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经 

转来转去

第九章  月子弯弯照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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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陆红与严光的内战像火山爆发,就像是海湾战争中美国为主的多国部队,迟早要对伊拉克发动进攻。

    那天夜里,晚回来的严光脸跟天一样黑,进门后就砰地把门关上。把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的陆红吓了一跳,她有点不悦道,棘着脸,火经经干吗?

    你这婊子,不要脸的东西!严光破口大骂。

    你这嫖客佬,骚棍!陆红不示弱的接口道,心里估猜,自己轧朋友的事穿绷了?

    你说!天天泡舞厅去做啥?严光满腔怒气。

    白相,玩!陆红满不在乎,脸还嬉着。

    你跟金先生,栾先生,侯先生的是什么关系?严光胸脯像风箱大呼大吸着。

    朋友关系,舞伴关系!陆红弹眼落睛。

    骚货!严光顺手拿起桌上的花瓶向陆红砸去。

    你敢打人!陆红顺手还击,严光见烟缸像飞碟奔向自己,忙低头。咣地一声,烟缸飞进了大橱玻璃,立刻变成暴风刮破的蜘蛛网。

    我日你娘的,严光像条疯狗,举起影碟机往地一掼,机身散架。

    我日你爹(他爹是严万顺,早已死于车祸,日鬼),你会掼,我也会!陆红像只母老虎,用手将大画王一撸,电视机倒向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响,居然完好如初。她像踢足球一样,朝电视屏踢了几脚,不破。

    严光见陆红掼电视机,被她母老虎凶相镇住了,便停止砸家具,由武斗改为文斗。

    你当你是什么正经东西!陆红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伸手指点道,你别忘了,嫖娼还是我赎你出来的?哎,我也要问你, 你同单位的金翠红婊子是什么关系?

    严光打了个激灵,瞠目结舌。

    陆红朋友多,耳朵也多。她为防一脚,早已将老公的底模透。她悠笃笃的说,你不敢说了吧?告诉你,你的小蜜跟我搭的金先生是兄妹。

    怎么搞到一只袜统管里去了?严光心中一凛,顿时软了三分,既然大家都晓得底牌,也无啥闹头。大家搞,扯平,谁也不负谁,谁也不欠谁。

    有许多女人把寻到一个男人,寻找一个伴侣作为自己一生中最主要的东西。她们把丈夫作为一个轴心,有安全感,围绕这个生锈的轴心转。但陆红和严光家却有两个轴心,各自围绕自己的轴心转,而这两个圆交汇处不是很多(交汇越多的夫妻关系越好),只有一点交汇。

    你们男人全不是好东西,假正经,想揩油吃豆腐。陆红继续数落。严光气冒冒烟都没有。

    不打不相识。经过这次内战,陆红和严光比过去更加客气,亲热(夫妻间过份客气亲热的家庭不正常,三天吵两头的家庭也不正常),双方达成默契,不离婚,各人轧各人的朋友,互不干涉,但都不带回家,不招遥过市。家是旅馆客栈,仅吃饭困觉,像欧美那样的新派开放。

