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汉
帝王作品
我国学术思想,至春秋战国时,可称发达臻极,文学却不然。学问的发现,本来不易有多方面的,因为人类智力有限,往往专于此即忽于彼。春秋战国的文学虽不很发达,然而有多数思想家,都赖文学以表见他的主张,而且民间文学,也能在当时文学界占重要地位。秦时一切学术,俱遭遏止与摧残,文学亦受同样的厄运。不过为时不久,汉兴后就提创文学,且与儒术并重,而帝王中亦有伟大作品。于是文学的地位,又日渐巩固了。
汉初项羽的《垓卜歌》,慷慨悲壮,读至末句,未有不为之哽咽者。刘邦平定天下,衣锦回乡时所作《大风歌》,很表出他志得意满的骄情;为戚夫人所作《鸿鹄歌》,却满是叹伤而有郁郁不得志之概。他是位不识字的亭长出身,后来竟能歌此二歌,于是可见文学的产生,决不是文字能力所可限制的了。
到武帝时,好与域外交通,却引起了许多战争,战争本是违反人道的事,因此就有许多不平的哀鸣,在文学中表现出来。而在帝王自身,却并不感到此种痛苦,所以武帝虽然是位不可多得的帝王文学家,而他的作品,只限于柔和惋伤一流,而且也没有高祖的帝王气概。《瓠子歌》虽然有悲天悯人之思,然而并不沉痛。其他如《秋风辞》有乐极哀来之意,辞章极优美。《李夫人歌》于具体的文句中,表尽哀慨之能事。《柏梁诗》与臣下合作,后人以为联句之祖;但其中有臣下所不宜说的话,所以有人疑为伪托。他的唯一的伟大作品,要算《落叶哀蝉曲》。他对于李夫人,万分恩爱缠绵,所以每在追思时,便很自然地发出悱恻的悲感。全诗描写一个人静坐而哀思,有绘形绘心之妙!其余如《蒲梢天马歌》,便无甚价值了。
昭帝曾作《淋池歌》,描写亦佳。
司马相如与司马迁
如以人格论,司马相如比司马迁简实相去太远,不能相提并论。在文学史上,他们因为同时人,所以往往提在一起;也因为二人的文学不相上下的缘故。
司马相如初事景帝为常侍,又为梁孝王客。孝王死,归蜀,家贫无以为生。适临卬富人女卓文君新寡,相如诱她私奔,复以计分得岳家财产。此后又事武帝,奉使至蜀,略定西南夷,显赫一时。但不久即病消渴而死。他的爱情很不专一,当一朝得志时,便想娶茂陵女为妾。这事引起了文君的愤火,作《白头吟》以示决绝,方才作罢。今人评他非意气感慨之士,不过是浮华柔媚的诗人,即就他的作品而论,也确切之至。他既因《子虚赋》为武帝所赏,更为《上林赋》以媚之;知武帝好神仙,所以作《大人赋》,知武帝好虚荣,死时犹留《封禅书》,以博身后荣誉。不过这许多作品,词藻瑰丽,气韵深宕,实是古典文学之特出者。他的《长门赋》亦很出名,而文情却特别的凄艳。
司马迁的性格完全与相如相反。他为了仗义辩友之冤,以致处腐刑下蚕室,而亲友不肯一助,自己又家贫不能赎罪。(汉时可以钱赎罪,以罪之大小而定其价。)愤慨之余,发其平日所得之学问,著成《史记》。《史记》一书,不但在史学上是空前杰作,就在文学上也有极大的价值。作者少时曾遍游全国名山大川,而且曾亲自采风问俗,故叙事真而描写切,非抄袭虚构者可比。书中《项羽本记》和《游侠列传》虽为儒家所深斥,然而却为文学上不朽的作品;因为一则与他性情和环境有关,一则大胆破了以成败论英雄的习惯,所以特别言之深切而有声有色。
前于此,有贾谊的吊《屈原》……等赋,亦为文学作品,惜作者非纯文学家,不为细述。武帝时,文学侍从之士很多,如严助,枚皋父子,朱买臣,吾丘寿王……等,俱专以文学名,惟因或无作品遗下,或虽有而不多,故暂以二位司马氏为之代表。
乐府之兴与古诗十九首
