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家园

 

《西行漫记》的成就和疵点

     

    埃德加·斯诺是第一位冲破铜墙铁壁般的新闻封锁进入 中国红色区域的美国记者。他的《西行漫记》(原名《红星照耀中国》 )是忠实描写中国红色区域的第一部著作。由于斯诺集记者、作家、 史家于一身,因此他的著作文字优美,洞察敏锐,析理透辟,尤其具 有中国同类著作所缺少的幽默感。但是,《西行漫记》经久不衰的永 存价值,主要来自于高度的历史真实性。毛泽东向干部推荐这部书时 说过,这是“一本真实介绍我们情况的书”。

    在斯诺探寻红色中国之前,中国共产党已有十五年历史,中国红 军和革命根据地已有九年历史。但是,国际上对于中国的共产主义运 动却存在一系列未获解答的问题。一方面,共产国际的出版物上对红 军的实力作了夸大的宣传;另一方面,中外反共报刊不是把中国共产 党人描绘成嗜杀成性的“新式流寇”“半疯的狂热分子”,就是不断 宣布中共领袖的噩耗,甚至干脆否认红军和中华苏维埃的存在。为了 报道事实真相,解开这一系列历史之谜,从未加入过任何政党的斯诺 认为拿他的脑袋去进行一次冒险是值得的事情。

    《西行漫记》的高度历史真实性在于:它真实表现了产生中国社 会革命运动的基本原因及其前景,真实写出了中共领袖们的神奇远见 和准确判断,真实报道了感天动地的长征和构成中国现代历史重要转 折点的西安事变,尤其真实塑造了中国共产党人的英雄群象———从 领袖毛泽东、周恩来,军事将领贺龙、彭德怀、徐海东、刘志丹,传 奇人物董健吾,邓发,直到那群向彭德怀索要路条的少先队员以及具 有高度个人自尊的小通讯员向季邦,个个写得栩栩如生,真实感人。 正是这群大大小小人物的历史,构成了中国现代革命史的一个丰富的 横断面。因此,《西行漫记》不仅是对当时读者具有强大吸引力的中 国革命运动的“内部密史”,而且至今仍是研究我党、我军历史的具 有权威性的珍贵史料;不仅在当时激励了千百万有志青年奔向光明, 而且至今仍有助于我们总结历史经验,继承和发扬革命传统。

    《西行漫记》之所以能达到真实的追求目标,首先要归功于斯诺 进步的新闻观念。为了揭示历史的真相,他不仅注意收集和分析有关 文字资料,更重视亲自采访第一手资料。他认为,“写作关于中国革 命的复杂情况,除了第一手材料外,都不可靠”①洛伊斯·惠勒·斯 诺在《埃德加·斯诺和中国》一文中也谈到:“如果他不知道一件事, 他就进行调查;当他知道一件事属实以后,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 使他离开真实。”对于笔下的人物,他要求自己持客观评介的态度, 既不歪曲、丑化,也不拔高、神化。当时,海外一些报刊在称呼斯大 林、希特勒、墨索里尼的时候,往往习惯于加上“我们的伟大领导” 一类的定语。斯诺特意说明,他崇敬毛泽东的原因之一,恰恰在于没 有———至少现在还没有———在他身上搞这种令人讨嫌的事情。他 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中国共产党人,口中老是叨念着我们伟 大领袖。我没有听到过有人把毛泽东的名字当作是中国人民的同义语。 ”他特别提醒读者:“切莫以为毛泽东可能是中国的‘救星’。这完 全是胡说八道。任何单独一个人都做不了中国的‘救星’”。他正确 指出,毛泽东身上的异乎寻常之处,产生于他对中国人民大众、特别 是农民的迫切要求作了综合和表达。这也正是在他身上流动的根本活 力。②基于这种进步的历史观,斯诺既写出了毛泽东的丰功伟绩,也 写出了他的成长过程———由一个原本分不清资产阶级革命派与改良 派、分不清社会主义与社会改良主义的青年学生到一个成熟的具有中 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者。使读者感到十分亲切的,还在于斯诺写出毛 泽东丰富的人性:一个革命家不可或缺的人格素质。书中有这样一个 动人细节:一只很可爱的飞蛾,翅膀是淡淡的苹果绿,边上有一条橘 黄色和玫瑰色的彩纹。当它在蜡烛旁边奄奄一息死去后,毛泽东立即 打开一本书,把这片彩色的薄纱般的羽翼夹进了书里。正是这位爱及 飞蛾的伟人,在保安窑洞的灯下指挥着一场挽救中华民族危亡的艰苦 卓绝的战争。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伟人,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伟人!

