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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清谈中的玄学内容和言语游戏  

二、嘲戏:清谈中的言语游戏 

 在中古时代的清言俊辩中,我们经常可以发现一种幽默滑稽的言语游戏,那就是嘲戏。嘲戏一般与学术研讨无关,但又经常发生在清谈的场合,实际上构成了清谈的一种调剂方式。人们在高谈阔论阐述某些庄重的大问题时,往往情绪非常紧张,嘲戏使人们的心情得到弛缓。同时,嘲戏也是一种机智深蕴的语言游戏,从一个方面显示了清谈家们的辩才。有大量材料说明,嘲戏是盛行于中古士林的一种习俗,它既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也有其时代特点。总的来说,它与清谈之风的昌炽是密切相关的。李剑国先生曾经指出:“六朝谈风盛行,知识分子喜作长日剧谈,这是名士风流的一种表现。……这里所云谈风,不专指清谈之风,还包括戏谈和讲故事。……所谓戏谈,就是‘嘲戏之谈’,或云‘戏语’,这是同讲故事极有关系的一种谈风。”(《唐前志怪小说史》,页229~230)所谓“嘲戏之谈”,乃是清谈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有“戏”的因素,但又有别于六朝时期常见的“戏谈”(“戏谈”偏重于清谈的游戏意味,与“嘲”无关。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唐异明先生《魏晋清谈》第二章《清谈形式考索》第五节《清谈的心智娱乐和社交色彩》)。 

(一)嘲戏的起源 

嘲戏这一文化现象在我国很早就出现了。如托名作者为宋玉的《邓徒子好色赋》(《文选》卷一九)、杨雄《解嘲》(同上,卷四五)和东方朔《答客难》(同上)等等,都带有浓郁的嘲戏意味。案《世说新语·言语》九(见本书页75),余嘉锡先生评云:“观其问答,盖仿《客难》《解嘲》之体,特缩大篇为短章耳。此必晋代文士所拟作,非事实也。”(《世说新语笺疏》,页70)所论颇为中肯。嘲戏作为一种士人风尚,发始于汉末。《华阳国志》卷一二《序志》云: 

汉末时,汉中祝元灵,性滑稽,用州牧刘焉谈调之末,与蜀士燕胥,聊著翰墨,当时以为极欢,后人有以为惑。恐此之类,必起于元灵之由也。(《华阳国志校补图注》,页727) 

祝元灵,名祝龟,当时像他一样的名士有许多。曹丕《典论·论文》说:“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于乎杂以嘲戏。”(《文选》卷五二)“杂以嘲戏”的确是孔融文章的一大特色。《后汉书》卷七0本传: 

初,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后操讨乌桓,又嘲之曰:“大将国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不贡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 

此类诙谐讽刺之语在孔融的文章中有很多。本传又云:“时年饥兵兴,操表制酒禁,融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注》引《融集》与曹操书云: 

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类帝宗,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锺,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豕肩锺酒,无以奋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不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不餔醩歠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字里行间洋溢着诙谐的讽刺和幽默的调侃。这种情调在三国士林的言语应对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吴、蜀两国,精于嘲戏的人很受重视,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学识与口才的象征。蜀国的伊籍、秦宓、刘琰、费,吴国的诸葛恪、赵咨、沈友、薛综都是著名的辩士和嘲客。

在江东,口才好的人被称为“有唇吻”。《三国志》卷五二《顾雍传》裴松之注引《吴书》曰: 

雍母弟徽。字子叹,少游学,有唇吻。孙权统事,闻徽有才辩,召署主簿。 

这里以“有唇吻”与“有才辩”对举,显然它们具有大致相同的意义。《三国志》卷六一《潘浚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潘浚评樊伷之语云:“伷是南阳旧姓,颇好弄唇吻,而实无辩论之才。”“弄唇吻”是说会耍嘴皮子,而无实才,反之,“有唇吻”即是有“辩论之才”。《三国志》卷六四《诸葛恪传》裴松之注引《吴录》曰:“(聂)友有唇吻,少为县吏。”也是说他口才好。《汉书·东方朔传》:“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兒大夫、董仲舒……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朔对曰:‘臣观其臿齿牙,树颊,吐唇吻……,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又《抱朴子》外篇《重言》:“或与暗见者较唇吻之胜负。”及《崇教》:“荣辱决于与夺,利病感于唇吻。”所谓“唇吻”,都是指发言、辩议而言。南阳人赵咨“博闻多识,应对辩捷”(《三国志》卷四七《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书》),沈友“辩于口,每所至,众人皆默然,莫与为对,咸言其笔之妙,舌之妙,刀之妙,三者皆过绝于人。(孙)权以礼聘,既至,论王霸之略,当时之务,权敛容敬焉”(同上,裴松之注引《吴录》),卓越的辩才可使一国之君肃然起敬,若再加上刀笔的工夫,就更是不同凡响了。《三国志》卷四四《费传》: 

