跌宕起伏,才能感人肺腑呢!”

有一天,同儿读到了《后汉书》中的《范滂传》,觉得不太容易读懂,便请母亲给他讲解。二子急忙收起《战国策》,一本正经地听母亲的话。原来那范滂自幼便有澄清天下的大志,长大之后入朝为官,正赶上汉桓帝时宦官专权。范滂和正直的大臣李膺、陈蕃等人站到一起,后来被宦官们加上“诽谤朝廷”的罪名,将他杀害了。临受刑时,范滂与母亲诀别于断头台前,范滂说:“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您不要过分悲伤,自己多多保重啊!”范滂母亲却说:“既然你想在青史上留下芳名,哪还顾得上尽孝呢?有你这样的儿子,为娘不论还能活几天,都是心满意足的!”说完之后,范滂抬起头来,慷慨地奔赴刑场了。说到这儿,程夫人早已流下泪来,同儿和八娘在一旁,也都哭了。

谁知二子却没流泪,他在一旁怔怔地听了半晌,突然问道:“母亲,要是孩儿将来也像范滂那样,在朝廷里仗义执言,跟坏人斗,也惨遭不幸了,母亲你能舍得么?”

程夫人在一旁听了,突然愣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说道:“儿啊,既然你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娘还会拖你的后腿不成?既然你有心去当范滂,我为什么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呢!”

二子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那块玉珮。那玉珮圆圆的,被丝绳拴着,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后来子瞻觉得自己大了,便将它系在腰间了。子瞻珍惜地摸了摸玉珮,然后又露出孩子态来:“娘,要是真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您这玉珮可以保佑儿呢!可以您……您身上还有玉珮么?”

程夫人见儿子如此关切自己,便觉得二子也长大了。她笑着从自己身边摸出一块玉环儿来:“儿啊,你放心吧,娘这儿还有一块玉环儿,是你爹给我的。有了它,我也会平安无事的。”

同儿这时摸了摸自己脖子下的另一块玉珮,然后叫了起来:“娘,你这个玉环儿是我爹给的?怎么我爹身上没有呢?”他认为这些东西应是成双成对儿的。

程夫人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感伤。“咳!你爹这个人啊,大大咧咧的,他本来也有一块玉环儿,和这个是一对儿,是苏家祖上传下的,可他竟不知弄哪儿去了。我问他,他也不说,这回出门,我让他带上我的,他也不要。”

“娘,您放心吧,爹和史伯伯在一块儿,保证会平安无事!”二子安慰母亲道。

程夫人笑了笑:“好了,越说越远了。你们还是读书吧,不懂的时候再叫我!”说完,她回自己屋里拜佛去了。

二子和同儿埋下头来,又开始读书,读得一天比一天认真。特别是二子,他开始把古代有气节的人的传记集中起来读,并把这些传记全抄了下来。程夫人见此情形,却又不安起来。她想,我一心想让儿子博取功名,可二子一向是任性而为的,若是他真的考上进士,难道也会有范滂那样的遭遇?想到这儿,她决定再也不逼着二子读书了。

可是二子却相反,他终日把自己埋在书堆子里头,从初秋到冬天,竟然没有走出院子,好几个月的时间,兄弟两个全是在已被他们改称“南轩”的南书房里度过的。

 

冬天的一个上午,苏家静悄悄的,孩子们正在看书,苏老爷子在外面草堆子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嘴里咕咕哝哝的,好像又在作诗。这时谢能跑从外边咚咚地跑了进来,一边跑着一边叫道:“老爷子,奶奶!我家的两位老爷,全都回来了!”

众人急忙跑出家门,只见苏洵陪着哥哥苏涣,已经到了门口。苏涣的身后还有两辆马车,车里走下来的是苏家伯母和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女佣人。老爷子和程夫人又喜又惊,喜得是苏洵终于游荡够了,返回家中;惊的却是苏涣正在开封当官,怎么也回来了?莫非他出了什么事情?

“涣儿,你怎么回来了?”老爷子问道。

“爹,一言难尽!快进屋里,我给你慢慢说吧!”

