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家园

 

诤友方为真友 ——鲁迅与魏建功的交往

     

    鲁迅先生跟同时代人的关系大体可分为五种情况:一是 相契以心,相濡以沫,数十年如一日,如鲁迅与许寿裳;二是原先过 从甚密,后因种种原因产生隔阂,关系逐渐疏远,如鲁迅与钱玄同; 三是友好时有批评,批评时仍友好,如鲁迅与刘半农;四是志趣不同, 立场迥异,情感上相互排斥,如鲁迅与章士钊。还有第五种情况,即 一度发生矛盾冲突,后来误会冰释,鸿沟填平,终于建立了弥足珍贵 的情谊。鲁迅在一封信中表述过以下意思:我一生中闹翻了而又好的 很多,往往没有见面闹翻,见面后却成为知己。如果见面后闹翻了, 就真的闹翻了。魏建功先生跟鲁迅先生的关系,就是属于开始翻脸后 来友好的一种。

    鲁迅与魏建功先生之间的论争是由1922年12月17日北大戏剧实验 社的一次话剧演出引发的。为纪念北大建校二十四周年(当时误为二 十五周年),该社当晚演出了托尔斯泰的名作《黑暗之势力》。俄国 盲诗人爱罗先珂观看这场演出后,於同月29日写了一篇剧评,经鲁迅 译出,刊登於1923年1月6日《晨报副刊》。在这篇剧评中,爱罗先珂 尖锐批评了北大舞台上男扮女装的畸型现象。他不理解的是,中国的 男人娶三、四个姨太太社会上并不认为不道德,而女人跟男人同登演 出则以为大逆不道。他还批评演员以学优伶为艺术理想:“见得像优 伶,动得像优伶,用了优伶似的声音,来讲优伶似的话。”魏先生当 时年仅二十二岁,是北大戏剧实验社的发起人和骨干,因面目清秀, 身材单薄,常扮演女角。他读了爱罗先珂的文章,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怎么会看戏;再加上文章中有一些刺激性的词句, 如“白痴”,“堕落”等,也使魏先生难以接受。出于年少气盛,他 便写出了一篇反驳文章,题为《不敢盲从!》,刊登於同年1月7日《 晨报副刊》。文章承认这次演出的确有缺点:一是没有充分排练,二 是没有适当的设备。他指出,在中国,艺术戏剧还只是沙漠上始露的 新芽,面临着几千年的无形的黑暗势力的压迫,许多在外国视为正常 的事情———如男女演员同台演出,在当时的中国却根本行不通。即 使像爱罗先珂那样唇焦舌敝的呼吁,也不会有什么实际效果。由于反 感于爱罗先珂文中“做猴子学优伶”一类的词句,魏先生故意在文中 的看字上头一律加上了引号,“对爱罗先珂进行了人身攻击,对一个 残疾诗人失去应有的同情”(魏建功:《忆三十年代的鲁迅先生》) 这篇文章的结尾,魏先生还话中有话地感谢鲁迅翻译爱罗先珂这篇文 章的“美意”。

    魏先生的文章刊出后,鲁迅於同年1月13日在《晨报副刊》发表 严正声明,强调爱罗先珂此文不但不是他代拟的,而且也毫无他的意 见夹杂在内。他只是根据爱罗先珂指定的篇目来进行翻译,后,都曾 寄赠魏先生。鲁迅先生1929年、1932年两次返平探亲,曾多次与魏先 生欢聚。1929年5月30日,鲁迅在致许广平信中说:“晚上来了两个 人,一个是忙于翻检电码之静农,一个是帮我校过《唐宋传奇集》之 建功,同吃晚饭,谈得很为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按:指探视 未名社韦素园),都是近来快事。”1932年11月20日夜,鲁迅致信许 广平信中又说:“我到此后,紫佩,静农,寄野,建功,兼士,幼渔, 皆待我甚好,这种老朋友的态度,在上海势利之邦是看不见的。”19 36年鲁迅先生去世,魏先生用“天行”署名,在《生活星期刊》一卷 22号发表了《鲁迅先生在中国现代史的地位》一文,批驳了《大公报》 “短评记者”和周作人对鲁迅的诬蔑之词。他深刻指出:“鲁迅先生 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长期的战士,而不是中国现代史上某一阶段的战 士。鲁迅先生在今天是领导中国全民族前进的大师,而不是其一党某 一派的保镖。”“由辛亥而五四,而五卅,而一直到了反帝反封建最 后的关头的今日,用他的嘴,他的笔,他的心血,在转战,在陷敌, 在突围。在他离开了他的同伴们的前夕,仍然带着病保持住最勇敢的 战士的姿态。所以,要了解鲁迅先生,不能仅仅从文学或思想方面去 了解他,而应该从整个中国现代史的演变上去了解他的战士的行动— ——这坚贞的英勇的三十多年始终不懈的战士的行动!”