亮以初从南归,以为昭信校尉使吴。孙权性既滑稽,嘲啁无方,诸葛恪、羊等才博果辩,论难锋至,辞顺义笃,据理以答,终不能屈。权甚器之…… 

能够将正确的义理融入辩答之中,所以和论敌交战,不为所屈,他显然是一位言语、义理兼工的人物。当时的人们崇尚辩论之敏捷,而往往忽略理义,费高迈流俗,卓尔不群,所以受到孙权的器重。上引《费传》说孙权“性既滑稽,嘲啁无方”,君主之性情、嗜好如此,臣下不能不受其影响,因而在吴、蜀之间,颇为流行嘲戏之谈。《三国志·诸葛恪传》裴松之注引《恪别传》云: 

(孙)权尝飨蜀使费,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至,权为辍食,而群下不起。啁之曰:“凤皇来翔,麒麟吐哺,驴骡无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凤皇,有何燕雀,自称来翔?何不弹射,使还故乡!”…… 

以凤凰自喻,以骐喻孙权,复以驴骡称其手下群臣,遣词巧妙,各得其宜。诸葛恪反唇相讥,目费为“燕雀”,又说“何不弹射,使还故乡”,其“辩论应机”(《三国志》本传)之才,也非常突出。《三国志》卷五三《薛综传》: 

西使张奉于(孙)权前列尚书阚泽姓名以嘲泽,泽不能答。综下行酒,因劝酒曰:“蜀者何也?有犬为独,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奉曰:“不当复列君吴邪?’综应声曰:“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于是众坐喜笑,而奉无以对。其枢机敏捷,皆此类也。 

阚泽口讷,张奉欺人之短,薛综早已心怀不平,便借行酒之机为同僚“复仇”。他用拆字法巧释“吴”、“蜀”二字,扬吴而抑蜀,置张奉于难堪的境地,表现了卓越的智慧。在妙语戏谈方面,吴国的诸葛恪堪称是一流的专家。《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引《恪别传》: 

(孙)权尝问恪:“顷何以自娱,而更肥泽? ”恪对曰:“臣闻富润屋,德润身,臣非敢自娱,修己而已。”……太子尝嘲恪:“诸葛元逊可食马矢。”恪曰:‘愿太子食鸡卵。”权曰:“人令卿食马矢,卿使人食鸡卵何也? ”恪曰:“所出同耳。”权大笑。 

这些辩答,或引譬呈巧,或美言自高,或智语惊人,幽默诙谐,令人忍俊不禁。而《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所引《江表传》的记载更能见其智慧: 

曾有白头鸟集殿前,权曰:“此何鸟也? ”恪曰:“白头翁也。”张昭自以坐中最老,疑恪以鸟戏之,因曰:“恪欺陛下,未尝闻鸟名白头翁者,试使恪复求白头母。”恪曰:“鸟名鹦母,未必有对,试使辅吴复求鹦父。”昭不能答,坐中皆欢笑。 

“鹦母”,即“鹦鹉”,“母”、“鹉”同音互借。诸葛恪以人人尽知的事实反斥其“复求白头母”的无理,令人信服。《三国志》卷四二《周群传》: 

初,先主与刘璋会涪时,(张)裕为璋从事,侍坐。其人饶须,先主嘲之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涿令称曰:‘诸毛绕涿居乎!’裕即答曰:“昔有作上党潞长,迁为涿令者,去官还家,时人与书,欲署潞则失涿,欲署涿则失潞,乃署曰‘潞涿君’。”先主无须,故裕以此及之。先主常衔其不逊,加忿其漏言,乃显裕谏争汉中不验,下狱,……裕遂弃市。 

张裕因为与刘备对嘲,丢了脑袋,孔融之被杀,也与其对曹操的嘲戏有关。另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祢衡之惨遭不幸,也与此有关。由此可见,在汉末、三国时期,士人们固然以机趣横生的嘲戏之语显示了才辩和智慧,但个别人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然这仅仅是表面的原因)。 

