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经 

转来转去

第一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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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人说她的长相是取了爷娘的优点。她觉得爷长得并不好看,羊白眼,村里人都只叫他的绰号,忘了他的名字。偏生爷一点不动气,就像他唤别人田老鬼、杀千刀一样,都有应声。她对娘没有印象,一点都记不起是啥模样。只听爷讲过一两次,娘在她三岁生日的黯星夜,被长江里的一帮强盗抢去的。

    那夜充满血腥气,村里两个看更人发现强盗进村先撒铜锣,敲得应天响,江盗用铳打死了看更人。村里无人敢反抗,都郁瘪瑟瑟地呆在屋里。

    说是强盗,其实是一批网船上的捉鱼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齐上阵。青壮男人拿着铳、鱼叉、菜刀等看护警戒。年纪大的、女人家及佬小轮流挨家挨户过堂,搬运值钱的东西。到爷屋里来的大小强盗,面孔涂了锅底灰,墨黑,只有眼睛活里里,像被薰黑的灶家老爷,又像四个野鬼,拿铳的男人、女娘家及两个七八的毛丫头,忍不住要笑。鼻底下两条黄龙,在涂墨黑的面孔上格外醒目,一嗅一动,像龙游进游出。他还是头遭看到介小的强盗。两个小强盗每拿一样东西,都要问娘要吗。后来冲进来五个凶神恶熬的男人,都涂黑着面孔,来抢他老婆。老婆哭号,向老公求援。爷去救,被拿铳的人一枪托打昏,又上前踢几脚。那夜村里一大半人家遭抢劫,还抢去三个年轻女人,后来一直无音讯。爷闲来无事,常到长江边去眺望。那滚滚长江中上下颠波的网船,像飘零的树叶,里面坐着的究竟是渔民还是强盗?或者白天是渔民,夜头做强盗。老婆说不定也在做强盗,也抹黑面孔在人家抢劫。

    她估猜爷的羊白眼是被强盗打出来的,强盗也真绝,拿爷好端端的眼睛打成羊眼睛,眼白多,有点乜,白得有点吓人,转不灵活。要爷去做强盗,人家见了准吓。她听到锣声就吓,有时敲锣卖糖人进村,她听到锣声响,总以为是强盗进村了。看爷的羊白眼多了,也会常记起强盗来。

    爷后来一直没讨女人,不过常带女人回来过夜。小时候她不懂,等长大点,她有点懂了,感到爷偷鸡摸狗,使她丢丑。一天,她见爷又带个女人转来,就对那女人发火:"你不准进门坎!"

    爷先是一愣,尔后对她一巴掌,留下五条手指印,像沾了羊血的手按在她脸上。爷对那女人说:"哦呵,我带养她大,她倒管起老子来了。"那女人笑得有点像像哭,坐了一歇,就离开了,爷拖也拖不住,他看见眼泪汪汪的她,脚一跺地,长叹一口气"你懂个屁。"

    她有时转出念头,爷真是只骚公羊,是专门跟各种各样母羊配种的公羊。看样子,不像羊一样阉落,不会歇阁。她恨来恨去,最终还是恨在那群抢去她娘的强盗身上。

    太平叫叫齐送夜,声音吹断月如烟。村里小孩吹太平叫叫的哨音,吹通了她的记忆神经。泥塑太平叫叫在华山村里被视为吉祥物,小孩吹了能吹去晦气,保佑孩子一生太平。这泥塑的叫叫跟捏的人一样,假得很,有时自身难保。

    她做过泥塑太平叫叫,在杨羊到日本广岛前,他也做过泥塑太平叫叫,在他离开华山村前。他和她在分别前,都准备送对方一件吉祥物,都想到了太平叫叫。

    她和他约约好,手里各递着只大葫芦,到华山南山脚。这里的黄泥粘性强,韧性好,可塑性强,干燥后不易裂缝,适合捏塑太平叫叫。他找尖石片,地老鼠打洞般地挖黄泥。她找树枝,在腿上磕成几节,拣节结实的带斜面的树梢挖泥,她不想占他的便宜,白花他的力气。各人装入大葫芦瓢里,回家。各人躲起来捏塑,都想给对方一个惊喜。

    华杏花将黄泥捏碎,拣去泥中的僵石砂粒,和水。在一块青石板上将湿泥三翻四叠五垒,槌打上百下,成为熟泥。熟泥在手里捏来捏去,下不了手,给他,捏塑什么,做狮子、老虎、猴子?还是做牛、做马、做龙?她三捏四搓成一只仰天长嗥的狼,想想不对劲,又重新揉、搓、拍、捏成一只活灵活现的羊。接着又在羊肚皮下按上一小长条黄泥,公羊,小公羊真淘气。他叫杨羊,就做只羊送他。