原来苏涣在开封府祥符县当县令,上任不久便遇到一个难以对付的人。这个人姓张名宗,原是祥符县衙门里一个刀笔吏,文书案卷颇为精到,尤其擅长书写状纸,由于他一贯向当事人索要银两,那根笔杆子也就常常往送钱多的那一方歪,当地人都叫他“黑墨嘴”,又叫“歪笔杆子”,还有人替他编了一首歌,说“张宗笔,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偏偏前任县令钱旭就喜欢他这号人物,钱旭由县令升为开封府通判,便把张宗带到府里替他收钱。那张宗借着当地人熟,自己又到了府衙,便把他的儿子张派儿推荐给苏涣,说他办事也像自己一样老道,非要苏涣用他不可。苏涣在官场上做过多年幕僚,一看张派儿操笔的方式,就知道他也是“两头翘”的人物,于是便另外选了一个能把笔杆子拿直了的吕济明来任用,却让张派儿回家等候。张宗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便请出主子钱旭向苏涣施加压力,逼他就范。不料苏涣并不吃上司的那一套,说什么都顶着不办,他还拿出大宋的条文来,说朝廷不许子承父任。这下子惹恼了钱大人,他处处给苏涣小鞋穿。后来开封知府李询知道了此事,便多拨给了祥符县一个名额,说京畿之地,增加一根笔杆子,也可减少县令操劳。苏涣知道李洵为人厚道,以和为贵,也不好再顶,只得让张派儿上岗。那张派儿没干几天,便索贿受贿,被苏涣抓个正着。根据贪赃枉法情节,依照条律,应让他屁股亲吻大板子四十下。那张派儿被施杖刑,马上就抱着屁股跑到他老爹那儿叫屈,张宗听了自然气愤不已,就连开封通判钱旭都觉得这四十板子是打在他的脸上。他们商量片刻,便由钱旭写道文书,说既然打都打了,还得让他官复原职吧。苏涣这下子说什么也不干,把乌纱帽往一边一扔,说你们看着办吧。谁知张宗还有高招,他听说表叔的一个干爸爸孙须善在皇宫中当太监,于是便让张派儿拿着银子,按辈份认那孙须善为干爷爷。孙太监说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他从皇上的马厩里牵出一只龙驹,说是到外边溜马,就一阵风地跑到祥符县衙。苏涣不敢不接待他,问他前来,有何要事?孙太监说:我来转达皇上的旨意,快快让张派儿官复原职!苏涣想,我这个县令虽说是皇上委任的,其实也是吏部下的文书,皇上怎么会为一个刀笔小吏而动金口?于是他拿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请孙须善拿出皇上的诏命来。孙须善一听就急了,他飞马跑到开封府,找到李洵,说自己受了祥符县令的污辱,如果李洵不替他出气,他就把这事闹到皇上那儿。李洵急忙传来苏涣,问明原委,苏涣怒气冲冲地说:“一个匹夫都能如此干扰法律,那我大宋还不是无法无天了吗?如果李大人您也纵容他,我这个县令就不干了!”李洵劝说道:“官场的事情,重要的是学会忍耐。你看范仲淹大人,何等无所畏惧?结果还是被吕夷简教训一通。你先回去忍一忍,我另想办法,一定不会让你再受委曲。”苏涣回到祥符县衙,正好遇到弟弟苏洵风尘仆仆地在门口等着。苏涣把此事给苏洵一说,苏洵便说:“哥,这种受气的官员,你还当个啥?走,跟我回家,看看咱那七十多岁的老爹去。”苏涣听了,便将乌纱帽往大案上一放,收拾一下行囊,带着家小,和弟弟一道回了眉山。

 

听了这段故事,老爷子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苏涣的肩膀说:“好!涣儿,你这么做,才是我苏序的儿子!”当下他让谢能跑和樊狗儿去买来许多酒菜,与两个儿子喝得酩酊大醉。那谢能跑自从见到苏涣带来的开封女子周二丫,那双腿再也跑不利索了,于是老爷子作主,把周二丫许给谢能跑做老婆。谢能跑一听到这个消息,居然一口气跑到后边的苏留山,把山上那条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整天在山上吃草狂叫谁也追不上捉不住的一头野驴给追上了拴好了然后骑回家中,那野驴也就服服帖帖地随着他驮着周二丫与谢能跑一起去里做活。苏家人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更是乐得合不上嘴,说说笑笑地过了一个新年。

苏洵这次回到家中,发现两个儿子都已大有长进,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既没能考中进士、也没能好好教育孩子而歉疚。他向夫人水知说了多少回感谢的话,程夫人只回答一句:“既然你回来了,你来教他们吧。不过,千万别把你在外头游山观景的事情说给二子听,自从简上人离开眉山后,二子一心想进大山找他,好容易被我用《史记》、《汉书》给拴住,若你再将他放走,他爷爷可不会依你。”

苏洵笑了一笑,说他自有办法,于是找到二哥,从他的行囊中翻出了蔡襄的《四贤一不肖诗》和石介的《庆历圣德颂》,给两个儿子看。不料两个孩子都说,那两篇诗加起来共有六首,他们都快能背出来了。他们还问苏洵说:“范大人范仲淹现在哪儿?欧阳修受到重用了吗”?