(二)晋代士林的嘲戏之风 

葛洪在《抱朴子》外篇《交际》中说:“余所禀讷,加之以天挺笃嬾,诸戏弄之事,弹棋博弈,皆所恶见;及飞轻走迅,游猎傲览,咸所不为,殊不喜嘲亵。凡此数者,皆时世所好,莫不之,而余悉阙焉,故亲交所以尤辽也。”其《自叙》也说:“洪期于守常,不随世变。言则率实,杜绝嘲戏,不得其人,终日默然,故邦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葛仙翁的表白是说自己的性格、爱好不苟同于流俗。“嘲亵”,即嘲戏,“亵”字正见出他对这种时尚的鄙薄。《抱朴子》外篇《疾谬》: 

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蒲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纨绔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野。于是驰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如宵虫之赴明烛,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后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以刺。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如此交恶之辞,焉能默哉!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犹善于依因机会,准拟体例,引古喻今,言微理举,雅而可笑,中而不伤,不枨人之所讳,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为之也,则枉曲直凑,使人愕愕然。妍之与媸,其于宜绝,岂唯无益而已哉! 

葛洪激烈地批判了晋代世俗的种种弊端,嘲戏之谈即是其中的一种。他将嘲戏视为时世的大“谬”之一,认为这种风俗有很大的危害,应当“息谑调以防祸萌”,“绝息嘲弄不典之言”(同上)。葛氏所论,自有其道理,但嘲戏做为一种士族风尚,一种文化现象,我们对它不能简单地加以否定或肯定,而应以历史的科学的态度予以研究。

嘲戏之语,在中古时期的文献中多有记录。但载述最集中、材料最丰富的是《世说新语》第二十五门《排调》。杨勇师云:“排调,即嘲戏也。”(《世说新语校笺》,页586)下面我拟依据该门的有关记载,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对中古士林流行的嘲戏风尚进行粗略的分析。

1.嘲戏的内容特点

士人之嘲戏,往往有特定的内容。

其一是葛洪所说的 “嘲族以叙欢交,相黩以结情款”和“上及祖考”(《抱朴子》外篇《疾谬》)。“嘲族”,即就士人所属家族相嘲。本门一二: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 

“上及祖考”,即在言谈中故意戏弄其祖辈、父辈的名字。本门二: 

晋文帝与二陈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帝复问会:“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 

本条刘孝标注云:“二陈,骞与泰也。会父名繇,故以‘遥遥’戏之。骞父矫,宣帝讳懿,泰父群,祖父寔,故以此酬之。”本门三: 

钟毓为黄门郎,有机警,在景王坐燕饮。时陈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对曰:“古之懿士。”顾谓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 

本条刘孝标注引孔安国注《论语》曰:“忠信为周,阿党为比。党,助也。君子虽众,不相私助。”钟毓、钟会为汉司隶钟繇之子,司马懿为景王司马师、文帝司马昭之父,陈玄伯之父为陈群,武元夏之父为武周。他们通过互相问答、评论前人或者引用《论语》的方式,巧妙地隐入对方父亲的名字,以达到嘲戏之目的。本门三三: 

庾园客诣孙监,值行,见齐庄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试之曰:“孙安国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庾大笑曰:“诸孙大盛,有儿如此。”又答曰:“未若诸庾之翼翼。”还语人曰:“我故胜,得重唤奴父名。” 

庾爰之,小名园客,是庾翼之子。孙放,字齐庄,是中书监孙盛之子。“翼翼”,语出《诗经·小雅·谷风之什·楚茨》:“我黍与与,我稷翼翼。”孙放用“翼翼”的答嘲之语,两次呼唤爰之父亲的名字,又暗中以“稷”来贬喻之。刘孝标注引《孙放别传》在叙述此事之后说:“放应机制胜,时人抑焉。司马景王、陈、钟诸贤相酬,无以逾也。”对孙放嘲戏应对的能力可谓称扬备至。但是,这种嘲戏有时处理不好,往往容易得罪人。《宋书》卷六O《荀伯子传》: 

伯子常自矜荫籍之美,谓(王)弘曰:“天下膏粱,唯使君与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数也。”……凡所奏劾,莫不深相谤毁,或延及祖祢,示其切直,又颇杂嘲戏,故世人以此非之。 

显然,荀伯子进行嘲戏的场合与动机都不合时宜,所以为人所诟病。

其二是就地望相嘲。本门四一: 

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仇!”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 

