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８１２～８５８），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少年时为令狐楚所赏识，又倚仗令狐绹之力得以考取进士，后来又进入王茂元幕府任职，并做了他的女婿。曾担任过秘书省校书郎，补弘农尉。当时朝廷中以牛僧孺为代表的牛党与以李德裕为代表的李党斗争激烈，李商隐本来不属于任何一党，但有恩于他的令狐绹属于牛党，而他的岳父王茂元又属于李党，因此，李商隐实际上身处两党之间，同时受到两党的猜忌，因而终生郁郁不得志。李商隐是晚唐著名诗人，诗歌艺术造诣极高，诗风惝恍迷离，深情绵邈，语言典丽，结构精密，对后世诗词创作都有深远的影响。
　
　　此诗大约是李商隐暮年时所作，借咏瑟起兴，追忆往昔种种经历，在意象与情感的隐曲交织中传达出极为沉痛的忧生伤逝的心声心态。首联由锦瑟幽怨之声引发“思华年”之感慨，中二联以四幅象征性图景隐括华年之中的人生历程与感受，末联写出“追忆”那当时即已“惘然”之情事的深婉哀情。庄生，指庄子，《庄子·齐物论》中有“昔者庄周梦为蝴蝶”之事。望帝，指周末蜀国君主，名杜宇，相传死后化为杜鹃。这首诗写哀情，却色彩艳丽，境象优美，句句是写听弦声感受，句句又另有寄托，并于音乐旋律、画面形象与诗歌意象的多重叠合中构成丰厚意蕴与朦胧境界。正是由于这种幽约的情感、象征的喻象及朦胧的意境贯穿交织，使得诗的内涵极为宽泛，因此历来对此诗的多种异说，实际上皆不妨相容互通。
　
　　【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这首诗是李商隐在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中所作。诗写初夏晚晴，言外寓身世之感及从自然景象中得到珍重人生、振奋精神的启示。首联点出自己居所及当下时令，“俯夹城”见居所之高，“夏犹清”见天气晴朗，其中已含凭高览眺之情形在。颔联触景生情，刻画晚晴，斜晖沾沐幽草，似天意垂怜，晚晴灿烂，更令人间珍重，“天意”、“人间”并举，极富象征意味。颈联承“深居”，晚晴之中视线高迥，窗牖明媚，心境自亦开朗。末联“巢干”喻晴，“归飞”喻晚，“体更轻”喻精神振奋，则“越鸟”显见诗人自身形象及精神境界之寓托与外化。
　
　　【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二月二日，蜀中风俗，农历二月初二日为踏青节。这首诗是李商隐在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中任职时所作，描写了蜀中春江明媚景色，反衬自己内心郁郁不得志的情怀。
　
　　前四句写江上春景，词语清丽，风格轻快。江上行舟，东风送暖，可见融融暖意袭人，同时，笙歌随着东风、暖意一道吹拂过来，增添轻松愉悦氛围。江岸上，早花初萌，柳丝新绿，似乎在竞相争艳，更有成群的蜂蝶围绕着花蕊飞舞，构成一幅生动的春景图画，有声有色，生机盎然。后四句突然转折，写出自己潦倒身世和失意情怀。万里飘泊，想隐居而不得，所以“忆归元亮井”，元亮，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字。三年从事，依倚幕府，处境尴尬，苦闷异常且无从倾诉，亚夫，指汉代大将周亚夫，这里借指诗人的幕主柳仲郢。在这样的处境中，每逢春景明媚，反而更增愁闷郁抑，所以面对“新滩”新景，诗人不仅略无兴致，反而生出情怀无人理解之感。前后各四句，一写明媚春光，一写郁闷愁怀，两者形成尖锐矛盾，看似极不协调，实际上诗人正是有意识地造成巨大反差，用相反相成的手法，以乐景反衬哀情，从而取得更为强烈的艺术效果。
　
　　【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圣女祠，女道观之别称。这首诗通过圣女祠景象联想到这一从上天谪降人间的神女的处境与感受，并寓托人生遇合之感慨。
　