苏洵见儿子们知道得很多,便很高兴,与他们谈起古今文章来。他见到两个孩子都喜欢秦汉时的文章,便从自己的囊中取出几篇今人颜太初的文章来,告诉儿子们说:“这个颜太初,字淳之,号为凫绎先生,是徐州人。我和你史伯伯与他交往好久,颜太初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二了听到父亲说起史伯伯,便问他道:“爹,你回来了,史伯伯呢?还有,史无奈哥哥呢?”

苏洵笑着说:“史伯伯还有个弟弟,在襄阳给人家当幕僚,史无奈一直在哪儿练剑玩刀,史伯伯也去那儿看望他们去了。”

二子听到这儿,就不再问了,把那颜太初的文章拿过来,细细读了一遍,发现他写的也是一些治国为人的道理,可文章都像说话一样,从自己身边的事情说起,没有一点华丽词藻和刻意雕饰,却让人感到亲切可信。二子说:“爹,这种文章不就是司马迁和班固的文章么?不过他写的是身边事,司马迁和班固写的是古时候的事而已。”

苏洵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称是。“对,对!在这以前,文人学士写起文章,看起来满纸学问,全是精美的辞藻堆砌在一起,大的就像华丽的庙宇,可里头供的神佛菩萨却千人一面,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小的雕琢精工,可看上去就像庙里摆放的蜡肉一样,中看不中吃。天长日久,我再见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就恶心得直想呕吐。可是凫绎先生的这些文章,都是有感而发,想有作为时才写,文字简练,准确精要,说起事来苦口婆心,还拿身边容易见到、让人能够看懂的东西来比喻。我看了这些文章,就像吃了五谷杂粮一样,心里特别舒服。你两个小子记住我的话,如果朝廷还提倡这种蜡肉文章,再过几十年,恐怕连凫绎先生的文章也没有了!”

听了老爹的这番话,二子和同儿深有所悟,他们觉得凫绎先生的文章既好懂,又好写;可他们却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不提倡这种文章,而要人家写那些蜡肉一样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呢?还有,既然爹爹不喜欢这种文章,怎么他还要去考进士呢?

 

新年后的一天,突然一道圣旨来到眉州,官衙里派人来传苏涣,要他快去接旨。全家人不知是祸是福,于是老爷子便让苏洵陪着他一同前往。没过多久,兄弟二人就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原来苏涣的事情发生了重大转折,听传旨的人说:苏涣离开祥符县后,开封知府李洵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当朝龙图阁大学士包拯,也就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包青天、包龙图。老包公一听开封府祥符县出了这档子事,便拉着李洵去找皇上。老包公直接问皇上说:“圣上,难道一个刀笔小吏的任命,也要您金口亲诏么?”皇上说:“这件事情,朕一点都不知道哇!陈衍,朕要你马上查明!”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陈衍急忙唤来孙须善,那家伙吓得磕头也如捣蒜,如实认罪,说是他假传的圣旨。皇上当场便让陈衍把那孙须善发配到海边卖盐去了,回过头来问李洵道:“那个祥符县令是谁?他很有胆量,为了顶住朕身边的人为非作歹,竟然连官都不要了,这样的人不让他做官,还让谁来做官呢?”李洵忙说:“这人名叫苏涣,是成都府眉州人士。”皇上对包公说:“苏涣应该重用!包爱卿,你知道哪儿还有空位子么?”包公说:“离成都不远的阆州,那儿的通判原是章郎杰,因为贪污修建蜀道用的公款,刚刚被老臣送到钢铡下面法办了。皇上,县令以上的空缺,可能只有那一个。”皇上一拍龙书案,就把这事定了。

苏老爷子一听这话,激动得直用老手去抹他的老眼。他转过头来对苏洵说:“老三,你整天说朝廷中没有能人,难道包龙图和李知府不是能人么?皇上不是也很圣明么?你啊,好好给我准备,下回开科举士,你再去试一回,好歹你也考上个进士,给我两个孙子做个样子!”苏洵竟被老爷子说得无言以对,只好连连点头称是。

苏涣接到圣旨,急忙到阆州上任。蜀郡人把阆州叫做阆中,那地方在成都东北、剑阁东南。苏老爷子让谢能跑送他前往,半个月后谢谢能跑就跑了回来,说已将二老爷送到了。苏老爷子却不相信:“你小子八成是一心想着媳妇周二丫,在半道上就溜回来了吧!”