孙兴公之语见《诗经·小雅·采薇》,习凿齿之语见《诗经·小雅·六月》。本条刘孝标注引《毛诗注》曰:“蠢,动也。荆蛮,荆之蛮也。猃狁,北夷也。”刘孝标还说:“习凿齿,襄阳人;孙兴公,太原人。故因诗以相戏也。”可见他们引用《诗经》的诗句,是在嘲笑对方的地望。

其三是就生理、容貌特点相嘲。本门二一: 

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 

康僧渊本来是胡人,所以长得“目深而鼻高”,与中土士人不一样。本条刘孝标注引《管辂别传》曰:“鼻者,天中之山。”又引《相书》曰:“鼻之所在,为天中;鼻有山象,故曰山。”又本门三0 

张吴兴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 

张玄之年八岁,正处在换牙的阶段,因而“亏齿”。“狗窦”,即狗洞,汉乐府《十五从军征》有“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页77)的诗句。

其四是以他人的尴尬处境相嘲。本门三四: 

范玄平在简文坐,谈欲屈,引王长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 

这一条是描写范汪在清谈场上败北的情况。又同门五五: 

谢遏夏月尝仰卧,谢公清晨卒来,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蹑履问讯,公曰:“汝可谓‘前倨而后恭’。” 

本条刘孝标注引《战国策》曰:“苏秦说惠王而不见用,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大困而归。父母不与言,妻不为下机,嫂不为炊。后为从长,行过洛阳,车骑辎重甚众,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视。秦笑谓其嫂曰:‘何先倨而后恭?’嫂谢曰:‘见季子位高而金多。’……”谢安活用了“前倨而后恭”的历史典故,格外幽默风趣。

其五是就知识、学问相嘲。本门四八: 

魏长齐雅有体量,而才学非所经。初宦当出,虞存嘲之曰:“与卿约法三章:谈者死,文笔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无忤于色。 

本条刘孝标注引《汉书》曰:“沛公入咸阳,召诸父老曰:‘天下苦秦苛法久矣,今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虞存为“约法三章”注入了新的内容,说清谈之人、写文章的人和进行学术研讨的人都应受到惩罚。这三方面的事情都不是魏长齐擅长的,而虞存的嘲戏之意也正在于此。《排调》六二: 

桓玄出射,有一刘参军与周参军朋赌,垂成,唯少一破。刘谓周曰:“卿此起不破,我当挞卿。”周曰:“何至受卿挞?”刘曰:“伯禽之贵,尚不免挞,而况于卿!”周殊无忤色。桓语庾伯鸾曰:“刘参军宜停读书,周参军且勤学问。” 

本条刘孝标注引《尚书大传》曰:“伯禽与康叔见周公,三见而三笞,康叔有骇色,谓伯禽曰:‘有商子者,贤人也,与子见之。’乃见商子而问焉。商子曰:‘南山之阳有木焉,名乔。’二三子往观之,见乔,实高高然而上。反以告商子,商子曰:‘乔者,父道也。南山之阴有木焉,名曰梓。’二三子复往观焉。见梓,实晋晋然而俯。反以告商子,商子曰:‘梓者,子道也。’二三子明日见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周公拂其首,劳而食之,曰:‘尔安见君子乎!’”周公与伯禽是父子关系。刘参军把这个历史故事拉过来说明他要打周参军的原因,这本来是很不恰当的,而周参军居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伯禽挨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桓玄说刘参军不要再读书了(知识太多了,往往爱愚弄人),周参军应该勤奋学习(没有知识,就难免受人愚弄)。

其六是就宗教信仰相嘲。本门二二: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乃图作佛,不亦大乎?” 

本条刘孝标注云:“充崇释氏,甚加敬也。”又云:“终古,往古也。《楚辞》曰:‘吾不能忍此终古也。’”同门五一: 

二郗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财贿。谢中郎云:“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本条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郗及弟昙奉天师道。”又引《晋阳秋》曰:“何充性好佛道,崇修佛寺,供给沙门以百数。久在扬州,征役吏民,功赏万计,是以为遐迩所讥。充弟淮,亦精勤,唯读佛经、营治寺庙而已矣。”大凡宗教都有泛爱万物的精神,二郗、二何的所作所为背离这种精神,劳民伤财,所以见嘲于谢据。

第七是就性格、行为相嘲。本门一四: 

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 

刘孝标注曰:“以戏周之无能。”王导的意思是说周顗为人虚而不实,同门一五谢鲲称周伯仁“卿类社树,远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视之,其根则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刘孝标注曰:“谓好媟渎故。”谢鲲的意思与王导是完全相同的。本门二八: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 

