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句偈」何所指?
──若复有人,於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
凡读过《金刚经》者,一定会对这「四句偈」大感兴趣。
一卷《金刚经》,若以光碟中所收之鸠译本计,连标点六千三百九十八字,已经尽摄六百卷《大般若经》之精神;而此「四句偈」,又是《金刚经》的精华;恰如前人所说∶「金刚经者,乃大藏经之骨髓,而四句偈者,又金刚经之骨髓。」──何等的殊胜!
但问题在於∶这「四句偈」指的是哪四句?
又是一千古之谜!
第一个问题,也是令笔者最最大惑不解的──在以明成祖的名义编成的《金刚经百家注集成》中,引有「颜丙言」∶
「而於此经,凡一十四处举四句偈。」【28】《金刚经百家集注大成》
同是明人的张坦翁所著的《金刚经如是解》和後来清人成鹫的《金刚直说》中,也有相同的话。张坦翁和成鹫可能因袭前人,但在位时曾完成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丛书《永乐大典》的明成祖,以其地位、文化素养和对文修之重视,应当不至於滥引虚言吧?但笔者数来数去,不但鸠译本,所有能找到的本子,最多是「六处举四句偈」。我几乎怀疑是否又有一我们没见过的译本!
丢下这个问题不顾,检索前人关於「四句偈」的说法,相互矛盾、相互否定,然而又全都仍有质疑的馀地。下面我就将前人的说法一一列出,再附上别人的驳斥(若有的话)和本人的质疑。
关於「四句偈」,早在唐代以前,已经议论纷纷,从嘉祥吉藏之《金刚般若疏》中即可窥得∶
「问云∶何名为四句偈耶?有人言,此经下文两四句偈,即是其事。今谓此人得经语,不得经意,若取下偈为四句偈者,自经初已来,便应非偈,受持之者便无功德。又当佛说经时,至此中未有後两偈,云何逆格量耶?有人言,一切大乘经四句要偈,如雪山之四句等,即是其事。是亦不然。今正论般若,不涉馀经。有人言,凡是言说成就一义者,此即是偈,故偈名为竭义,取其竭尽则名为偈。今谓亦不然。经乃明四句偈,今云其义竭尽,何必的论四句?自有一句於义亦尽。若是别偈,则句定,言不定。若是通偈,则言定,句不定。别偈句定言不定者,要须四句故句定。或五言,四七六等,故言不定也。通偈言定者,要满三十二字也。句不定者,三十二字或一三四句不定也。今既云四句则是别偈,云何以通释耶?有人言,三十二字名为一偈,是亦不然,乃是外国数经法耳。非关四句偈也。有人言,凡是经论能显道者,悉名为偈。此亦不然,今的云四句偈,云何乃通取显道之言?显道何必四句耶?有人言,假名四句,如一假有,不可定有,定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亦得,言假有。即不有乃至假有未曾有无,故此假四句即名为偈。今谓上来亦无此说,乃是通方之论耳。有人言∶上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即是一四句偈。今谓是亦不然,若唯此是偈,馀应非偈。有人言∶前答善吉四句问,即是四句偈也。是亦不然,前乃是答於四句,岂关偈耶?今世俗中以四句为一偈,佛随世俗亦以四句为一偈,明此乃是举少况多之言耳。然一四句,斯言最少,若能受持一四句,其福无边,况复一段一章一品一部耶?故须得经意,勿著语言也。」【17】《金刚般若疏》
吉藏举了八种他所不同意的说法,最後提出了自见的见解。这八种说法,时至今日,还在不断地被重复,被批评。
第一种说法,应是最自然的反应∶「四句偈」指的是经文中的最後一偈--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持此论最得力者为清人徐发,彼於《金刚经郢说》中说道∶(48)
「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四句是也。盖此偈乃自古流传之偈,人所稔闻稔知,故於末後出之,其义实包佛法全体。後人错解『有为法』三字,但以一空诠之,又倒装在後,故忽而疑之,不知佛法不堕一边。