　　诗的开篇写出圣女祠的景境，并以“碧藓滋”、“得归迟”点明圣女沦谪尘世时久年长。三、四句从“白石岩扉”的门外进而描写整个圣女祠的环境氛围，“雨常飘瓦”、“风不满旗”，生动可感，而缀以“梦”、“灵”，则迷蒙飘忽，如梦如幻，“梦雨”意象的本身又暗含对爱情的期盼意味。五、六句笔势宕开，写出“萼绿华”和“杜兰香”两个仙女自由来去的情形，以此衬托出圣女长谪凡间不得归天的遭遇。结尾更返笔写“忆”，使玉郎相助、天阶嬉戏的仙界景观与开篇岩藓斑驳的现实处境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顿生今昔之感。有人认为这首诗借圣女写一女道士，有人则认为是诗人自喻，其实各种含义不妨兼具，圣女祠就是女道观的别称，因此写圣女可以认为就是写女道士，而诗人“沦谪归迟”的感慨也就借此而表达了出来。
　
　　【霜月】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首诗描写深秋夜景，透溢出月白霜清的寒冷感受。前两句实写观景，无蝉闻雁，表明时节已至深秋，百尺楼高，点出观景主体的位置所在，而由蝉到雁，则使人视线由近处的树枝移向辽阔的长空，由水接天，既写出山长水阔的景境，又使人思绪由具体景事导向澄澈空明。后两句由深秋景境而突发奇想，月白霜清，寒气逼人，而素娥、青女却反而愈显精神，从而造成霜月交辉的自然之美。青女，是主霜雪的女神；素娥，即嫦娥。这首诗以生动美好的喻象摄取霜月精魂，展现出秋之神韵，其中其实寓含着诗人对澄净环境与高洁人格的向往与追求。
　
　　【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是唐代时游览胜地，故址在今陕西西安东南。这首诗写晚登乐游原所见景象，并由此触景生情，表达一种深刻的心理感受。
　
　　前二句实写登古原情形。“向晚”，点明登览时间，从而规定景象特质，“意不适”，表明登览缘由，从而规定情绪氛围。后二句写晚景及感受。“夕阳”二字，拈出晚景精魂，并不作具体描画，仅以“无限好”三字作大笔涂抹，显见心绪纷乱时面对自然景象概观粗览的特点，而“近黄昏”之急转，则明示因时光流逝无可挽回而生的怅惘意绪。同时，无限好的夕阳与近黄昏的无奈，实际上具有深广的象征性，寓含着深邃的人生哲理。
　
　　【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即泾州，唐代泾原节度使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开成三年李商隐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并娶其女，由此被牛党猜忌打击，卷入党争，这首诗就是诗人应博学鸿词科考试因党争倾轧而名落孙山时所作。诗人面对泾原春色，抒发被压抑的远大志向以及内心的不平之鸣。
　
　　首联，登楼即景，展现泾原广袤的春色。颔联以贾生垂涕、王粲远游分别比喻自身忧念国事的怀抱和远幕依人的处境。颈联放言志趣，欲整顿乾坤后归隐江湖，既见宏愿，又显高节，更与开篇的无边春色的实景形成呼应。尾联以“腐鼠滋味”讽刺当道小人，以“鹓雏”进一步挺立自身，显然可见有为而发的内心旨趣。全诗融写景、用典、忧事、抒怀于一体，意脉跳荡，笔力健举。
　
　　【题武夷】
　
　　只得流霞泛一杯，空中箫鼓当时回。武夷洞里生毛竹，老尽曾孙更不来。

　
　　武夷，即武夷山，在今福建崇安南十五公里处，方圆约六十公里，相传尧时彭祖之子彭武、彭夷来此居住，兄弟二人凿山引水，堆石成峰，因名武夷山。武夷山峰峦峭拔，曲水多姿，松竹清秀，有三十六峰、九十九岩、七十二洞、一百零八景，向称福建第一名山。
　
　　诗人面对风景秀美的武夷山，欲赞美其醉人风光，却宕开笔触从武夷君的美丽传说着笔，以渲染名山神秘迷人的内涵风采。相传秦始皇二年的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在山上置幔亭，化虹桥，盛宴款待乡人，称乡人为“曾孙”。诗的前二句即想象当时盛况，仙酒满斟，仙乐飘荡，名山仙气，摄人心魂。流霞，是神话中的仙酒。后二句抒发感慨，武夷洞中毛竹丛生，当年乡人已不可见，人世间固然变幻无常，然而仙人却又何在呢？引人深省遐思。
　