汉武帝立乐府官,命人作《郊祀歌》十九章,尚有古代颂歌之遗意。汉之兴乐,实肇始于高祖命唐山夫人作《房中歌》。后来乐府便大兴,诗体为之改变,更解放了字数之呆板和抒情之不畅。乐府歌辞,大都采自民间,依所用乐器的不同,分做三类:一,《鼓吹曲辞》,所用均为外族的乐器,歌辞亦很含有外族的色彩,用于朝会道路,亦名《短箫铙歌》。二,《横吹曲辞》,所用乐器亦来自外族,歌辞失传无考,用于军中。三,《相和歌辞》,所用为本国固有的乐器,歌辞为国人自己的创作,取材很宽广。著名的如《陌上桑》、《饮马长城窟行》、《塘上行》,而尤其是长至一千七百六十五字被称为古今第一长诗的《孔雀东南飞》,又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从这许多诗里,我们可以看见古代民间豪士的不法,从军的痛苦,婚姻的不自由,再嫁的不被轻视……等社会实况。一方面,古诗也很发达,五言诗与乐府同时成立。但是后来乐府变为词,而古诗却受骈文的应响而变成畸形的产物律诗;一得一失,就相去千里。此时古诗的有名者,就是无作者姓名的(有几首或以为枚乘所作)《古诗十九首》和苏李《赠答诗》。《十九首》俱为抒情诗,文采美婉,声调铿锵,研究文学的人没有不喜读的。苏李二人,因为友情的恳挚,发表之于诗歌,所以俱有缠绵悱恻之致。苏武诗四首,写别离时之悲感,深情款款;李陵《与苏武诗》三首,叙别离时踌躇不舍之情,《别歌》悲自己之身世,俱臻妙境。作品虽不多,然己足够享受诗人的荣名了。
乌孙公主的《悲愁歌》和王昭君的《怨诗》,均写远嫁异国的悲苦,和思乡之深切;班婕妤的《怨歌行》和卓文君的《白头吟》,俱为女性表爱的作品,一和平而一激烈。以艺术而论,各臻妙境,俱为女性文学史上难得的杰作。它们都被采入乐府,为《相和歌辞》的一种。
东方朔与小说
东方朔是汉时一位怪人。他不但言辞可怪,就是举动也可怪。他以朝廷为隐逸之地,已是怪论;而他好以武帝所赐钱买女子寻乐,厌了便送人,有了钱再买,再厌再送人。这种行为,在道德家看来,实实可骇而该杀。史上称他以滑稽得武帝欢,但有几椿事,颇具菩萨心肠,非可一概目之为滑稽。他名为文学之臣,所作诗并不甚佳。他的不朽,却是靠几部富有理想的神话小说。《海内十洲记》和《神异经》,都是小说史上重要的作品。书之真伪,却是另一问题了。
《汉书艺文志》所载汉人小说,共有六家,计一千一百三十三篇,今皆失传。《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时人作。《心术》二十五篇,武帝时齐人名饶者所作。《未央术》一篇,安成作。《周纪》七篇,宣帝时项国人名寿者所作。《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武帝时人虞初作。《百家》一百三十九卷,系刘向编《新序》,《说苑》所余的杂事编成。前三书当为道家言仙术之书,后三书当为史家记琐事之书,而多述怪事异闻的。又有《飞燕外传》一卷,今尚存,作者为伶玄,曾官淮南相。但文辞纤丽,不类西汉人语,当出伪讬。
扬雄及其他作家
扬雄因仕新一事,颇为后人所詈骂。然而经今人胡适之替王莽洗白,扬雄和其他四十八万人(都是歌颂王莽功德的)的名誉,就此或可恢复了。他好拟相如的赋,如讲创作,他的文学无甚价值,不过偶有“青出于蓝”之处罢了。而且《剧秦美新》一篇,太过于谄君上。颇有损他的人格。实在他既赋学相如,那么谄媚是当然的事情,无足为怪。后来他一味拟古,《法言》仿《论语》,《太玄》仿《易》,都和文学无关。
刘向父子为汉末的文学健将。向所编的《列女传》,为文学作品而非史书,多半为后代戏剧所采用。他的集《战国策》、《新序》、《说苑》诸书,不但有功于后代考据家,而且也保存了不少的文学史材料。向子歆,史家说他文胜乃父,然其文除叙学术的《七略》稍见规模于《汉书艺文志》外,其他不复能见。
昔人以刘氏父子为北方文学之代表,而扬雄与王褒则为南方之领袖,互相对垒。王褒所作,除《圣主得贤臣颂》外,惟《洞箫赋》为纯文学作品。宣帝颇欣赏此赋,曾令宫中人都传诵。此外又有《僮约》一篇,系用当时土话写成,颇为现代研究方言文学者所重视。
以上数人,虽历来史上称为纯文学家,然都无特别表现。西汉文学,至此已成强弩之末了!