    左邻右舍见陆红和严光无介事的客气相,好气又好笑,斥之为一对活宝。

    陆红还叫金先生向市委、市纪委、市反贪局写了检举信,署名知情者,部分干部职工,全体下岗内退职工,揭发皇冠集团前任和现任领导的贪污受贿,弄虚作假问题,虽没有确凿证据,有点道听途说,但觉得出了口恶气。查不查,有无结果,陆红并不关心。皇冠集团原来在市里红过半片天。总经理崔大妹是个女能人(外面都说她是董事长一手捧起来的,和董事长关系不一般),跟陆红同是回城知青,同皇冠商场的,不知怎么,崔的运道特别好,像六月里发豆芽,天天长,先当柜长,一转眼又当商场副经理、经理,尔后像坐电梯一下子当上市级集团皇冠集团的总经理。陆红一批同龄人背后叫她“崔大牛”,崔大妹在任上,十分注重形象,报纸上天天见(皇冠集团赞助,每月刊小广告)电视经常上。崔大妹成为市里的风云人物,市劳模,省劳模的光环,一次次套在她头上。在报省级企业集团时,“皇冠”的规模、销售、创利等都差几个档,崔大妹另外做了假帐,吹了个大汽球将省级企业集团的牌子弄到手。花了60万多元,请歌星、影星来市搞了台庆典晚会,崔大妹手执话筒,还同著名歌星合唱了流行歌,她常跑调,引得观众捧腹大笑(陆红在台下叽咕,讲水平,还不如我唱得好)。不出半年,崔大妹拍拍屁股走路,当了税务局的局长,接任的骆总不明就里,自己兴逗逗出国欧美转了个把月,年经皇冠集团出现近千万亏损。骆总被免职调任后,市政府领导欲叫崔大妹回皇冠当老总,但崔大妹就不愿回巢,并疏通关节。后任的黄经理是市商界出名的花花公子,在本地和外地嫖娼,每次都平安无事。黄经理还玩过非法打工的俄罗斯小姐。这次他带了一大批小蜜,到皇冠集团,都委任一定职位。黄总的第一板斧,就是将原集团的头头及中层,撤换挪窝,换上自己的亲信。第二板斧,将皇冠商场45岁的营业员统统内退。陆红咽不下气的是,黄总经理有几个四十五六岁的小蜜一本正经地上任,却叫老站柜台的女同志下岗内退。陆红叫金先生写检举信不出半个月,栾先生、侯先生不知怎么晓得了,来找陆红。栾先生对陆红说,我和黄总是哥们, 大家一起玩得蛮好的,你不该捣黄总。侯先生说,陆红给我个面子,别给黄总添麻烦。陆红气得个把星期不理睬栾和侯。隔日,金先生被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眼青鼻肿,以为是欠了风流债。陆红心里清楚,金先生挨揍恐怕与写信告皇冠有牵连。但陆红依旧活得潇洒,和阳光一样灿烂的是她的微笑。

    钱世丽的水果亭是城郊结合部第一个卖菠萝的。

    卖菠萝前,她利用星期天,特地到市区的水果摊买三只大菠萝,两只刨皮,一只不刨。在摊主刨皮时,仔细观看,认真揣摩,每道程序都熟记在心。随即又到商店里采购两把刨刀和三把卷刀。

    回到家里,钱世丽先吭乞吭乞演习起来。钱世丽左手抓住菠萝头顶心的一簇绿叶,右手执消过毒的新刨刀,刨皮。等她把一块块凸出肌肉般的菠萝皮刨光,捏菠萝头发的手酸孜孜的。看人挑担不吃力,看看容易做做难。她看着脱去外衣的菠萝,均匀露出像蜜蜂般的小毛点,惊叹自然造化的神力。她用卷刀挖斜形槽,将菠萝的褐色小毛点挖去。开始挺费力,等开槽过半,才顺当起来。刨好的橙黄色带斜槽的菠萝,仿佛是硕大的金色秃头麻花钻。钱世丽想,是谁首创了这独特的菠萝刨皮法?世界上有没有那样的刨菠萝机?钱世丽卖菠萝的第二天,又叫米粟买了新玻璃金鱼缸,里面用冷开水泡半缸淡盐水。将刨好的菠萝竖削为六片,用竹筷一穿,浸入淡盐水中,每片零售一元。过路人、小孩都喜欢买一片尝新鲜,销路比其它水果好。

    半个月后,天下着蒙蒙细雨,午饭后,路上的车辆行人稀少。钱世丽乘空闲,清点销售款。这时售货窗前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神色严峻,眼睛乌里乌里直转。

    你们要买点什么?钱世丽笑脸相迎,关上点钱箱盖。

    大姐,问你借几个钱用用!高个声音沙哑,一副流氓相。

    钱世丽一愣,听口音他们不像本地人,大白天来打劫?她眼睛向水果刀一瞄,心想能拿到手,亦可自卫。

    矮个看穿了她的心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喝道,老实点,否则毙了你。

    高个朝钱世丽招招手道,快点,把钱箱拿过来!