谢能跑连连叫苦:“哎呀呀!老爷子您冤枉我!您不知道,我们进了阆中,就发现那儿的路,修得特别好。一打听情况,老百姓都说,自从阆州通判章郎杰,老百姓都叫他‘蟑螂劫’,因为贪污修路款,被包公包大人给铡成两截。阆州知府为了将功补过,便带头捐款、连夜修路,如今阆州的路修得特别好,我们从成都赶到那儿,只要三天。我一个人回来时,也只用三天!”说完这话,谢能跑又把脚伸了出来,原来他为了赶路,把鞋底都磨穿了。

苏老爷子想了半天,便把苏洵叫了过来。“老三,我听说你哥哥的前任叫做什么‘蟑螂劫’,他把阆中的百姓可给害苦了,既然如此,那儿的知府可能也不是好东西。你二哥去接替‘蟑螂劫’的职务,弄不好会出事的。”

苏洵便问:“爹,您的意思是……要不成,我去看看?”

“美的你!你在外边游逛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这回该你在家里看着孩子,让老爹我去看看蜀中山川了!樊狗狗,这回你跟我走,省得谢能跑到了那儿,又急着往家里头跑!”

二子一听说爷爷要去阆中,急忙上前拉住:“哎呀,爷爷,您出远门,没有不带我的,是不是?”

同儿也跑了过来:“爷爷!上次去剑阁,你都把我扔下了,这回我跟阿哥一快去!”

“对,爷爷,你要带我和阿同一块儿去!”二子也说。

“哈哈!你两个都跟我走,那你爹在家里管他自己?他不是太轻松了么?不行,爷爷这回谁也不带,回来还要看看你们长没长本事。要是没长本事,回头来你们三个一起挨屁股!”

最后这句话,把全院子人全逗乐了。

 

二子与同儿只好跟着父亲在家中读书。过去父亲不在家,母亲对他们管得很严,父亲一回来,母亲自然就不问了。二子和同儿也没想到,原来父亲和他们一样爱玩,教他们读书时,读了一会儿,便要说点开心的事儿。光他们三个还不够,父亲还要把八娘也叫来。这时八娘已经十三岁了,正跟着奶妈任采莲学刺绣,父亲却不让她学,要她来与弟弟一块儿读书写字。

原来苏洵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他的前三个儿女不幸半途夭亡,如今两个儿子是宝贝,这个八娘便是心肝。尤其是八娘长到十三上岁,身上处处现出女孩子的灵秀和乖巧,苏洵就更喜欢她。过去他每一次出远门时,总要抱一抱八娘才出家门,回来的时候,也是先抱抱她,然后才是儿子;这一次回家,发现八娘已是大姑娘了,当着众人便不再抱了,可是父女两个单独在一起时,苏洵还是抱了抱女儿,把八娘抱得脸上通红。苏洵把三个孩子叫到一起,让他们读书,自己却在一旁看他们,他觉得二子眼睛像自己,可脸却像他爷爷,那张脸愈来愈长,虽然有长鼻子和大耳朵衬着,还是不怎么漂亮。同儿更像自己,脸虽然也是长长的,但鼻子和眼睛像他母亲,比二子好看一些,可是他的眼睛不如二子有神,面部有些呆板。只有八娘,鹅蛋型的脸庞,像她母亲,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脚翘翘的,又像自己。苏洵觉得女儿身上集中了父母的所有优点,自己又不指望她有多大本事,所以怎么看,心里都特别舒服。

苏洵自小散漫惯了,对孩子绝不强求,这便使二子和同儿觉得,与父亲一在一起,比和母亲在一起时轻松多了。二子已经把《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全部抄写完了,这些史书中的情节他全能讲出来。而他的笔下的字,就更是多采多姿,他可以在一篇文章中分别用王羲之行书体和唐代欧、颜、柳、虞四家体写出来,最后还要加上几行汉隶。苏洵看了这些,常常觉得自愧弗如。为了让二子多学些东西,苏洵便给他买些画来,让他临摹,还把家中祖传的一把没弦的古琴翻了出来,让他自己装上琴弦,以作练习。二子对画画儿非常痴迷,而且画什么像什么,没有多久便能把家中所有的人、院子中的草木全都画得活灵活现。只是那把琴,不管换什么样的弦子,调子都调不准。二子试着修它,没想到一不小心给整散了,那琴里面的桐木之上,居然刻着“雷琴”二字,旁边还写着“大唐乐师雷鸣制”七个小字。很显然,这把琴是一位名叫雷鸣的乐师送给自己祖宗苏味道的,苏味道把他传给了儿子,留在了眉山。苏洵和儿子们知道了这琴的来历,也就不再多说,因为苏洵知道,苏味道虽然位至宰相,为人却模棱两可,不值得大加推崇,便让佣人樊狗狗把它重新装好,装进琴匣里,放在一边,又到外边给二子重新买了一把桐木好琴,同时还带来两罐棋子儿。不料二子不喜欢下棋,看了几眼他就画画去了,苏洵也不强迫他,自己便和同儿两个对弈。