本条刘孝标注引《逸士传》曰:“巢父者,尧时隐人,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号巢父。”又引《高逸沙门传》曰:“遁得深公之言,惭恧而已。”中古时代还不是商品经济的时代,所以马瑞志先生谓《世说新语》“书中撩人的一笔是提到了商人们沿着南部都城建康(今南京)附近的水路从事贸易活动,但相对于贵族之林形形色色人物的恶作剧而言,他们不过是舞台上的道具”(《<世说新语>的世界》),马先生的解释是非常新颖的。买山而隐是现代富翁们的行为,在中古时代还不太时兴,在巢父和许由生活的上古时代就更不存在。巢、许是中古隐者的榜样,所以支道林一提出买山的要求,就立刻遭到深公的嘲笑。

其八是就某人的名字相嘲。本门六三: 

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王侍中为主簿,在坐。桓曰:“王主簿可顾名思义。”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儿笑。” 

本条刘孝标注:“道曜,未详。思道,王祯之小字也。《老子》明道,祯之字思道,故曰‘顾名思义’。”王祯之小名为思道,《老子》是讲“道”的书,桓玄让他“顾名思义”,是用他的名字开玩笑。

以上八个方面,都突出了“嘲”的特点。在中古时代的嘲戏之谈当中,还有一种纯粹的“戏谈”,而与“嘲”的意思无关。本门六一: 

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 

“了语”是以终了、结束的具体事实来形象地说明“了”的境界:“火烧平原”是原野之“了”,“白布缠棺”是人生之“了”,“投鱼”、“放鸟”意谓一去不可回,也是一种“了”。“危语”是以具体的危险情境对“危”的意义加以形象的说明,桓、殷、顾三人列举的事情都非常生动,但参军之语最为绝妙:盲人骑马,是一“危”,骑瞎马,是二“危”,临深池是三“危”,夜半临深池是四“危”。以十字之语,而将“危”的情境描绘得淋漓尽致,无怪乎殷仲堪感到“咄咄逼人”了(参见李剑国先生《唐前志怪小说史》,页230~232)。

以上九方面构成了嘲戏的主要内容,其它方面的内容当然还有不少。显而易见,嘲戏所反映的生活内容是十分广阔的,它与当时的社会、政治和习俗等诸多方面的文化背景有着广泛而密切的联系。

2.嘲戏的形式特点

嘲戏之谈作为清谈的一个变种,在形式上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清谈的影响。从形式方面着眼,嘲戏主要有以下四类:

A.自我嘲戏。本门三一: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七月七日暴晒衣物,是中古时期的一种习俗。《世说新语·任诞》一0:“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本条刘孝标注引《竹林七贤论》曰:“诸阮前世皆儒学,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弃事,好酒而贫。旧俗:七月七日法当晒衣。诸阮庭中烂然锦绮,咸时总角,乃竖长竿挂犊鼻也。”阮咸也是自我嘲戏。

B.嘲戏他人。上文所引(见本书页142)本门二二、六二等等皆是。

C.双方嘲戏。本门四六: 

王文度、范荣期俱为简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将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谓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沙砾在后。” 

D.多人嘲戏,如上文所引本门六一等等。这类戏谈,带有一定组织性,显然与谈玄有关。

(三)矛盾与悖论:对于嘲戏的总体认识 

中古士人重家世、重氏族、重地望,但所有这些被士人们珍视、尊重、捍卫和呵护的东西,却构成了嘲戏的主要内容。换言之,嘲戏之谈的对象就是以人们所推尊、所崇尚、所保持的某些贵族化的价值观念乃至文化传统。这是一种矛盾,也是一种悖论。试举一例以说明之。中古士人特重家讳。《世说新语·方正》一八: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 

“何物”意谓什么人。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故意冒犯陆机的家讳,惹得陆机大怒,于是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卢志这个得意忘形的小人。在中古时代,绝对不能直接称呼他人的父、祖之名,这种避讳称为家讳。家讳通常为人们所尊重。《世说新语·赏誉》七四: 

王蓝田拜扬州,主簿请讳,教云:“亡祖、先君,名播海内,远近所知;内讳不出于外。余无所讳。” 

本条刘孝标注引《礼记》曰:“妇人之讳不出门。”又《世说新语·言语》八九刘孝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孝武皇帝讳昌明,简文第三子也。初,简文观谶书曰:‘晋氏祚尽昌明。’及帝诞育,东方始明,故因生时以为讳,而相与忘告简文。问之,乃以讳对。简文流涕曰:‘不意我家昌明便出。’帝聪惠,推贤任才。年三十五崩。”又《世说新语·任诞》五0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桓为设酒,不能冷饮,频语左右令“温酒来”,桓乃流涕呜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泪,因谓王曰:“犯我家讳,何预卿事! ”王叹曰:“灵宝故自达!” 