    钱世丽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喉头在打颤,原想歹徒是刀子,可用水果刀拚一下,但在枪口下硬拚要吃亏,只好将钱箱递给歹徒。

    高个子手快脚乱地抓箱里的钞票,塞入口袋。矮个用枪指点道,不准报警,否则小心你的性命。

    高个儿又拔出刀将电话线挑断。两人勿勿上路,边走边回头,矮个将手枪放进口袋,拦了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勿勿离去。钱世丽追出亭外,从一溜烟的夏利后屁股上,看清了车号,又跑回水果亭,花了几分钟将割断的电话线接上,拨了公安110报警。尔后又给老公阿米粟单位挂了电话,叫他快来。

    阿米粟听说钱世丽遭歹徒抢劫,打的以最快速度赶到水果亭,面色煞白,见老婆安然无恙,才落下一口气。

    伤了你没有?米粟关切地问。

    钱世丽摇头,好像还未转尸还魂。

    报警了?米粟准备打电话。

    报了,钱世丽急促地呼吸,心脏还在嘭嘭地跳。妈的,五六百块抢了。

    米粟安慰道,别肉痛钱,只要人平安。

    第二天,米粟向单位请了假,同钱世丽在水果亭里作伴。上午开张不久,市公安局领导、刑警大队副队长、刑警五六个人来到水果亭,感谢钱世丽及时向公安局报警,使得及时破案,并记了笔录。钱世丽和米粟欣慰的是,公安110为民服务台接报案后,及时出动警力,组织拦截,还发生了枪战,矮个被击毙,高个被擒,出租车司机受了点轻伤。

    第二天市电视台、市报都作了专题报道。陆红得到消息后,又来看了钱世丽一趟,劝道,你不要再卖水果了,钱也赚了,该享受享受,跟我上舞厅去。钱世丽婉却了她的邀请。陆红前脚走,华玉琴后脚到,探望慰问钱世丽,这是华玉琴头遭上钱世丽的水果亭。钱世丽大出意料,十分开心,取笑道,你真是皇帝家祖宗,难得出门。两人说笑半天,钱世丽邀道,阿华玉琴,你还是来做吧,我可有个道伴。华玉琴手直摆,幸亏我没来做,否则要送老命。她认为以前没有听钱世丽的劝说出来做,是对的。钱世丽弄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不害你。华玉琴也知趣脚底揩油溜之大吉。

    临近中午,陆红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封快件,见信封上那清秀熟悉的字体,晓得是在外市读大学两年级的女儿萍写来的。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也好久没有写信了,杳无音讯,好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一般。

    严萍上大学的市,与她出生地老家,只有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路程。以往每隔半月,双休日她总回家。那天萍背着牛仔包踏进家门槛,正好碰上陆红和严光内战刚结束,她见到怒气冲冲的父母,屋内一片狼藉,顿时明白了原由,只说了一句:你们真丢人!拨转屁股就走了,一气之下,又乘火车返回大学。此后音讯全无,陆红和严光打电话到学校均不接,同学不是回答不在,就是回说才出去。

    信封上收信人写了爸妈两人的姓名,以往萍总是信封上写她父亲收(女儿大多同父亲好),当然封内信的抬头写爸妈两人。今天怎么了?