《楞严》曰∶空心现前,长断灭解,则有空魔入其心腑,乃谤持戒,名为小乘;菩萨悟空,有何持、犯?是人则破佛律仪,误入人罪,当从沦坠。
《涅盘经》曰∶一切众生,不退佛性,名之为有,决定得故。
《智度论》曰∶无智人闻空解脱门,不修功德,但欲得空,是为邪见,断诸善根,盖由不得般若波罗蜜法故。入阿毗昙门,则堕有中;入空门,则堕无中;入 勒门,则堕有无中。
《宝云经》曰∶非无人故,名之曰空,但法自空;非色灭空,若以得空,而依于空,佛说是人则为退堕。善男子,宁起我见积如须弥山,莫以空见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诸见,以空得脱,若起空见,则不可治。
故《宗通》曰∶应云何住。所谓住者,非如凡夫住于相,亦非如二乘人住于空,乃住于真如实际,非假非空,中道谛也。云何降伏其心,所谓降伏者,非如凡夫所修,按伏六识;亦非如二乘所修,断灭七识。乃八识心田,微细习气,以真如熏之,令转识成智。譬降贼众为良民,此正所谓有为法也。盖佛法实非一空所了,故全经皆从有法说到无法相,末後又明白说出,不作断灭相。所以取喻六事,六事皆自有入无,佛法亦自有为而入无为,故曰『一切有为法』。若经中所谓降心,无住,信心,奉持,第一希有,忍辱布施,应无住而生其心,成於忍,修一切善法,不作断灭相,持於此经,为人演说,皆所谓有为法也,而皆底于无法相。故曰『应作如是观』。此即所谓无馀涅盘,乃真空也。今说者将『有为法』三字,误作众生界内迁流造作等解,不思弥勒偈曰∶『於有为法中,得无垢自在』。明明指出『中』字,『得』字。若舍法而求空,乃顽空,非真空矣,岂此偈正义耶!
予看一部金经,千言万语,说来只了得此偈此义。故将『何以故』一句接出,明是宪章祖述,相传要诀。乃有谓二十六分四句者,不悟二十六分,上文有『尔时世尊而说偈言』等字,则为世尊问答间,一时所唱可知,何得预先道著?况二十六分後,独不可持诵演说乎?又有谓我相人相四句者,不知释偈原有体裁四种,一阿耨 婆,二伽陀,三只夜,四 驮南,初皆以三十二字为一偈,盖即古体四言八句也,後渐变而或五言,或七言,则偈自有偈体,若四相等句为偈,何处不可为偈,而但称四句乎?至有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字分作四句者,有以四句诠义究竟,便称偈者,又有谓一句二句三句乃至四句,及十百千句者,更为穿凿,竟不知牟尼珠光,自现空中,而无人肯信也。
┅┅┅┅
四句偈,即诸相非相之体;而能作如是观者,即见如来。首尾相应,实理如是,文义如是。旧说将『有为法』三字看坏,注谓众生界内,造作迁流,但以一空字了之,不见佛法全体,故不知此偈之妙。不知本文明有『法』字,弥勒偈又添出『中』字,『得』字,何等明白。陈真谛译本於『如如不动』下,曰,『恒有正说,应观有为法,如暗翳灯幻,露泡梦电云。』所谓『恒有正说』,岂非自古相传之成说乎。『应观有为法』,岂非即指全经诸法乎。此予所谓一部金经,只阐得此偈宗旨,非敢臆说也。」
徐发认为,一部《金刚经》的最高宗旨,即在「破空」二字--世人不解佛法之「真空」,堕於「顽空」之偏见,以至佛家有「宁起我见积如须弥山,莫以空见起增上慢」之说。而《金刚经》则教人以「真如实际,非假非空」之中道,此一真谛,就被全部浓缩於最後一偈之中。
虽然徐发引经据典,但他的说法有一关键--即是重新诠释「有为法」三字。从《金刚经》中固然能悟出非假非空之中道真谛,但「有为法」就是「有为法」,硬把「有为法」说成「非假非空」,还是有点牵强。
吉藏大师则从另一角度批评∶
「若取下偈为四句偈者,自经初已来,便应非偈,受持之者便无功德。又当佛说经时,至此中未有後两偈,云何逆格量耶?」
前一点,徐发已经弥补,因为最後一偈是全经之主旨,前後本不可分,故颂之皆有功德。而後一点,确有点难办--设想当时听佛说法的一千二百五十个大比丘众,听到佛说「四句偈」,一定糊涂!因为他们不象我们,可以按徐发的指点,把经翻到最後一页,「呵!这四句偈最有功德!」当时《金刚经》的後半部还在佛祖的脑子里,「四句偈」还没出世,怎麽就叫人先受持起来了?!
