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巫山高】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李贺（７９０～８１６），字长吉，河南福昌（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郡望陇西，家居福昌之昌谷，后人因称“李昌谷”。元和年间往来于长安、洛阳之间，曾以诗歌作品拜谒韩愈，韩愈劝他考进士，但与李贺争名额者认为，李贺之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因此李贺考进士便是犯了父名之讳。为此，韩愈曾作《讳辩》，但李贺终于未能被录取。在长安时曾担任过奉礼郎，二十七岁即因病去世。李贺诗风追求怪奇，主观想象极为丰富，后人因而称为“长吉师心，故尔作怪”。
　
　　巫山高，本为乐府古题名，出于汉乐府鼓吹曲铙歌。李贺在此运用乐府古题，写出巫山实景，并结合巫山的神话传说，充以神奇的想象，写成一首瑰丽的山水佳章。
　
　　开篇以“碧丛丛，高插天”六个字概括地写出巫山之势，既高耸入云，插向青天，又碧色葱郁，群峰簇聚。而悬崖陡峭，下临大江，更见奇险。正是这样神奇的山势，使人不禁展开神奇的联想。面对巫山，使人首先联想到的无疑是巫山神女，诗人似乎看到神女腾空而起，广袖长裙，拖带着烟云霞彩，在巫山上空飞舞盘旋。接着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提到的楚怀王、顷襄王以及宋玉自己也相继登场，他们在梦中追寻着巫山神女，魂追梦绕，夜追晓觉，面对的是凉风飕飕，飞雨飘飘，山崖上苔藓满布。对此，诗人不禁感叹“瑶姬”一去，千年无踪，只剩下杂草密竹之间，衰老的猿猴在凄厉长啼。通过想象和现实的融揉和对比，使得诗歌意境尤为奇崛幽峭，风调更见秾丽凄迷。
　
　　【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此诗大约是元和初年在长安任奉礼郎时所作。诗以丰富的想象、奇特的比喻描绘李凭弹箜篌的高超技艺。前四句意在点明弹箜篌的人物、时间、地点，着墨却多在“空山凝云”、“江娥啼”、“素女愁”的声音魅力，以先声夺人之势奠定全诗基调。中国，即国中，这里指京城长安。以下十句皆写乐声的神奇效果与感受。先以拟人化的自然喻象摹写声音之起伏变化，继以“紫皇”双关语意，由人君过渡到天帝，从而将摹写乐声之喻象引入仙境，使自己对音乐的独特感受以奇特神幻的形象表现出来。吴质，疑即吴刚，传说中月宫里的仙人。这首诗向来被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并称为“摹写声音之至文”，但若就其感受之奇、喻象之奇、诗境之奇的程度而言，李贺此诗显然远过白、韩。
　
　　【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系乐府旧题，六朝人多以之写征戍之苦。李贺此诗则以之写当代故事，意在勖勉将士奋勇抗敌，矢志报国。首二句写战场情势，以“黑云压城”、“甲光向日”对举，既渲染出阴森而诡艳的景境氛围，又喻示着敌兵压城、我军列阵的实况。三、四句写战场厮杀过程，由日至夜，可见时久，由角声满天与燕脂凝紫，可见战斗之激烈与伤亡之惨重。五、六句写行军追敌，以“易水”这一象征性地名暗示誓死豪情。七、八句即承此明写报效朝廷之决心，结束全篇，标明主旨。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此诗主旨在于通过梦游太空俯视人寰的感受，借以排遣内心的苦闷。诗写由人间所见月色到天上所见人间，在瞬息万变的视界中构成幻象与实境的交织，饱含沧海桑田的历史意识与时光飞逝的人生慨叹。诗虽写梦，但梦游天宫本身却描绘得形神毕现，诗境空灵超脱，物象却清晰可见。诗人的横溢才华固使笔下充满缤纷的色彩，然困厄的遭遇又使其善感的心灵深霾牢落与悲凉。因此，热烈的青春情怀与消沉的迟暮之感的纠结，并通过虚幻的密集的意象表征，便构成李贺这首代表作的根本特点。
　
　　【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此诗全篇充满想象。先由天河想象星云如水，再由星云如水想象其必有声。紧接其后更是置身天上，眼前展开“玉宫桂树”、“仙妾采香”的景象，进而跨越时空，使“秦妃卷帘”、“王子吹笙”并集。秦妃，即弄玉，秦穆公之女。王子，指仙人王子晋。这种理想化仙境的展现，实即处于逆境中的诗人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心理表征，因此，结尾点明人生无常之主题，尤显见其激烈冲突的心路历程。诗的开篇是诗人仰望星空，由现实进入幻象，结尾是仙人俯视尘寰，由幻象返归现实，首尾应接，结构浑融。