    谨严的写作态度,是完成《西行漫记》这部史诗般著作的必备条 件。比如在撰写构成全书核心部分的第四篇———《一个共产党员的 由来》时,先请毛泽东自述,由精通英语的吴亮平担任译员,斯诺奋 笔速记;然后再将记录稿译成中文,请毛泽东亲笔改正。因此,这一 篇文字很少有报道的错误,真实反映出毛本人对自己过去的看法,至 今仍不失为研究毛泽东生平的基本史料。采访周恩来时,先由周用不 很流利但能听懂的英语讲述,斯诺整理完英文记录稿读给周听,改正 或澄清后再写出修正稿。斯诺这次在陕北期间,没有直接见到朱德, 原写的《关于朱德》一章有不确切之处。1938年复社出版中译本时, 斯诺立即根据海伦·斯诺的访问记录重新作了改写。这种精益求精、 有错即改的精神,不仅值得新闻工作者效仿,而且是一切人都应该崇 尚的美德。

    《西行漫记》史料丰富翔实的第三个原因,还在于中国的红色区 域为斯诺提供了自由采访的一切条件;对于新闻工作者说来,这种工 作条件比起慷慨而亲切的款待更为重要。斯诺1937年2月6日在给美国 驻华大使约翰逊的信中写道:“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写什么。没有人查 看我的笔记。他们让我自由地拍摄我所选择的任何镜头。在收集材料、 安排采访等方面,我得到了一切可能的合作。”最为难能可贵的是, 我党、我军的高层领导人能够向这位热爱中国的异邦人敞开心扉。他 们不仅热情向斯诺介绍了中国革命的艰难历程,而且推心置腹地提供 了他们鲜为人知的个人经历,包括作为人生有机组成部分的私生活的 情况。比如彭德怀的初恋和婚姻,就是他在此前和此后均未公开披露 过的情况。朱德也坦率地向海伦·斯诺谈了他吸鸦片和戒烟的经过。 后来斯诺将这一细节采入自己的书中。1960年斯诺初访新中国时,毛 泽东对斯诺说:“我从没有骗过你,你也从没有骗过我。”斯诺跟中 共领导人这种真诚相待的态度,为处理党政领导部门跟新闻界的关系 树立了楷模,也为当前如何增强新闻透明度、提高报道真实性提供了 历史经验。

    除开以上三点之外,《西行漫记》的成就中还有海伦·斯诺的一 份功劳。海伦·斯诺在《我在中国的岁月》一书中回忆,斯诺从红色 区域归来后,从书籍的销路和国外读者的阅读习惯考虑,曾试图把毛 泽东提供的生平材料加以压缩,用自己的语言把其中的某些部分重写 一下。这种设想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对。她说,不应改动原材料,而应 该使用毛泽东向他讲述时的原话。“为什么呢?这就像在弗治谷请乔 治·华盛顿讲革命的故事一样。”后来,海伦·斯诺协助整理这部书 稿时,准确无误地抄下了每一个手写的单词,所有人名、地名和部队 名称一个也没有漏掉。

    真实性无疑应该成为新闻工作者和史学家共同追求的目标,但要 达到这一境界却需要有非凡的勇气和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斯诺当年 前往红色区域,不但面临国民党的武装封锁和天花、伤寒、霍乱、斑 疹伤寒、鼠疫的威胁,而且还被南京政府诬为“招摇撞骗”,扬言要 取消他的记者特权。国民党和日本的特务也不断纠缠他,在麦卡锡大 搞白色恐怖的时期,他还因此受到联邦调查局的监视,美国报刊拒绝 发表他的客观报道,就连他在戏剧界工作的夫人名字也进了黑名单, 夫妻被迫流亡异国。尽管斯诺为此吃了许多苦头,但始终没有动摇他 真实报道的决心。他深深懂得:背离了真实,也就背离了真理。

    真实赋予一部历史著作以永恒的生命,但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 由于某种社会条件的制约或某种社会思潮的影响,也可能使作品招来 忌讳。《西行漫记》初次由复社译成中文时,就删掉了第十一篇中的 《那个外国智囊》一章,其原因估计是回避对共产国际与中国的关系 进行评议。建国之后,彭德怀、刘志丹、贺龙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 家先后蒙冤;对于他们生平业绩的颂扬当然也会遭到忌讳。由于在“ 左”的路线干扰下对领袖人物的神化倾向日趋严重,像毛泽东的家庭 出身和婚姻状况这类有助于展现人物真实面貌的内容,也变得讳莫如 深。《西行漫记》这部书在打倒“四人帮”之前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和宣传,我认为正是受其真实的内容所累。不过,这种因真实而招忌 的不正常的历史现象终归是短暂的,而它给读者的获益是长远的。正 如宋庆龄在《纪念埃德加·斯诺》一文中所说:“太平洋两岸的子孙 后代将受斯诺之惠,因为他留下的遗产将有助于他们研究中国的历史” 。

    “在人类认识的长河中,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人能掌握绝对真 理”———毛泽东在窑洞中对斯诺讲述的这一哲理,同样适用于对《 西行漫记》的评价。今天看来,斯诺在他的这部成名之作中,固然有 大量精辟的预言和准确的论断,但有的报道和评价也不一定尽妥。由 于语言的阻隔和战争年代条件的限制,这部真实的著作中某些细节— ——主要是人物的职务、活动年代等———也有疏误,见下表。这虽 然无损于全书的整体价值,但为了更充分地发挥其“信史”作用,今 后如有再版机会应加注一一指明。

    ①《斯诺文集》,第2卷,第328页,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

    ②令人遗憾的是,斯诺1962年出版的《大河彼岸》中,却给毛泽 东加了诸如“历史上最大的人民救星”等九顶桂冠,并认为“对毛泽 东这种英雄崇拜表达了一种民族自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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