第二种说法,现在已很少见,说是指「一切大乘经四句要偈,如雪山之四句等。」所谓「雪山四句」,即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四句。语出《涅盘经》第十四∶
「我(雪山大士)住雪山,天帝释为试我变其身为罗刹,说过去佛所说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我於尔时闻半偈心生欢喜,四顾唯见罗刹。乃言∶『善哉!大士若能说馀半偈,吾终身为汝弟子。』罗刹云∶『我今实饥,不能说。』我即告曰∶『但汝说之,我当以身奉大士。』罗刹於是说後半偈∶『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我闻此偈已,於若石、若壁、若树、若道、书写此偈,即时升高树上投身於地,尔时罗刹复帝释形,接取吾身。依此功德超越十二劫。」
此一说法,实与《金刚经》距离太远。故吉藏轻轻一语带过∶「今正论般若,不涉馀经。」後人再也没见持此说者。
第三种说法∶「凡是言说成就一义者,此即是偈。」按此逻辑,只要是一完整的句子,就是一偈。这种说法,忘掉解释「四句」二字,故吉藏马上反诘∶「经乃明四句偈,今云其义竭尽,何必的论四句?」
这种说法看上去不值一驳,但却很有「生命力」,第五种说法乃是其「变种」∶「凡是经论能显道者」,即是偈。与前者稍有不同,「成就一义」变成了「显道」、「显义」,就不是一句了。虽然吉藏还是抓住了「四句」二字与其论理∶「今的云四句偈,云何乃通取显道之言?显道何必四句耶?」但所谓「显道」,乃是偈颂「显佛之道」;很明显的,它有一歇後语--读者「得佛之道」。後世禅宗,正是遁此思路,拈出後者,高唱须向自性中觅得「四句偈」。正因如此,早在号称印度论师所著的《金刚仙论》中,就有此一说∶
「此言一四句偈者,莫问偈及长行,但使表法身理足者,以为一四句偈,不取说因缘事等经文为一四句偈也」【12】《金刚仙论》
接著一些佛学史上赫赫有名者,也持此说∶
窥基《金刚般若论会释》∶「一四句偈诸解不同,上说各取当经所明之正宗,显义周圆,名之为句,显义四句不定字数,名为一偈。」
宗密∶《金刚般若经疏论纂要》∶「偈云∶受持法及说,不空於福德,福不趣菩提,二能趣菩提。四句者,但於四句诠义究竟,即成四句偈。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此最妙也。然但义见四句持说,即趣菩提;文或增减,不必唯四,义若阙者则互成谤。」
他们肯定看到了种种说法的缺陷,而强调不必死扣哪四句,只要能「诠义究竟」,即是「四句偈」;而其真正的重心,乃是「得佛究竟」。
相比之下,第四种说三十二字为一偈,第六种说假名四句,第七种说「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为「四句偈」,都有点不著边际,故後人重唱者几乎没有。
第八种说法,「前答善吉四句问,即是四句偈也。」有点不知所云∶到底什麽叫「答善吉四句问」?後看到今人吴静宇所著《金刚经释密》,方知应是「善吉问,佛祖答」之四句。在一一驳斥各种说法之後,他的结论是∶
「只有在第二分上,须菩提求得实相之同时,佛与须菩提所问答之四句话,尚可以当。┅┅
今不烦重言,兹断定『四句偈』者即是∶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应如是住,应如是降伏其心。
今以此四句定为『四句偈』,除前面所说的一切理义外,其他尚有四点,可作补充理由如下∶
(一)在第二分上须菩提悟得般若实相,此在全经上是最重要之明体作用,故在传心之时,乃问二句,乃答二句,机缘难得,重要无此,故以此契合心法之四句言为偈,可称体具理实,此是事证一也。
(二)须菩提应机而问,而且问得洽机,故佛乃赞之曰『善哉善哉』。而佛在传心之时,随说『应如是住,应如是降伏其心』,须菩提於是时因已实悟实相,深悉妙意,故随佛说二句之後,乃曰『唯然』。『唯然』者是领诺於心之谓。今随实相之密传,更闻佛说二句而领诺,则此二句之枢要义己见,於兹观之;佛因须菩提所问二句之洽机而称赞,而须菩提更因佛答二句之真实而领诺,那麽以此四句意为偈者,实无不当可言,此是语证之二也。
(三)在全经上,横说坚说不下几千言,然都是依此『如是住』和『如是降伏』作中心的。其密意性和尊贵性并没有超过其上者,此是文证之三也。