半年之后,苏老爷子领着樊狗狗,在两个阆中人的护送下回家了,还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儿孙们急忙问他怎么样?老爷子说:“涣儿在阆中干得可好啦,他为政清廉,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比太守的威望还高呢!阆中人爱闹事,动不动就到官府前打官司,有一回我亲自去看涣儿代理知府审案子,他可精明啦,三下五除二,便把一个争吵的事给了结了。洵儿,你要向你哥多多学习呢!”

苏洵这时还有什么说的?只能连连点头说好,只是当着儿女的面被老爷子教训,面子上有些下不来。老爷子到这儿还没完呢,他又从身上掏出一张黄绢,挨个儿把儿孙们和媳妇以及家中的佣人都叫过来看。原来那块黄绢上写着皇上给的御封文字,苏老爷子因为儿子苏涣,被皇上封了个虚职,叫做“职方员外郎”。老爷子却说:“别看这个官不大,也不拿官家的俸禄,只是个虚名而已,可这个虚名是皇上给的,是涣儿给我争的光!”

老爷子说到这儿,苏洵再也坐不住了,他转身便回屋中,开始收拾行李。程夫人见了,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劝道:“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也不是成心给你难堪,你何必当真呢?”

苏洵拉过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夫人,难道我会为老爷子的那几句话生气?我是在二子、同儿这些孩子面前臊得慌!我就不信我苏洵没本事,这辈子就考不上进士了。我这就走,正好明年是礼部大考的日子,我这回一定要去考上进士,让老爷子也高兴高兴!”

程夫人却不这么认为:“你这是何必呢!过去我想让你考,那是因为你年轻。眼看你都四十了,还考什么?我看我们的二子和同儿,将来都会大有出息的,我们等着享他们的福吧。还有,我哥哥不是在彭山当知县吗?前几天他让人告诉我,他听眉山的吴县令说,眉山官学里的学正年纪太大了,讲的东西也都迂腐不堪。你看,我们二子和同儿说什么都不愿去那里上学。哥哥已举荐你到学堂里当学正,一来有件事情做,二来可以把学堂里教的东西给改一改,让两个孩子都跟你去读书,这不也是你的心愿么?再说,我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这几年腰老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古语道:父母在,不远行。如今老父子都七十四了,你再进京考试,放得下心么?”

最后这句话让苏洵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妻子,发现她年纪不到四十,可看上去却像五十似的。是啊,她为我生了六个孩子,而且三个大的全都死了,她受的打击太大了。这个家一直由她操持,也太费心思了。两个孩子能有今天,都是她的心血啊。就这样,她还想着我的事情,求他哥哥给我找份事儿干,真难为她啊!眉山的官学里头,教的那些文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苏洵看来,都是些乌七八糟的没用的东西,他真有心去把那儿改一改,让儿子跟他到那儿去,和孩子们一块儿学习。苏洵想到这儿,便把手中的包袱放了下来。

没想到他们的话,早被外屋的苏老爷子和孩子们听到了。苏老爷子突然大声说道:“哈哈,媳妇,你的一片好心,真是没挑的。可是眉山就这么一个官学,眼下人人都争着要在那儿管事儿,洵儿,你凭你的大舅子,可以谋到这个职位,难道你不怕人家在后面指你的脊梁骨么?就这么个小小的位子,要是能把你留住,我都觉得老脸没地方放。好媳妇,我这话不是冲着你,你的一番苦心,爹爹早就知道。可我的洵儿,他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要么他便惊天动地,要么他就四处飘泊,他是做不好学官的!不要说我不让他做小小的学官,就是我的两个孙子,将来也不许在眉山与乡亲们争这些小小的职位。有本事闯天下去,出了剑门关,天下大无边。你这就动身,去京城考试吧,不要担心我,我的身子骨,好着呢!我能活到一百岁,到那时我要看看,要是我们二子和同儿考上了进士,说不定皇上会封我做个苏老太君呢!哈哈哈哈!”

程夫人听了老爷子这番话,便去给苏洵整理行装,送他再度进京。临行之前,她将自己身上的那个玉环儿摘下来,郑重地拴在苏洵的腰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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