　　【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此诗咏蝉，并藉以寓托身世之感。首联闻蝉鸣而起兴，蝉栖高树，引吭长鸣，本为常景，但却说其因栖高而难饱，长鸣乃企求帮助，最终则徒劳而已，则显见强烈的主观色彩，蝉之处境已与诗人身世暗合。颔联进一步写“恨费声”，蝉鸣一直到五更力竭欲断，而赖以栖身荫庇的高树仍漠然无动，以责树无情这样的无理之思深涵对社会的愤激之情。颈联转笔直写身世，使上文寓意得到明确落实。尾联以“君”、“我”绾合，一方面自身举家清贫与蝉难饱对应，另一方面蝉鸣相警，顿生警世之意，含思深至。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此诗题一作“夜雨寄内”，因此有寄友与寄内两种说法，但从诗意看，作寄内人解，似更为合适些。首句以一问一答领起，既点“寄”之题，又极富表现力，迭用“期”字则透露出归期无日之感伤之情。次句写自身处境，夜雨秋涨声中孤眠独宿，更增凄凉孤寂之氛围。后二句以“何当”掉开笔触，设想异日重聚之时重话此刻分离之情，于诗境回环中映出情思之深婉。四句诗平白如话，但却融凄暗与温煦、感伤与慰藉于一体，曲折萦回，含味无穷。
　
　　【韩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罴。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淡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元和十二年冬，宰相裴度统兵讨平淮西藩镇叛乱，充任行军司马的韩愈奉诏作《平淮西碑》，后因谗言韩碑未突出李愬功绩，宪宗乃令段文昌重撰。李商隐此诗即为此而作。先写宪宗决心平抑藩镇，次叙裴度统兵出征，再写韩愈奉诏撰碑及宪宗信谗而扑碑重撰的经过，最后极力赞颂韩碑之不朽价值。貙，兽名，似狸而大，一名獌。这里喻指淮西藩镇。愬武古通，指李愬、韩弘、李道古、李文通，皆为裴度平淮西时的部下战将。这首诗题为“韩碑”，实则记叙了裴度平淮西、韩愈撰碑两件事，大力渲染平淮西之战的作用与场面，亦正是肯定韩碑价值之铺垫。韩碑与段碑不同的关键在于突出裴度功绩，李诗赞韩亦同样属意在裴，对裴度功绩的肯定及对宪宗信谗的讥刺，深意乃在对君臣相合的强调。联系会昌年间宰相李德裕平定叛镇后反遭贬谪事，此诗尤有借题发挥、讽谕现实意味。此诗叙事议论，酣畅淋漓，语重力健，气势磅礴，“甚似昌黎而清新过之”（屈复《玉谿生诗意》），向来被评为唐代叙事之杰作与七古之殿军。
　
　　【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令狐郎中，指当时任右司郎中的令狐绹。这首诗是会昌五年李商隐闲居洛阳时回寄在长安任职的友人令狐绹之作。首句以“嵩云”、“秦树”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句意分指自己与令狐所在之地，次句写令狐寄书相问，“迢迢”千里，“一纸”书来，自生感念之情。三、四句转写自己境况，以作对来书的回复，并以司马相如曾为梁孝王宾客自比得令狐之知遇，以司马相如之病免自喻闲居。诗中既感念故交，又自抒寂寞，却略无趋奉乞援之态，显示出诚朴的情谊与高洁的品操。
　
　　【杜工部蜀中离席】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此诗大约作于大中六年春，李商隐时任东川节度判官，往西川推狱事毕回梓州时在饯别宴席上作此诗。当时蜀中既有内乱，又有吐蕃、党项之外扰，极似杜甫离成都时情势，因而以此为题寄慨。首联写离别，“世路干戈”，见仓黄形势，“人生何处”，见伤感情怀。颔联承“世路”写“雪岭”、“松州”军情严峻。颈联承“离群”写宴席延酒情形，其中“醉客”、“醒客”发人深省。尾联承“醉客”进而发挥之，用一种以醒观醉的眼光与意识深含沉痛心情。卓文君，汉代临邛人，善弹琴，丧夫后家居，与司马相如相恋，一同逃往成都，因家贫不久又返临邛，自己当垆卖酒。这首诗借杜甫抒怀，诗风亦与沉郁浑厚的杜甫晚年七律风格极为相似。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此诗咏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营建的行宫，发今古兴亡之慨叹。首联点题，以长安宫殿之巍峨反衬炀帝游佚之心之贪远。紫泉，即紫渊，在长安北，这里代指长安。芜城，即江都。颔联以假设语荡开一笔，写足炀帝之荒淫无极。日角，隆额，这里指唐高祖李渊。颈联回笔写现实中隋宫遗址凄凉破落景象，并运用炀帝放萤数斛、栽柳千里两个逸游典实，在今昔对比之中寓无限沧桑之感与深刻讽刺之意。尾联再用杨广梦遇陈后主并请其宠妃张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之典，以反诘语气作设问，揭示出批判荒淫亡国的深刻主题。