(四)全经始以『应如是住,应如是降伏其心』作起头。中间依此住道心和降伏妄心之法,广为阐扬集意。末後复以『应作如是观』作结尾。一放一收,始终一贯,言简意深,妙意无穷,此是义证之四也。」
这位吴先生的推论,颇有点「四句偈」即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风格。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家之说。顺便提一下,「《金刚经》专集」最後没把吴先生的《金刚经释密》收入,并非不同意他的这一观点,而是另有理由的。
最後,吉藏大师推出了他的看法∶「然一四句,斯言最少,若能受持一四句,其福无边,况复一段一章一品一部耶?故须得经意,勿著语言也。」虽然藉大师之名头,这一说法成为後世的主流之一,如清通理、龚 ,今人印顺等,都持此说。更多的人则略加变通,说是指任何四句∶
曾凤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宗通》∶「四句偈说者不一,或云无我相四句,或云凡所有相四句,或云若以色见我,及一切有为法四句,或以一句二句三句至四句,如六祖以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为四句。以上诸说不一,但以佛言随说四句印之,皆是四句,皆可持说,可无诤论矣!」【34】《金刚经宗通》
江味农《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义》∶「偈,字书本音杰,古德改读去声,与解字一例。此本是印度之诗,因韵文难翻,故翻译时,或有韵,或无韵,特改称为偈诵。印度原文,每四句为一章。此四句偈,不指定经中某处四句,任何四句,均可称之。」【53】《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义》
慈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道了义疏》∶「四句偈者,凡四句皆为一偈,每一句或三四字至七八字不等。又、长行文中,不论句之长短,凡三十二字,亦为一偈。受持读诵,皆可成佛;为他人说,令他依法行持,亦可成佛。又四句偈,有指经中某某偈者,皆看得太局!盖随拈一四句偈皆可,要在当机与否。如六祖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大彻悟之类是也。」【57】《金刚经中道了义疏》
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特别是印顺法师,笔者素来钦佩,而江味农居士,更是《金刚经》名家。且笔者还能再提供一旁证,在《大乘大方广总持经》中,也有相同的用法∶
「若彼愚人於佛大乘,乃至诽谤一四句偈,当知是业定堕地狱。」
很明显,这「四句偈」,就是最少的意思。但还是有一点,无法释疑--既然哪四句都可以,或者说是最少之意,那佛祖为什麽不说「一句偈」甚至「半句偈」呢?在佛祖的应化事迹中,本来就有「半偈亡身,一句投火」之名言传世;故佛经中相应的用法随手可拾∶
《华严经》三十五∶「若有人言∶我有一句佛所说法,能净菩萨行。汝今若能入大火坑,受极大苦,当以相与。菩萨尔时,作如是念,我以一句佛所说法,净菩萨行故。假令三千大千世界,大火满中,尚欲从於梵天之上,投身而下亲,况小火坑而不能入。」
《法华经》法师品∶「如是等类,咸於佛前,闻妙法华经一偈一句,乃至一念随喜者,我皆与授记,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这样一对照,又会怀疑《金刚经》中这「四句偈」是特有所指。总而言之,这一说法,「四句」二字,尚可存疑。
五代以後,时势变迁,禅宗成为中国佛教第一大宗,依其「教外别传」的特色,他们对《金刚经》之「四句偈」作出了富於禅味的诠释。早期禅宗自达摩始,至神秀北宗,均以《楞伽》印心;大约自荷泽神会(668-760)时起,禅宗以《金刚》取代了《楞伽》。(这应与开元二十三年(735)唐玄宗亲注《金刚般若》,「诏颁天下,普令宣讲」有直接的关系。)这样到五家七宗,禅宗的全盛时代,那怕禅宗已经「强大」到以自宗的《坛经》印心,但在《坛经》中,六祖慧能(638-713)还是听《金刚经》而开悟。所以,禅宗对《金刚经》从而「四句偈」的解释,长期以来就成为最流行的说法。
