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于作用——中国文艺审美例话之十一

詹杭伦


     

  “尚于作用”是唐代精通诗学的和尚皎然所提倡的作诗方法之一。然而皎然在《诗式》中所使用的诗学概念“作用”,究竟应当作何解释,学者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李壮鹰说:“皎然所说的‘作用’,意指文学的创造性思惟。”(《诗式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86]页4)又如张伯伟说:“晚唐五代诗格中讲到‘作用’,也是受了皎然的影响。从诗格中的运用来看,‘作用’也可以简称为‘用’,而与‘体’相对。”(《晚唐五代诗格校考》[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页16-17)李、张二位的解释对于我们阅读《诗式》虽然有所启发,但显然不能令人满意。众所周知,皎然作为一位诗僧,他的许多文学批评术语来自于佛学。有鉴于此,本文准备首先探讨皎然在佛学文章中使用“作用”一词的含义,然后再检查验证他在文学批评与文学作品中的用例,试图为“作用”概念找出比较通达无碍的现代诠释。

  皎然在《唐湖州大云寺故禅师瑀公碑铭并序》一文中说:“嗟乎,至人之作用,不动此身,而流形于彼,非无缘慈力,何哉?”(《杼山集》[四库全书本]巻九)这里很明确地说,“作用”是一种至人在意念上的发功活动。具体说来,至人自己身体不动,但其意念的影响力却可在“作用”的对象身上显现出来;所谓“作用”,就是“无缘慈力”,也就是“佛性的法力”。皎然在《唐杭州灵隠出天竺寺大徳诜法师塔铭》一文中又说:“死生者,众人之桎梏,至人之作用。”(《杼山集》[四库全书本]巻九)说明“死生”是一种可以由至人随意操纵的现象。从上述两例来看,皎然认为,“作用”之意,实包括主客两端,在主端,指“至人”指向性的意念活动;在客端,指对象承受意念后所显现的效果功用;二者合成,方显“作用”。

  本着上述理解,我们来看皎然在《诗式》中的六处用例:

  《诗式序》说:“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精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渊奥,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放意须显,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这段话说,诗的功用与圣功相等,诗的“作用”,即诗人作诗的意念活动,也就是诗人有意识的构思活动,诗人的构思会在诗歌的“放意”与“定句”等方面体现出来,构思成功虽然是诗人自己的用意经营,却有“得若神授”的自然功效。
《诗式·明作用》一节说:“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时时拋针掷线,似断而复续,此为诗中之仙。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按:这里的“作用”指诗人在构思中为诗篇安排的结构线索。“时时拋针掷线”是诗人的精心构思安排,“似断而复续”是诗篇中体现的意脉流转效果。

  《诗式·诗有四深》一节说:“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按:这里的“作用”指诗人在构思中为诗篇安排的意脉结构。“深于作用”指擅长精心构思,“意度盘礴”为诗篇显现的意脉盘旋效果。

  《诗式·诗有五格》一节说:“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直用事第三;有事无事第四;有事无事,情格俱下第五。”按:这里的“作用事”指诗人在精心构思中有意地“引用典故事例”。

  《诗式·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说:“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与其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东汉之文体。”按:此将“自然天成”与“有意作用”相对而言,皎然不认为李陵、苏武诗是伪作,而以为是产生于西汉的自然天成之作,又体认《古诗十九首》乃是诗人精心结撰的作品。

  皎然在《诗式·文章宗旨》条中说:“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采,而风流自然。”按:这里称道谢灵运作诗“尚于作用”,意谓谢灵运作诗经过精心的构思安排,因而达到“风流自在”的审美效果。

  由上六则用例,可以明白皎然在《诗式》中所用“作用”的含义,主要是指诗人对诗作的精心构思,以及在诗作中体现出来的意脉线索、引典用事、字句安排等审美效果。
下面再来看皎然在文学作品中的两次用例:

  《五言答俞校书冬夜》:夜闲禅用精,空界亦清迥。子真仙曹吏,好我如宗炳。一宿觌幽胜,形清烦虑屏。新声殊激楚,丽句同歌郢。遗此感予懐,沉吟忘夕永。月彩散瑶碧,示君禅中境。真思在杳冥,浮念寄形影。遥得四明心,何须蹈岑岭。诗情聊作用,空性惟寂静。若许林下期,看君辞簿领。(《杼山集》巻一)皎然这首诗可以分成三段来理解:从“夜闲禅用精”到“沉吟忘夕永”,写冬夜情怀;从“月彩散瑶碧”到“何须蹈岑岭”,写由禅境入禅趣;结尾四句,写佛性惟有寂静,而写诗则不妨“作用”,即不妨精心构思;并盼望与友人林下相会。

  《五言因游支硎寺寄邢端公》首段云:“大厦资多士,抡材得豫章。清门推问望,早岁骋康庄。作用方开物,声名乆擅场。丹延分塞郡,宿昔领戎行。”(《杼山集》巻二)这首诗所赞美的邢端公以擅名天下,而“作用”一词则表述邢端公拯世济物的经营意度与雄才大略。“作用方开物”是邢端公的主体经营构想,“声名久擅长”是其达到的客观效果。

  晚唐五代诗格类著述中使用的“作用”一词,其含义与皎然作品中用法也基本上一致。如署名贾岛的《二南密旨》中“论物象是诗家之作用”条云:“造化之中,一物一象,皆察而用之,比君臣之化。君臣之化,天地同机,比而用之,得不宜乎。”这里用君与臣之关系比喻诗家与物象之关系,诗家在精心构思之中,对世间“一物一象,皆察而用之”,物象成为诗人随意驱遣,以便在诗篇中表情达意的媒介。诗人运用物象精心构思,物象在诗中显现效果,所以说“物象是诗家之作用”。

  综上所述,“作用”概念实际上包涵主客体两个部分:在主体一端是“作”,即有意识地精心构思,企图有所作为;在客体的一端是“用”,即受到主体意念的影响而显现出的效果功用。“作用”在皎然诗学中可以理解为“精心构思”,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皎然《诗式》中的“作用”一词都可以用“精心构思”来作置换性的翻译。比如皎然说谢灵运诗“尚于作用”,也就是说谢灵运写诗长于精心构思。又如皎然说李陵、苏武“未有作用”,也就是说李苏诗歌自然天成,没有经过有意识地精心构思。不过,我们在对皎然使用的诗学概念“作用”进行现代转换(即翻译成“精心构思”)的同时,不要忘记它还有“显现效果”的另一层含义。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后,“作用”一词的含义与用法有所变化,即主体的“作”的意义逐渐虚化,而向客体的“用”转移,“作用”的含义逐渐定位为效果、功用。如宋赞宁《高僧传·唐嵩岳闲居寺元珪传》云:“但能以无心通达一切法耳。作用冥现有情前也。若有心有作,作用必不普周焉。”这里的“作用”意谓神奇的效果、功用。又如宋晁逈《法藏碎金录》卷七云:“道家者流所著方书,多以气之作用为事业条陈淘炼闭咽之法,烦于鼓动,颇渉有为。”这里的“作用”意谓气的效果、功用。由此可见,宋代以后,“作用”一词的含义和用法已经与现代汉语比较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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