二、东汉
班氏兄妹
东汉学者,半为经师,故文人特少,班固已算此中佼佼者了。他所作的《汉书》,郑樵讥其不如《史记》,今人(如梁任公)亦深言其断代为史之失,而责他做了断代史家的戎首。如以《汉书》来批评他的文学,那么和扬雄一般缺乏创作能力。史上称他史学马迁,赋学相如;他既立意学他人,已失去他自己的主张,自然无特异可表了。不过他的《两都赋》,虽曰赋学相如,文辞却特别优美,不可一概抹杀。
班昭为固的妹妹,世称为曹大家,妇德很好,所以皇帝请她做宫中女傅。《汉书》的《八表》和《天文志》,相传是她所续,又曾注《列女传》,《文选》中有她的《东征赋》一篇,饶有楚风。《女诫》一书,讲妇女应该怎样服从,怎样谄媚;在现代学者眼光中看来,却是一种女性薄弱的表现。她的夫妹曹丰生曾作文反对,一定另有一番高妙的辩论,可惜原作反已失传无考了。
五噫和四愁
“举案齐眉”的梁鸿作《五噫诗》,张衡作《四愁诗》,体格风调,都很特别。或谓《四愁诗》即后来《五更调》等所自始,此语如确,那么于文学工具的变迁上,有重大的关系。张衡另外有《两京赋》,构思十年方成,文辞雄丽而幽邃,堪与班固《两都》相伯仲;《南都赋》就逊一筹了。
张衡之后,蔡邕颇为学者所称。但他的集子里都是些碑铭,描述都不大高明而很晦涩,虽有几首诗,也很平常。倒是他女儿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叙写她飘流异国的颠沛乱离,为妇女作品中最悱美的作品。此外女作家又有徐淑,她和她丈夫秦嘉的赠答诗和通信,都以哀艳著称于当世。
汉武故事的盛传
这时代的小说,却集中于写汉武帝的故事。《汉武故事》二卷,旧题班固撰,叙武帝一生事实,多杂神仙鬼怪之言,文辞简雅。唐人以为六朝齐人王俭所造。又有《汉武内传》一卷,亦记武帝初生至崩葬事,而于西王母降临事特详。《汉武洞冥记》四卷,题后汉郭宪撰,全书六十则,皆记神仙道术及远方怪异之事;宪又著有《东方朔传》。又有《西京杂记》,本为二卷,今分六卷,题刘歆撰。据晋葛洪叙中说:他家藏刘歆《汉书》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几是全采此书,而小有异同。固所未取者仅二万余言,乃钞出为二卷,以补班书之缺。记中亦恣言武帝宫中奢侈状,今所知司马相如浪漫故事,多出此书;中亦记西王母事,已为端庄靓艳之美人,而非豹尾虎齿之怪物。今人以是书为即为于葛洪的伪托。
《杂事秘辛》一卷,记后汉选阅梁冀妹及册立事,明杨慎得于安宁土知州万氏,故后人以为即慎自作。文中大胆地描写祼女之美,为自来文人屐齿所未经。
建安七子
东汉之末,曹操总揽大权,他虽然置身戎马之间,好推奖文学之士。所谓建安七子者,都被他吸引于邺下。七子就是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瑒、刘祯。对于他们的批评,可引曹丕《典论论文》一段来代替: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元猿》、《漏卮》、《员扇》、《橘赋》,虽张(衡)蔡(邕)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祯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雄)班(固)俦也。……
王粲的《登楼》,元人曾取材以为杂剧。七人之文,《文选》中大概都有。在这里,所以引用《典论》者,因为《典论》自身,也是一篇优美的文学创作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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