　
　　【筹笔驿】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此诗是李商隐罢梓州幕回长安途中经筹笔驿时写下的咏怀古迹之名篇。筹笔驿，在今四川广元北，三国诸葛亮伐魏时曾驻此筹划军事，故得此名。诗中对诸葛亮才智功绩极加赞颂，并借以寄托遗恨，抒发感慨。首联写千载之下，猿鸟犹畏其军令，风云长护其藩蓠，极力衬托诸葛亮当时之威严。颔联陡转，驰骋神智，却成徒劳，降王被押，蜀汉终亡。颈联纡回，探讨原因，诸葛亮不愧管乐之才，出师理应告捷，然关张早逝，时无良将，岂奈命何。层层转折，寓含“恨”意。尾联承此明写“恨”，却又以昔年谒成都武侯祠时已恨意难释作反衬，可见今日亲临其出征故迹之地恨意显然更为怆惘无极。将诸葛亮功业未成归诸命运，显然寓有怀才不遇之现实人生之慨。
　
　　【无题二首】（其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此诗大约是李商隐任秘书省校书郎期间所作。此题共二首，本篇原列第一首。诗写昨夜酒席之上与意中人相望而不能相亲的情形，寄以无限怀念。首联展示当时相望环境，而“昨夜”迭用，明示已成难及之追忆。颔联写今日处境与感受，虽身已相隔，而心却相通。颈联再忆昨夜情形，“春酒暖”、“蜡灯红”的温煦氛围，更增怀想之情。尾联复回现境，一声鼓响惊破美好回忆，不得不如转蓬般走马兰台，日复一日地进行那无聊的校书工作。诗中昨夜今晨情景交错展现，心理线索隐而不露，极见惝恍迷离之美。
　
　　【汉宫词】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此诗咏汉武帝求仙之事，寓含深刻的讽刺意义。前二句将神话传说与历史事实巧妙地组合一体，写汉武帝迷恋神仙之情态，青雀，指西王母所使的青鸟，是武帝与西王母之间传递音讯的使者，现在一去竟然不回，而武帝却仍然长守集灵台等候，足见其迷恋之深，语意中已含揶揄嘲弄之致。集灵台，是汉武帝为求仙而专门建造的高台。后二句转笔写人世现实问题，侍臣中的司马相如患消渴病急需水，而武帝那金茎承露盘中之水连一杯也不肯赐予，足见其迷神甚于爱人，语意与《贾生》中“不问苍生问鬼神”有异曲同工之妙。联系李商隐常以司马相如自比及唐武宗于会昌五年筑台求仙事，此诗实含借咏史隐刺现实政治、感叹自己身世之深意。
　
　　【无题四首】（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此题组诗共四首，其中七律二首，五律、七古各一首，恐非一时所作，本篇原列第一首。这首诗着重抒写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梦绕魂牵的思念之情，通过梦境及醒后情形的感受表达出来。首联逆起，来既无言，去亦无踪，突现梦境特点及梦醒感受，月斜五更则点明构梦之时。颔联分写梦中梦后，“啼难唤”，是梦中别离情形，“墨未浓”，是梦醒急书状态。颈联融梦境与现实于一体，蜡照衾枕，麝熏帷帐，或许是梦境，或许是现实，或许仅是幻觉回味。尾联借仙境难寻之典以加倍之法极写天涯阻隔之恨。刘郎，指《幽明录》中所说在天台山遇仙女的刘晨。一说指曾派人寻访海上仙山的汉武帝刘彻。
　
　　【无题四首】（其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诗在这一题组诗中原列第二首。诗写一深锁闺中女子对爱情的渴求及失望后的痛苦之情。首联描写环境，春雷轻雨，既是实景，又含春心萌动之意味。颔联写女子独处之幽寂情态，烧香、汲井，既是日常生活，又以香、丝之谐音暗寓相思之意。颈联表白内心，以贾氏窥帘、宓妃留枕两个美好故事喻爱情之真挚浓烈。贾氏，指晋代贾充之女，慕韩寿少年貌美，遂与之私通。宓妃，洛水之神，这里指魏文帝后甄氏。甄氏心属曹植却被嫁与曹丕，死后遗物玉带金缕枕赠与曹植，并托梦相告，曹植感其事而作《洛神赋》。尾联陡转，以愤激语写出相思无望之巨痛，与前六句形成巨大反差，显示出无穷的感人力量。从此诗代女子立言的方式看，当有深广内涵，大约意在托寓失意沉沦的身世之感。
　