　
　　【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此诗由自身怀才不遇而抒发盛年难再之惶惧与痛苦压抑之心态。但其艺术表现却采取“以幻象写真情”的方式，造成诗中桐风惊心、络纬哀鸣、香魂来吊、鬼唱鲍诗、恨血化碧等离奇诡异的幻象接踵呈现，构成充满既凄清幽冷而又瑰丽奇谲的图景与形象的诗境特色。这是李贺集中的一首著名写“鬼”诗，其对鬼的形象的刻画及充满人情味的描绘，主旨实与写仙境之作一样，皆为借以表抒自己抑郁难伸之情怀。
　
　　【秦王饮酒】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黄娥跌舞千年觥。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此诗是以秦始皇事迹为题材的咏古之作。前四句写秦王的威仪与武功，不仅威驱白日、荡尽劫灰，且以“骑虎”画出其生动形象。后十一句转而写天下升平之中秦王沉湎于花天酒地、声色宴乐的情形，在与前四句的鲜明对照中含具深刻的讽刺意味。枨枨（chéng），指弹奏琵琶之声。青琴，古仙女，这里借喻宫女。从李贺咏古诗多为影射当世或借以自抒情怀的角度看，此诗题咏秦王，实际上却“无一语用秦国故事”（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大约是借以隐含对唐德宗李适在平定史朝义叛乱、抗击吐蕃功成之后便纵情享乐的讽谕。李适为太子前曾封雍王，雍州属旧秦地，因以“秦王”暗作指代。
　
　　【南园十三首】（其六）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此为李贺辞官归昌谷后所作，“南园”是其家中庭苑。此组诗杂咏回乡后的思想与生活，共十三首，本篇原列第六首。诗写文学创作不合实用，借以抒发怀才不遇之牢骚与愤懑。前二句自叙艰辛的读书写作生涯，一辈子精力都耗磨于寻章摘句的雕虫小技，自卑之中深含怨艾之情，而“晓月当帘”既是苦读破晓的写照，又是寄托情怀的载体。后二句抒发感慨，辽海之境，战乱不已，纵有屈宋之才，其悲秋之文不仅无用且无处可写。深刻揭示出衰乱之世重武轻文的社会心理本质，一个“哭”字也是对斯文沦丧的哀悼。
　
　　【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刺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此诗大约是李贺辞官后由长安赴洛阳途中所作，借咏魏明帝迁移汉宫铜人之古事，发兴亡之感。前四句从汉武帝于茂陵中“夜闻”写起，慨叹汉宫之败落荒凉，并暗指魏宫迁铜人已去。刘郎，指汉武帝刘彻。后八句转写铜人被移途中的情态感受，“酸风射眸”、“清泪如水”，见其离宫时对旧主的深切依恋，“衰兰送客”、“月出荒凉”，见其无限伤感情怀与悲凉处境。盘，即金茎承露盘。诗中寄想造语奇谲非凡，而寓意又极深沉感人。铜人辞汉情怀，极似诗人自身被弃离京心境，而其中沧桑易代、今古兴亡之感，亦似借以表达对唐室中衰、盛世不再的深婉忧痛。因此，这首诗绝非一般泛泛咏古之作。
　
　　【马诗二十三首】（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此一组咏马诗共二十三首，借马喻志，各有所寓，本篇原列第五首，借马的不被重用，表现志士抱负远大却不遇于时的感慨与愤懑。前二句展现边塞大漠的广阔场景，暗指战马的最佳驰骋之所，实即英雄的报国用武之地。后二句表意，希望良马能披上威武的鞍具，在秋高气爽的疆场上驰骋建功，与本组诗第一首中“无人织锦襜，谁为铸金鞭”同义。而以“何当”设问，则尤见强烈企盼，显然是作者热切期望建功立业的心声。络脑，即马络头。
　
　　【老夫采玉歌】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榛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此诗大约是李贺在长安任奉礼郎时所作。蓝溪即蓝田山溪，地近长安，产美玉，但开采极难，唐时官府征丁开采，玉工常遭生命危险。这首诗即以此为题，描写玉工艰险处境与痛苦心情。开篇以“采玉”叠起，足见开采时间之长，“徒好色”一笔概过，点明为无益之举。水碧，是碧玉名。步摇，指妇人的首饰。以下极写老夫不堪开采之劳，且于倒挂悬崖的极惊险一幕中并列眼前的“悬肠草”与心中的“念娇婴”，将其内心矛盾苦况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前后对照，劳民而无益，讽谕之旨极为明显，同时也是李贺诗中描写民间疾苦的代表作。