    陆红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急速地撕开信封,打开一张白纸信笺,上面碳墨水写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爸、妈: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我真为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感到伤心,觉得耻辱。你们组成的哪是家,你们的所作所为哪是人?简直猪狗不如。欧美人也没像你们这样性开放,何况是生长在中国。还得讲最起码的伦理道德。我难以忍受世人的讥嘲,活着也为你们感到丢脸,不如一死了之。但愿以我微不足道的生命,能使你们从麻木中惊醒,找回羞耻,不再纵欲,和睦相处,重视家庭的真正意义。

    你们白养了女儿21年,无以回报。现在要与你们永别了,我亦解脱了。

    祈颂

夏祺

    我的死与学校毫无关系,不要与学校吵闹。

        又及


凌晨绝笔

    陆红像发疯似地叫了起来,痛哭流涕。这时严光刚好踏进家门,见状忙问怎么了?陆红泪流满面,将信递给严光,他一目十行,也抽泣起来。两人都边哭边号,懊悔道,是我害了萍。严光忙抓陆红一把说,赶到萍的大学去。两人打了辆桑塔那出租车,空赤两手,一路直催司机开快点,像箭一样飞向女儿读大学的所在市。心里希望女儿没死。

    陆红和严光的出租车直接开到学校,严光付了司机几张百元人民币,顾不得找钱,就来到校长室。太阳热辣辣地照进室内,洒下一片火红的光线。

    周校长脸上若无表情地说,噢,你们就是萍的父母!

    萍现在怎么了?陆红急切地问。

    你们怎么想到来校找女儿的?周校长用手理理花白的三七开分头,并不回答,反问。

    我们收到女儿的绝命信。见陆红哭了,严光也带哭腔道,校长你说萍现还在么?

    严萍现在市殡仪馆。周校长还没说完,陆红和严光都咽呜沱沱。他斟词酌句说,今天早晨我们在宿舍里发现萍已死亡,法医检验是服毒自杀。中午我才收到她这封信。

    陆红接过信,白笺纸黑字,严光亦凑过来一起阅读。

    尊敬的周校长:

    您好!

    您接到我的这封信,我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的死与学校无关,与老师和
同学无关,为了家里的事,我不得不走。

    我太爱学校了,只能选择从学校走。感谢学校和老师对我的培养。说实话,真
不愿与朝夕相处的同学道别。

    敬颂

康祺

中文系95级二班

严萍绝笔

    周校长连忙将信抽回去,锁入抽屉(他防家长胡闹,向学校要人时,可作为证据),神情沮丧地说,严光萍是学校品德兼优的三好学生,怎么会走这种路。她说的“为了家里的事”,究竟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红和严光话没出口泪如雨下,后来竟嚎啕大哭。

    这时,萍的班主任和部分同学也涌到校长室陪着流泪。

    萍的后事处理,大出校方意外,原来学校准备家长大闹一场,提各种要求的。陆红和严光一声没闹,一项要求没提,将女儿的学习用品及衣物,全部随遗体火化。第二天,陆红和严光捧回萍的骨灰,放在萍过去睡的小房间,奉供。

    钱世丽和华玉琴得到陆红女儿自杀的消息,都来探望陆红。陆红觉得做了一场恶梦,才醒来,反复叨唠着,是我害了萍。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点。华玉琴安慰道。

    你也不要太自责,只要照萍期望的去做,她亦瞑目了。钱世丽言语谆谆。

    市报隐去真实姓名,对萍自杀的事作了专题报道,全文刊登了萍的绝笔信。在市民百姓中引起强烈反响,引发了一场家庭伦理道理大讨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陆红和严光拒绝一切新闻记者的采访,两人不久给报社合写了一封忏悔自责,震撼人心的长信,当然见报时隐去真名。

    陆红和严光都跟原先的朋友、搭子彻底断绝关系,从此两脚也不再踏进歌舞厅,以期用真诚的悔过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

    陆红许多天以后才知道萍的死因。陆红搭的朋友侯先生的儿子和严光的相好金翠红的女儿,与萍同在一所大学读书,同届不同系。小侯在食堂吃中饭时当众骂过萍的母亲不正经,害得他父母分居。小金则在同学中(特别是在萍班上)四处放风说,萍的父亲是个腐化大王,专干破坏他人家庭的勾当。羞得萍难以做人,抬不起头,终于选择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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