　　【为有】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此诗摘首二字为题，写一贵家少妇之怨情。首句写少妇之娇媚及闺房之富丽，次句写其贪恋春宵，然“为有”与“怕”之间的因果关系显有抵牾，而正因此为下文的展开留下了伏笔。后二句即直写“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尽，春宵一刻值千金，本应日晏方起，但却因所嫁贵婿须趋奉早朝而辜负夫妇之欢爱。语意与王昌龄《闺怨》“悔教夫婿觅封侯”同妙。金龟婿，指做官的丈夫。前人认为此诗“言外有刺”，实为自身怀才不遇、落魄江湖而发。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诗写暮春时节与情人伤别之情。诗以“别”为中心抒意，开篇即迭用两“难”字，写见难别亦难，重笔抒慨，提升别意，而“百花残”已是伤春时节，又加恨别，则情何以堪。正因超深之情，所以颔联以“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之至痛语写相思。颈联转笔写别后，设想其晓镜鬓改之愁容，夜吟月光之孤影，深情中又见体熨。尾联故言蓬山不远，又使青鸟探看，实叹远不可及，写尽惜别之意。昔人多以为属意令狐绹，今人则多以为纯写爱情。
　
　　【咏史】
　
　　北湖南埭水茫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此诗为金陵怀古之作，概咏六朝之兴亡。首句抓住作为金陵名胜标志的“北湖”、“南埭”，以“水茫茫”形象地画了其已荒芜衰落的图景。北湖，指南京玄武湖，南朝时训练水军之处。南埭，指邻近玄武湖的鸡鸣埭，六朝帝王寻欢作乐之处。次句“一片降旗”概写六朝结局，而缀以“百尺竿”写降旗高伟，则以嘲谑的口吻与象征的意义揭示出六朝君主之荒淫昏聩。三、四句抒发感慨，三百年间，六代更替，皆同一辙，如大梦一场，而对其自恃“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之险要地势以“何处”一笔勾销，则进而表达出“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哲理之思。
　
　　【马嵬二首】（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此诗是李商隐在开成三年居泾原幕时所作，诗共二首，本篇原列第二首。诗咏安史乱中唐玄宗离京奔蜀至马嵬坡时因禁军哗变被迫缢死杨贵妃之史事。首联用“徒闻”否定当时方士于海外仙山寻见杨妃之妄说，并冷峻地指出李、杨“世世为夫妇”之密约固渺茫未卜，而此生夫妇关系却已完全了结。中间二联承“此生休”意回笔写马嵬之变，并以“六军驻马”之严峻事变与“七夕牵牛”的温情浪漫相对照，暗示造成悲剧的原因所在。虎旅，指随玄宗入蜀的军队。鸡人，宫中负责报时的卫士。尾联以“四纪天子”何以反不及平民之家得以保全娇妻之问，引出深刻思考，包蕴丰厚内涵。
　
　　【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此诗讽刺求仙之虚妄，针对当时皇帝迷信神仙、妄求长生而发。诗以西王母与周穆王临别时相约复聚之神话传说为背景，站在仙界的角度，通过对西王母情态的描画，说明人无长生之理。前二句写西王母盼周穆王的神情，开窗遥望，不见穆王踪影，唯有哀民之歌声惊天动地，既隐喻穆王已死之事实，又暗含对帝王求仙、民间哀苦之讽刺与揭露。后二句写西王母盼穆王的心态，既有八骏日行三万里之神速，为何至今不如约前来呢？在期待与疑问的背后，实际上展示出即令仙人王母亦无法挽救穆王一死之事实。黄竹歌，是周穆王所作的哀民之歌。八骏，相传为周穆王所乘的八匹神骏。这首诗由描写仙人而讽刺求仙，构思巧妙新奇，严肃的说理之题仅出之以一动作一疑问，尤增尖利之力与无穷之味。
　