    鲁迅辑录的《会稽郡故书杂集》一书,1915年2月曾在绍兴木刻 刊行,但手写本一直存周作人处。魏先生受许广平之托借得该书稿本, 自费从北平运出,保存于昆明。出版《鲁迅全集》时,他又将稿而翻 译的原则是忠实于原文,个人无所谓“美意”与“恶意”。由于爱罗 先珂的文章鼓励中国年青的男女学生们“将唾沫吐在那生长在旧的道 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弄脏了戏剧的真艺术的老年和少年们的脸上”, 鲁迅套用这句话说:“临末,我单为了魏君的这篇文章,现在又特地 负责的声明: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 新艺术的名义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

    鲁迅的文章刊出后,魏先生不但没有怨怼之意,而且仍然以私淑 的心怀和虔诚的态度聆听鲁迅的中国小说史课程。同年1月下旬,经 孙伏园先生介绍,鲁迅结识了魏先生,感到此前发生的争论虽然不无 是非之分,但魏先生的文章并无特殊背景,因而消除了暂时的误解。

     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为了接纳愤然从天津英国教会学校退学 的爱国学生,魏先生跟几位友人发起,在北京西城丰盛胡同开办了黎 明中学。鲁迅热忱支持这一爱国行动,毅然以大学讲师的身份担任黎 明中学高中文科小说教员。同年11月,鲁迅将此前的杂文结集出版, 定名为《热风》,但删去了斥责魏先生的这篇文章。鲁迅说,这类出 于“暂时的误解”的文章,“几天之后,便无意义,不必留存了。” (《集外集·序言》)1926年,鲁迅辑录《唐宋传奇集》,资料大多 取自清代黄晟刊行的《太平广记》小字本。为了避免讹误,魏先生不 顾盛夏酷热,用北大所藏明代长洲许自昌所刻《太平广记》大字本认 真进行了校正。后来,鲁迅在《〈唐宋传奇集〉序例》中对魏先生和 其他友人表示由衷的感谢:“广赖众力,才成此编,谨借空言,普铭 高谊云尔。”这一时期,魏先生还经常在鲁迅支持和领导的《语丝》 周刊和《莽原》半月刊上撰稿。

    鲁迅先生离京之后,长期跟魏先生保持了联系。鲁迅辑录的《唐 宋传奇集》、翻译的《竖琴》、编辑的《萧伯纳在上海》等书出版本 航寄至港,托茅盾先生请人带沪,使此书得以编入1938年版《全集》 第8卷。他在致许广平信中满怀欣慰之情地写道:“先师手泽,得安 抵尊处,私怀释然。自去年(按:指1937年)11月装箱交运,浮沉港 上凡五月,几至散失,于心惴惴也,今竟得如愿刻人全集,幸甚幸甚。 ”同年,他还手写鲁迅旧体诗一卷,并拟与台静农等友人集资石印, 以流布于世。魏先生在离乱岁月保存和弘扬鲁迅文化遗产的热忱,令 人十分感动。解放后,魏先生又撰文回忆与鲁迅的交往史实,并无私 帮助刚刚起步研究鲁迅的年青学人,表现出对鲁迅的尊崇和爱戴。  通过魏先生跟鲁迅的交往,我们可以获得两点宝贵的启示:一, 恭维不离嘴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朋友的忠言和规谏才是浇灌友谊之花 的甘露。所以说,诤友方为真友。二,鲁迅说,他的交友之道是“彼 此略小节而取其大”。“只要大战斗都为着同一目标,决不日夜记着 个人的恩怨。”在这方面,鲁迅跟魏先生可以说为我们做出了表率。

     作者单位:鲁迅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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