禅宗的说法,有两个源头。在明成祖的《金刚经百家注集成》中,即有「颜丙」说∶
「古今论四句偈者不一┅┅各执己见,初无定论。唯铜牌记云∶天亲菩萨,升兜率宫,请益弥勒,如何是四句偈,弥勒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也。六祖大师复以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是也。」【28】《金刚经百家集注大成》
前一说,借弥勒之口,以「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为「四句偈」,此系模仿《金刚经》弥勒菩萨八十偈故事--相传无著菩萨,升 史多天兜率宫慈氏尊处,就《金刚经》义请益弥勒菩萨,得弥勒菩萨七十七偈。无著转教其弟世亲(又名天亲),世亲菩萨依照其教造论作释,并加进归敬偈二(首),结偈一(尾),於是就有了传世的弥勒菩萨八十偈。
後一说,出自六祖慧能之口,据《坛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意即「大智慧到彼岸」。
一正说,一反说,看似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怎样地被揉在一起的呢?就是同一个颜丙,紧接著说∶
「若果执此两转语,便为倒根,何异数他人珍宝,於自己无半文之分,幸而傅大士曾露个消息,最是亲切云∶若论四句偈,应当不离身。以是而观,则四句偈者,初不假外求,而在吾心地明了,方真四句也。不然六祖何以注四句偈云∶我人顿尽,妄想既除,言下成佛,向使此偈可以言传面命,可以聪明测度而到,则我佛乃天人之师,住世四十九年,广为众生说法,三百五十度,而於此经凡一十四处举四句偈,而终不明明指示端的,岂我佛吝其辞而不为说破耶?盖恐人执指为月,而徒泥纸上之死句,而不能返观内照於自己之活句也。且我佛尚不敢执著指示,况其馀者乎,吾之所谓活句者,死生不能汨,凡圣立下风,在於常行日用中,字字放光,头头显露,初无一点文墨污,若是个汉,直下承当,早是蹉过了也。何更容些小见识解会,而分别此是彼非也。唯有过量人方知鼻孔元来在面上。」【28】《金刚经百家集注大成》
既然正也不是,反也不是,都是「纸上之死句」;真正的「四句偈」,乃是「不假外求」,「心地明了」。那麽为什麽还要劳动弥勒菩萨和慧能大师呢?清人成鹫的《金刚直说》,无愧为「直说」∶
「凡一经必有一经宗旨,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当以无相为宗。经中提唱,所言四句偈者,凡十有四,确见指定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以此四句偈,为一经之宗旨也。诸家解注,多涉 侗。历化宗师,不欲以实法与人,多从向上句,未後句,提唱宗纲,不肯说破。令初机禅人,从空摸索,向自己分中四句偈参取,直至山穷水尽时,忽然豁开金刚正眼,放出般若真光,原来四句偈,是我本来面目,无我人众生寿者等相。一部金刚经横说竖说,权说实说,无非欲人空却四相,收归自己般若分中。我人众生寿者诸相,如水中捉月,镜里寻头,了无可得。所以当日,天亲菩萨,升兜率宫,请益弥勒,如何是四句偈?弥勒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也。此是慈氏婆心亲切,开口一句道破了。後来六祖大师,以摩诃般若波罗蜜为是。傅大士云∶若论四句偈,应当不离心。从上圣贤,千言万语,无非欲人直下承当,识取无相真宗,一部金刚经顿成剩语。後来解经,不一家言,或以色见声求四句为偈,或以梦幻泡影四句为偈,未尝不是。当知经中二偈,不过欲人离却色相,一切有为法,识取无相之相,为真;有相之相,为幻尔!细绎此经,一经如一分,一分如一句,一句如一字,且道这一字,从何处下注脚耶?昔日赵州禅师,每遇学人入室,令参无字为话头。这一无字,函盖乾坤,森罗万象,识得金刚宗旨,参禅悟道,始有少分相应也。」【43】《金刚直说》
天马行空的禅宗,到底还是讲逻辑的!「无非欲人空却四相,收归自己般若分中」,所谓洗尽铅华,露出天真--唯有空尽一切假相,方能觅得「本来面貌」、般若真性!