　　【重有感】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长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大和九年十一月，诸大臣密谋诛杀宦官，事泄反被宦官所杀，株连千余人，史称“甘露之变”。李商隐为此曾作《有感二首》，此诗仍为此而发，因加“重”字为题。诗以甘露之变后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两次上表指斥宦官之事开端，表明对局势的关切与看法。首联写刘从谏握有重兵，应与朝廷共忧患。颔联以东汉凉州牧窦融喻比刘从谏已上指斥宦官之表奏，以东晋荆州刺史陶侃喻比刘从谏并未为此动兵，既赞又责，立场鲜明。后四句抒发感慨与期待。“蛟龙失水”喻文宗皇帝受制于宦官，“岂有”极表义愤，“鹰隼高秋”喻猛将奋起，“更无”深表失望，而在一片鬼哭人嚎的现状下何时才能收“星关”、清君侧，极见忧心如焚之情。与，通举，奋起意。幽显，幽指鬼，显指人。
　
　　【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此诗题为“春雨”，实写寻访所爱女子不遇，于春雨中返回独卧的怅惘失落之情。首联点明“怅卧”、“意多违”的自身情态，引起下文。白袷，白色上衣，指闲居便服。颔联逆接，返笔回忆描写寻访不遇情景，由“隔雨”、“飘灯”的生动情境可见雨中凝望之久。颈联折回实境抒怀，远方之人此时亦应感伤春暮，自己的思恋之情只有在梦中寄托。尾联承此寄意，欲缄札相问却无由可达，而“云罗一雁”牵思“万里”，极富象征意味，不仅可见主观情思之外射，且与广阔云天融为一体，而情之深远则更可想而知。
　
　　【流莺】
　
　　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本无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此诗大约是李商隐自桂管观察使幕返京后暂充京兆府掾属时所作。诗咏漂荡流转的黄莺，借以托物寓怀、感叹身世。首联点题，写流莺漂荡参差无穷尽地度陌临流且不知所向的形影，“不自持”显见诗人主观感受。颔联即承此深入莺之心理，啼啭婉美自有其意，良辰美景却未有佳期，可见其“本意”之凄婉内涵。颈联承“巧啭”进一步写莺啼，日夜阴晴，门开户闭，永不停止，既见莺之执著，又见无人理解。尾联关合自身，既已伤春，又听此悲啼，且因无枝可栖而啼音愈苦，写莺与自身至此已融合莫辨。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诗题借月中嫦娥抒孤独情怀，以一种迥异平常的奇特想象衬托诗中主人公的孤寂感受。前二句刻画主人公的孤独处境与永夜不寐情景，烛影深沉，见室内空寂清冷，河落星沉，见夜已将尽，同时暗示主人公仰望天穹的视线及引人注目的一轮孤月。后二句由月逗出奇想，月中嫦娥，偷药成仙，令常人艳羡，但在此主人公眼中，却以之因孤处广寒宫之寂寞无边而悔恨终生，“应悔”之揣度之词，恰将自身感受与嫦娥联系起来。对于此诗中之主人公，或谓指代女冠，或谓诗人自指，然无论是揣度嫦娥心理，还是代女冠抒困守寂寞之情，显皆为诗人自身内心感受的曲折表达。
　
　　【无题二首】（其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此诗写一闺中女子深夜不眠对意中人的思念之情。首联写其深夜缝制罗帐，见孤身独处，而罗帐向为男女好合象征，因以此引出相思之情愫。颔联回忆前次相会时，对方驱车匆匆而过，自己则团扇掩面，表达出既回味又惋惜的复杂心情。颈联进而写相思之苦，“金烬暗”见夜夜不眠，“石榴红”见年复一年，而艳美意象的象征意味，显然又加深了情感内涵。尾联写期待之情，“斑骓垂杨”系情人所在，“西南好风”化用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句意盼相会在即，而曹植原诗意在以男女喻君臣，由此观之，李商隐此诗似亦具有类似寓含。斑骓，是青白杂色的马。
　
　　【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诗写汉文帝求贤召回逐臣贾谊之史事，对文帝虽重贾谊之才却不得其用，只与其讨论鬼神之事而不及国计民生加以深切的讽刺。前二句写事，一求贤访逐，一才调无伦，可见求贤正得其人。宣室，是西汉未央宫前正室，这里借指汉文帝。后二句陡然转折，夜半前席，似求贤若渴，然却仅问鬼神之事，实荒诞绝伦，冠以“可怜”二字，见诗人感受之强烈。联系当时帝王迷仙溺道及诗人每叹“贾生年少虚垂涕”看，此诗实借汉文以讽时君，借贾生以自伤身世，并透露出自身萦系国计民生、不以荣辱为遇合标准之超卓襟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