    泥塑羊捏好了,晾得半干,她用竹签插孔,在羊背上插两孔,又翻过来在羊肚上插一孔,试吹一下,还是个双音,百里难逢的双音。等晚上泥塑晾干透了,她放入灶堂中焙烧。约摸烧了20分钟,即用火钳夹出来,涂松香,松香碰到火红的泥塑,啧啧发响,青烟缕缕,顷刻成为一只乌黑烁亮的华山泥塑太平叫叫。她突然跳起来,拍手拍脚直叫,傻笑,爷当她发神经,报以羊白眼。白皮羊变成乌黑羊,还是只公的,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捏紧着这只黑羊太平叫叫,放在心口塘,睡了一晚,手心都捏出了汗,恶梦不断,醒来一个都记不得。回过神来,是手放在胸前要做恶梦。

    第二天日出,她和他在约定的太白醉酒石前相会。醉石只今留旧迹,春来树树有黄鹂。一点青青,是娲后补余残石。那块床大小的青石上,依稀可见李白仰天而卧凹陷下去的身影。她一直在想,李白是神仙,只困了一天一夜,就在青石上困出个大瘪塘来。要村里人轮流困,一辈子也困不出印记来。在古代诗人中,她对李白印象最深,不是记在脑子里,而是记在手心上,她为李白吃过一顿手心。李白写的那首《出妓金陵子呈卢六》的诗,她在上私塾时学过,还背得出来:"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对君君不乐,花月奈愁何。"私塾老先生留着山羊胡子,声音像羊叫。李白的这首诗,是他加进去叫学生学的,说题目中的金陵,在唐朝指的就是我们润州,李太白赞赏的新丰酒,就产自本地新丰。那副神态,活像他与李白对饮新丰酒。她就问,那我们东乡就出妓女罗。私塾先生弹眼落睛,嘴巴像嚼羊草,骂她混帐,就用戒尺敲她手心,边敲边数,自鸣钟刚敲十下,他刚好也敲十下。她心里不服气,认定李白是个酒鬼,又是个嫖客佬,吃了新丰酒,嫖了东山的妓。再后来,就醉卧松下,一觉困出个太白酒石来。

    杨羊约她到太白醉酒石来,她就觉得手心痛,所以捏煞只羊,不肯先拿出来给他看。他也反抄手不露相。

    "你先拿出来看。"她说。

    "不,你先拿。"

    "那我们先比哨音。"她用手捂着,将太平叫叫凑到嘴前,嘘嘘……嘘嘘……,清脆绝妙的双音,她又用舌尖打个花式,咩咩……咩咩……咩咩……像孤羊在呼唤,有点凄惨。

    "算你赢。"他气泄了一半,吹出来的是嘘嘘单音,虽然声音比她的响,但单音不敌双音,这是明摆的。他亦打了个花式:"咯咯咯……"像只觅食受惊吓的雏鸡。

    她和他闭起眼睛,交换太平叫叫,像是小时候交换炒白果。各自摊开手心,都喜形于色。他看见粗犷古朴的羊叫叫,爱不释手,啧啧有声,不停地吹。她推开手心,是只黑乌乌亮烁烁的小鸡,翅膀张开,头颈上扬,屁股下蹲,像屙屎。她先是惊喜,后是定神,怎么是只鸡,与原先猜想的不一样,做狗做猫也比鸡强。手心又痛起来,脸上还是喜逗逗的。

    "你可别把它吃了呵,像杨士衡一样。"她提醒道。

    "我才不会哽死呢,只有杨呆子才会吃。"他很自信。

    她把贞洁交给杨羊,是在华山逃难的第一天。夜里,赶野月亮那夜。她跟他进入半山腰的十分隐蔽的螃蟹洞,像螃蟹一样爬进去。洞底有茅草圈成的窝,她和他坐在上头,软乎乎的,像一对灰喜鹊。

    他怎么发现这个洞的?自己上山砍柴采磨菇怎么从没看见这个洞?她的眼光穿过黑洞,透过洞外能看到村里白果树的影子,朦朦胧胧,听到白果被风刮落掉地,声音发闷。她在等他像没阉过的公羊发情,公羊与母羊配种的场面她见过多了,开始脸红,后来看惯了,人跟羊大概也差不多。果然,他突然捧住自己的面孔,先像公羊舔羊羔那样,后像渴极了啃西瓜。她并不惊吓,心里巴不得这样,又想起小时候他精赤戏水的神态。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像是母羊开始躲闪公羊,尔后两羊角抵。她有点坚持不住,突然,身上的肉被羊角顶开,那只羊角一头扎了进去。村里人平常野话男女交合是杀羊。原来这就是杀羊,不用羊角刀,用羊角。爷和女人也是这样杀羊的么!她有点迷糊。

    那白皮羊又在救她。从池塘里把自己慢慢地拖向塘岸上。这事迟早要发生,她迟早要嫁给他,他迟早要娶她。她是这样想的,他是这样说的。打仗要家破人亡,说不定要拆开他们,阎罗王说不定要找上他们,好事不如早做。

    池塘童子戏,羔羊诸天色。叫叫太平声,峨峨华山姿。她大脑恢复意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被他吃了,像是洞外天上的野月吃了家月。接着的念头就是他是只没有阉割的公羊,小时候小看了那多头肉。