禅宗一向以灵活圆通著称,如前述对「四句偈」的诠释,其立论是踏雪无痕,叫人信也不是,疑也不是。但其前提却落了文字,明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就让人有诘问的馀地∶无四相,正好是四句;但在玄奘大师的译本中,是「无八相」,但佛祖还是一口一句「四句伽陀」。如果禅家的说法是对的,那玄奘译《金刚经》中应是「八句伽陀」才是!
「四句偈」,才三个字,若细细推究,却三千、三万个字也解决不了!例如,单就译本而言∶鸠译本是「四句偈」,玄奘译本是「四句伽陀」,「偈」即「伽陀」,尚可解释。但笈多译本是「四句等偈」,这「等」字该如何理解?义净译本则是「四句颂」与「四句伽陀」混用,又是为什麽呢?又,我们若把视野扩大一点∶穷尽六百卷十六会《大般若经》,唯有第九会(第577卷)中有「四句伽陀」一词,其馀十五会五百九十九卷中绝无有见此词。由此可见,嘉祥吉藏说这「四句偈」「正论般若,不涉馀经。」还不够精到,应改成「正论《金刚》,不涉馀经。」所以,这「四句偈」绝对是可以而且应该落实到《金刚经》文中的!问题是我辈凡夫俗子,无能窥得佛意!
所以,最聪明的是南怀瑾先生∶
「关於这个四句偈等,前面已经提过,是千古以来研究金刚经经常问的!因为金刚经四句偈不止一个,经里头好的句子,都是四句连起来的,没有说究竟是那个四句偈,这是一个大问题。
我们可以告诉年轻人作参考,我的话不一定对,你们诸位用自己的般若去参究。佛说过的,他说的话不算数,他的话就是医生开的药方,治你的病,你的病治好以後,如果你还捏著这个药方不放,那你就变疯子了,这是金刚经里他自己讲的。
禅宗各宗各派,经常提到一句话,要『离四句,绝百非』,这样才能够研究佛法。离开了四句,绝掉了百非,一切都不对,都要把它放掉。
离四句绝百非,也就是一切的否定。那四句也在金刚经上,也不在金刚经上,就是『空』『有』『亦空亦有』『非空非有』,这四句。世界上的事情、道理,都是相对的,正,反,不正不反,即正即反。
所以说,离四句绝百非,才是真正受持了金刚经的要义,四句偈的道理,就是这个要义。
┅┅┅┅
那四句都不是!这四句偈,离经而说是指空、有、非空非有、亦空亦有。假如一定要以偈子来讲,非要把它确定是那四句不可的话,你就要注意金刚经所说的∶不生法相,无所住。非要认定一个四句偈不可,就是自己生了法相!所以说都不是。这才是『不取於相,如如不动』,才能讲四句偈。」
搞到最後,「那四句都不是」!又要借用南怀瑾先生的话了,「我的菩萨我的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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