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贺母校山东大学百岁华诞

季羡林

  母校山东大学今年一百岁了。但是,我成为山大的校友却已经有七十五年了,是校龄的四分之三。这样的人如今恐怕很少见了。

  如果有人觉得奇怪的话,我需要解释一下。1926年,我十五岁,正谊中学毕业以后,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当时的山大校长是山东省教育厅长、前清状元王寿彭。记得高中有一个校长,姓名都忘记了,他好像是从未在高中露过面。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祭孔典礼。全体高中学生都集合在山东大学校本部。大门好像是对着正觉寺街。校内有金线泉,距趵突泉不远。当时庭院深深,我自己不知置身何处。现在已经把大墙拆除,与趵突泉区连在一起。几个济南名泉:趵突、金线、漱玉等都成为近邻了。

  当时主祭人是奉系军阀山东掖县人张宗昌,陪祭的有王状元等,都穿着长袍马褂,行三跪九叩礼,气氛极其庄严肃穆。我虽年幼无知,涉世不深,却在心里默默地感到好笑。特别是那一位长得五大三粗的“狗肉将军”山东督军张宗昌,平日无恶不作,奸淫妇女,这时却俨然装成了一副正人君子、圣人之徒的模样,满脸正气,义形于色,怎能不让人感到十分滑稽可笑呢?

  不管怎样,山大高中也是山大的一个组成部分,已经无可置疑。我是山大的校友,也名正言顺,决无攀龙附凤之嫌。

  当时高中文科设在济南北园白鹤庄,清流环绕,绿柳成荫,风景绝佳。教员水平甚高,可以说是极一时之选。教历史和地理的是祁蕴璞老师,他勤奋好学,订有多份日文杂志,对世界政治和经济的发展了若指掌。他除了上课外,还常作公开报告,讲解世界大势。国文教员是王崑玉老师,文章宗桐城派,个人有文集,但我只读过稿本,没有出版。教英文的老师姓刘,北大毕业生。我只记住了他的绰号,名字则忘记了。教数学的老师姓王,名字也不记得了。儿位老师的学问和教学水平,都是极高的,名扬济南教育界。另外还有一位教经学的老师,姓名都已忘记,只记得他的绰号叫“大清国”。他的口头禅是“你们民国,我们大清国”,绰号由此而来。但是他学问是有的,上课从来不带书。据说,《五经》、《四书》,连同注疏,他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还能倒背,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这恐怕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在这样十分优越的自然环境和教学环境中,我埋头苦干,扎扎实实地读了两年书,为我以后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被迫辍学一年。1929年,日寇撤走,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成立,我继续就读。这事与山大无关,我就不详细叙述了。

  从我成为山大校友以后漫长的七十五年中,山东大学同国内许多著名的大学一样,走过一条悠长而又曲折的道路。这条道路并不平坦,也并不笔直,有时布满了鲜花,五彩斑斓,光彩照人;有时却又长满了荆棘,黑云压城。校址也迁来迁去,有时在济南,有时又在青岛,最后终于定居在济南。在建国前有一段时间,大概是30年代吧。山大当时还在青岛,许多全国著名的学者和作家在那里任教。许多人都认为,那是山大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或者高峰之一。无论中国或外国,一个大学不能永处于高峰时期,一个系尤其显著,山大自不能例外。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山大高峰迭出,现在巳成为全国著名的高校之一了。

  我虽然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从国内到国外都在教书;但是,我决不敢承认自己是一个教育家。感性认识我是有的,却没行提高到理论的高度。根据我的观察和体会,一个大学,特别是一个系是否是处在高峰时期,关键全在于有没有名师。中国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这话一点也没有错。学生年纪轻,可塑性强,影响他们最大的还是老师。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一个大学,一个系不能永远处于高峰时期,关键也在于老师。我举一个最彰明昭著的例子。我的洋母校德国哥廷根大学的数学系,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20年代,因为出了几位世界级的数学大师,比如FKelin,DHilbert等,名震全球,各国学子趋之若鹜,一时成为世界数学中心。这些大师一旦离开人世或退出教席,而后继者又不能算是大师,世界数学中心的地位立即转移。这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另外一个例子就是清华国学研究院,虽然只办了几年,但是毕业生几乎都成为名教授,原因也在于国学研究院有著名的四大导师。这个例子是众所周知的。

  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曾说过几句话:“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建国以后,周扬同志也说过几乎是同样的话,时代迥异,而看法全同,可见这几句话是符合真理的。山东大学在过去和现在都有大师级的学者。这是山东大学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天的山东大学最重要的原因。

  眼下,教师的重要性已为全国各大学以及其他高等学校所普遍认可。重金征聘教师的广告在各大报纸上随时可见。有的待遇高得惊人。但是,我认为,这种办法实际上是互相挖墙脚,我不敢苟同。我不希望山东大学也这样做。

  不这样做又当怎样呢?我个人觉得,大学有时候从外校进几位教师是必要的,这有利于人才的交流。但是,想真正获得名师,甚至大师,最根本的办法还是自己培养。我总认为,现在大学里教师提职提级的做法还有待于认真地改进。现在吃大锅饭的残余流风未息,余威犹在,这很不利于人才的成长。最理想的办法是公平合理地、实事求是地发现年轻有为的人才,然后加以精心培养,给他们创造条件。在待遇方面可以破格,在提级方面也可以破格。对他们在政治上严格要求,在业务上严格督促,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努力,期以数年,必能有成。据我个人多年的观察,现在学生中和青年教师中确有特立独行有很大潜力的人才。千里马是有的,愿我们的学校领导都能成为伯乐。

  今年是一个新世纪21世纪的第一年,也是一个新千年的第一年。我们国家的形势是好的。政治上安定团结,经济的发展已成为亚洲的龙头,举世瞩目。在这样关键时刻,山大迎来了百年校庆。对人类来讲,一百年是高寿了。但是对一个大学来讲,同国外许多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学比较起来,还只能算是一个小弟弟,有如初升的旭日,将越来越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学校党委和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校长的领导下,我的母校将会有光辉的前途。我这个做了七十五年校友的老校友,从内心深处向母校奉献出诚挚的祝福。

2001年8月11日

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