桓南郡(桓玄)的父亲是桓温,所以王大一连串的“温酒来”使他痛哭流涕。这个故事说明当时的人对家讳的问题相当敏感。梁元帝《金楼子》卷六《杂记篇上》: 

世人相与呼父为凤毛,而孝武亦施之祖,便当可得通用,不知此言意何所出。王翼在座,闻孝武此言,径造谢超宗:“向侍御坐,天旨云弟有凤毛,吾不曾见此物,暂借一看。”翼非惟不晓此旨,近不知超宗是谢凤之儿。超宗感触既深,狼狈起还内里避之。翼谓超宗还内检取凤毛,坐斋中待望久之。超宗心瞿微歇,兼冀其已悟,于是更出对客。翼又谓之曰:“凤毛止于此一看,本不将去,差无损失,那得遂不见借?”超宗又走,乃令门人密往喻之,翼然后去。翼即是于孝武座,呼羊肉为蹲鸱者,乃其人也。超宗字几卿,中拜率更令。…… 

这也足以说明中古士人对避讳的重视。这种习俗其实由来已久。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一“讳”条:“《春秋左氏》曰:‘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则讳之。’则是讳名自周人始也。《礼·祭仪》云:‘文王称讳如见亲。’”又《颜氏家训·风操》论避讳说: 

《礼》曰:“见似目瞿,闻名心瞿。”有所感触,恻怆心眼;若在从容平常之地,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益知闻名,须有消息,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梁世谢举,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竟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还。此并过事也。 

所谓“期于滇沛而走”说的就是谢超宗的事,此已见于上引《金楼子》。萧绎和颜之推的记述说明,家讳在中古时代是绝对不容触犯的。但是,在嘲戏之谈发生的过程中,士人们却把善于巧妙地触犯别人的家讳当作一种本领,旁观者对此也颇为赞赏。从以上所引《世说新语·排调》的诸多记载,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因此,嘲戏本身实际上与中古名流的信仰和观念是背道而驰的。究竟原因何在?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嘲戏是中古士人放诞不羁、蔑视礼法之气度的一种显现和一种外化。我们看《排调》四所记阮籍和王戎两位名士的酬答: 

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本条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曰:“时谓王戎未能超俗也。”阮籍称王戎为“俗物”,当然是嘲戏之意,王戎的反唇相讥也是一种嘲戏。士人们追求超世脱俗,在追求的过程中,其所尊重的绝对不允许别人侵犯的家讳便成为牺牲品。连自己最珍惜的东西,都可以广泛纳入嘲戏之中。这也真够旷达!尽管这种旷达并不可爱,但它足以说明更深层次的问题:人的本身似乎有这样一种本能,那就是,人尊重什么,也就会摧残什么,人热爱什么,也就会破坏什么。换言之,人所创造的美好的一切,都要在人的手中覆灭。而最终是人消灭人。万物成空,世界成空——世界本来就是空的!这就是佛学的真如?

还是回到嘲戏本身。确实,某些嘲戏之辞非常无聊,甚至令人恶心。《排调》一一: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赍。”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 

同门五四: 

简文在殿上行,右军与孙兴公在后。右军指简文语孙曰:“此啖名客。”简文顾曰:“天下自有利齿儿。”后王光禄作会稽,谢车骑出曲阿祖之,王孝伯罢秘书丞,在坐,谢言及此事,因视孝伯曰:“王丞齿似不钝。”王曰:“不钝,颇亦验。” 

此二条记述君臣之间的嘲戏,就嘲戏的内容来看,的确不值得一提。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君臣本来是不平等的,而在嘲戏之谈进行的过程中,他们却是平等的。嘲戏是一种戏谈,嘲戏是言语的交锋,嘲戏代表着智慧与才辩。既然如此,无论嘲者,还是被嘲者,就都不会受长幼尊卑或者等级高下的制约和影响了。

       中古士人的嘲戏是无拘无束的。其中蕴藏着自由的精神,旷达的气度,也包含着悖理的谬说与可笑的荒唐。美妙的嘲戏足以怡情悦性,鄙俗的嘲戏令人恹恹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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