    她知道他脸上有点尴尬,有点不知所措。幸亏黑夜的黑布将他的脸遮掩起来,只有两只眼睛乌黑乌黑发亮。

    怕外人晓得,她和他是先后走出山洞,分头回到自家的避难窝。她来到爷身边,还记不清是怎么走回来的。

    再后的一天晚上,她和他在老地方,又杀了一回羊。这次比起上次来,她和他老练得多,有点心灵感应,一切都在无言的默契之中。她甚至想,要天天在华山避难才好,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华山避难。她一下子原谅了爷,明白了为啥要带女人回来,为啥女人要跟爷回来。

    尚想蟹洞夕,犹怀池塘时。正当她和他还要第三次的时候,逃难的村民下山了,胆大的人已回村打探过,日本人的鬼影都没见一个。华山村离县城远着呐,日军只占城市,到乡下来作啥。她有点不大情愿地随爷下了山,找出再留一夜理由,爷盯着她看了半天,像看穿了她和杨羊做的事,尔后笑起来,笑得莫名其妙,瞎怪。她心有点发虚,想想也是,别人家都下山了,她家蹲在山上发啥神经。爷的心已经回到他开的饭馆,关门打烊终不是长久之计。

    她烧羊肉的手艺是跟爷学的,爷是跟她奶奶学的。她奶奶是东乡红烧羊肉的开山祖。

    奶奶是寡妇,家里除了一只羊外,没有值钱的东西,成年累月的外出讨饭。她讨饭时也牵着羊,看到鲜嫩的青草,就让羊吃饱再走。几个月下来,羊长得滚壮,像狗一样乖,跟进跟出。

    转眼到了冬天,她牵着羊像平常一样讨饭,被过路的泼皮无赖拉住。他贼忒嬉嬉说我给你饭吃,你给我"放羊"。

    她觉被人侮辱,说女人放羊,就是说女人卖身,自家再穷,也不会做这千人骑万人骂的丑事。越想越气,觉得活下去没意思,无脸面见人,就找了根草绳准备上吊。

    这时,饿了一天的羊咩咩直叫着要吃。她转念头,我一死,羊也无人照管,迟早要饿死,不如将它装入我肚皮里,一道带走。她动手准备杀羊时,看见羊眼睛红允允的,淌着眼泪。她说:"你要愿意跟我一道走,就眨三下眼睛,不愿意就不要眨。"

    羊通灵性,果然眨了三下眼睛。她就动手将它杀了,像杀亲生骨肉一样,难以下手,最终闭闭眼,咬咬牙才将羊杀死。刮去羊毛,收拾清爽,放进锅里,把屋里的破桌凳劈成爿爿当柴烧。羊肉烧熟后,家里找不到一点盐,抬头看见墙洞里还有一小瓶酱油和一小罐糖,就掳掳刮刮一道倒进锅里。她又将门卸下,劈成柴爿,继续煨羊肉,边烧边哭,伤心得很,尽管锅里羊肉香味扑鼻,可一点也咽不下去。羊眼自己朝夕相处,吃它实在不忍心,就拿绳子往梁上一提,打个死结,上吊了。

    恰巧,村里有个放羊倌从门前经过,闻见室内肉香味扑鼻,嘴里出了馋老虫,忍不住往里张望,见梁上吊着个人,就大声么喝:"有人上吊啦,快救命呃!"。村民应声赶来,同放羊倌一起,砍断绳子,把寡妇救下。过了息功夫,她还魂醒来,见村民救她,过意不去,就把锅里的羊肉盛出来分给大家。村民们越吃越香,不肯罢嘴,一锅羊肉吃了精光。村民吃过羊肉,见她边哭边号:"救我作啥,让我去死。"就安慰说:"你烧羊肉的手艺,天下难觅,还愁没有日子过么,何必伤心。"大家七拼八凑,帮寡妇开起了羊肉店,专营"红烧羊肉"。放羊倌经人撮合,做了她老公。几十只羊,足够她烧一阵子了。羊肉店开张后,生意特别兴隆,羊肉越烧越好吃,市面越做越大。从此东乡红烧羊肉名播四方。

    她40岁养了儿子,抚养他大,教他烧羊肉的手艺,还帮儿子讨了老婆。后来眼睁睁看着儿媳被强盗抢走,急昏了头,不久同老伴先后离开人世。

    华杏花爷独立支撑门面,连年军阀混战,灾荒频发,爷雇的伙计像黄鼠狼拖鸡,越拖越稀。伙计从十来个人,逐一回掉至两人。生意清淡不旺,糊口有余。他从小在爷店里帮衬,帮爷杀羊,帮爷烧羊,空闲跑堂。

    爷指着被杀死的羊对她说:"羊很神奇,你别看它死了,但它的魂灵不灭。"

    她记起在私塾里背过《道德经》,老子认为柔弱的东西最强大,柔弱才有生命力;强硬的东西最脆弱,接近死亡。哪灵魂这东西,是柔弱还是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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