　
　　【致酒行】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

　
　　此诗是李贺作于应进士试不得而困居长安之时。诗因“主人”置酒招饮，借以抒发落寞失意、壮志难伸之慨。先借“主人”致酒之词，表明自己有主父偃、马周之才而无其遇的自负与感伤。主父，即主父偃，汉代贤士。马周，是唐初名臣。接着再以自己的答词直表心事，“迷魂招不得”喻心意纷乱，“雄鸡天下白”乃神往之境，表达出对阴霾散尽、否极泰来的向往与信念。结语因之自励，以“心事拿云”批判“幽寒呜咽”，音情激越，催人奋起。诗采宾主对白形式抒发情怀，在李贺诗中别具一格。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此诗是李贺辞官居昌谷时所作，“北园”与《南园十三首》中的“南园”同为其家中庭苑。这一组七绝共四首，皆咏北园新竹，本篇原列第二首。诗写题诗竹上情景，借以抒怀。前二句描绘新竹之上墨色字迹离离可见，而以楚辞自喻其诗，乃意在借《楚辞》中“幽篁路险”意，这样，自己的诗、新竹、楚辞即形成完美构合。后二句写烟雾缭绕无人得见，是竹之恨，更是人之恨，意态浑茫，寓意深厚，而以“无情有恨”移情于物，使物态与人情融为一体，尤富神韵。
　
　　【感讽五首】（其一）
　
　　合浦无明珠，龙洲无木奴。足知造化力，不给使君须。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越妇拜县官，桑牙今尚小。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粱。县官踏餐去，簿吏复登堂。

　
　　李贺以“感讽”为题的两组诗共十一首，大多作于长安，为世事而发。此组诗共五首，本篇原列第一首，有感于吴越蚕农受催租之苦，讽刺官吏贪求。开篇四句先以合浦之珠与龙洲之橘为例，说明贪官污吏的无餍求索必使自然财富遭到毁灭性破坏这一道理，用以统率全篇。木奴，指橘树。以下皆以白描手法具体展示官吏催租的场面与情节，春蚕才蠕、桑芽尚小就来催租，已属离奇，且威胁恫吓，面目狰狞，足见蚕农受尽敲诈勒索之苦。而县官饱餐一顿刚走，簿吏复又登堂，以下情形更是不言而喻。踏餐，即饱食意。此诗极为生动地描述了唐代中期官吏扰民的状况，在表明讽谕时弊之旨的同时，还记录下了珍贵的史料。
　
　　【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干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硕何足云。

　
　　端州之砚石质坚实细润，唐代已享盛名，柳公权论砚时曾推为第一，而在端砚中尤以紫色为名贵。李贺此诗即以酣畅笔墨热情赞美杨生所藏之青花紫色端砚。此诗结构甚奇，全篇十句，前九句一气而下，极力描写砚工制砚的过程及砚之精美，从取材、成型到适墨、利笔，无不极臻神奇之境。后一句陡然转折，以“孔砚宽硕”与之对比，指出孔砚徒有圣人之名，虽硕大而不适用，既显示出明确的实用价值取向，又进而反衬这一端砚之可贵，并隐然回应篇首之“巧如神”，体现出巧妙的艺术构思。佣刓，意即把石块磨治雕刻成砚。孔砚，指以孔子出生地尼山石制作的砚。
　
　　【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此诗以光阴易逝、人生苦短起兴，表现对神仙虚幻之说加以否定与讽刺的主旨。开篇十句感叹时光流逝，点明“苦昼短”之题，而“时光”在此已被拟人化，在予人以可见的感受的同时启动下文之奇想。中十句设想只有斩杀烛龙而食之，使昼夜不能替转，方可驻时延寿，以不可能之事隐含对“服金吞玉”以求长生之举的否定。后四句揭明主旨，不仅直言并无升天成仙之事，而且以一代雄主的汉武帝、秦始皇求仙梦想全都落空的事实为例，雄辩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任公子，古仙人名，传说他骑白驴升天，但其事无考。刘彻，即汉武帝。嬴政，即秦始皇。鲍鱼，秦始皇死于外巡途中，为防止有人乘机作乱，乃秘不发丧，将鲍鱼置于灵车上，以掩其尸臭。此诗否定神仙之说，实具对当时求仙成风时弊的针砭之意，而全篇议论，句式错落，又显见“以文为诗”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