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家园

 

我的两位师母沈祖棻与陶芸

     

    我所以要把两位师母放在一起来写,是因为她们都是我 的恩师程千帆先生的夫人。

    沈祖棻先生我无缘得见,当我在1979年考到南京大学师从程先生 时,沈先生已于两年前遭遇车祸去世了。然而不久程先生就送给我两 册油印的《涉江词稿》和《涉江诗稿》,翻开前者,卷首的一首《浣 溪沙》顿然使我眼前一亮:“芳草年年记旧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 鼙声里思悠悠。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其惊才绝艳简直使我不敢相信这是出于今人之手。以后程先生又常 在日常谈话中说到沈祖的情况,使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师母更加敬 佩。再往后,又读到了她的《宋词赏析》和《唐人七绝诗浅释》两本 薄薄的小书。虽然此类图书后来几乎泛滥成灾,许多书字数多达一、 二百万,且都是豪华精装,但是就质量而言,没有哪本可以与沈先生 的装帧朴素的小册子相比。我当时读了《宋词赏析》后,知道这原是 沈先生在武大为研究生及青年教师讲解作品时的讲稿,便十分懊恼“ 予生也晚”,没有赶上听这样的讲课。否则的话,也许我会对宋词增 加几分理解。

    沈祖棻先生是名满海内的女词人、女诗人。她的诗词已经得到了 学界一致的好评,那多达数十篇、且大多出于行家之手的评论文章就 是明证。对涉江诗词的艺术造诣,我没有资格再赘一言。然而我还是 有几句话要说,那就是学界对其情感内蕴的理解,似乎还有不够准确 之处。有不少论者认为涉江诗词的价值在于“爱国主义”,我不否认 沈先生是对祖国怀有刻骨铭心之爱的诗人,但是她的诗词是否仅仅以“ 爱国主义”取胜呢?她是否还有其独特的个性呢?例如其名篇《早早 诗》,舒芜先生曾在《沈祖棻创作选集·序》中作了详尽的分析,他 的意见几乎成为对这首诗的定评了。但是我总觉得意有未惬,请看此 诗的最后一节:“儿勿学家家,无能性复痴。词赋工何益,老大徒伤 悲。汝母生九月,识字追白傅。少小弄文墨,勤学历朝暮。一旦哭途 穷,回车遂改路。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书足记姓名,理必辨是 非。……”其中有对所谓“金光大道”的理解。对此,舒文中说:“ 这所谓‘盛世’,不正是那腥风血雨的十年么?但是我相信作者这里 决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更不是被迫表态之作,而是教徒式的虔诚,是‘ 鞭笞派’似地狠狠地令人痛心的自我否定,实实在在由衷地祝愿第二 第三代能够顺着‘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的天国。”沈祖是一位 极其温顺善良的女性,她不像程先生那样刚肠疾恶,但是她并不缺乏 是非感,也并不曾做到犯而不怒。程先生曾告诉我一件旧事:反右以 后,程先生成了武汉地区的“大右派”,作为“右派家属”的沈先生 也受够了人们的白眼。

    有一次,武大中文系的一位同事家的布票丢失 了,而此人家中正有孩子需要添置衣服。于是沈先生便把自己的布票 送给她一些。没想到此人转身便到党委去报告,说“有右派家属要贿 赂”她。程先生说:“祖从来不与人生气的,但那一次她真是非常 气愤了……”《早早诗》写于1976年,同年的诗作中颇不乏真情的流 露,例如《既成前诗,追念白桦、铭延,悲不能已,因复有作》中追 悼在文革中被迫害而去世的友人说:“吟成不尽盈襟泪,谁为传书到 夜台?”《介眉远惠书物,赋答》中回忆当年的学侣:“回首当时玉 笋班,飘零生死泪潸潸。”《漫成》中慨叹自己的寂寥生涯:“三户 低檐接废垣,十年寥落住荒村。”“历历悲欢沈万念,堂堂岁月付三 餐。”《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中诉说自己空有才学而不为世 用:“何处文章留旧价?余生温饱颂王明。”当我读到“愿儿长平安, 无灾亦无危”之句时,总联想到苏东坡的《洗儿戏作》:“人皆养子 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早早诗》中分明有《洗儿戏作》的影子在,如果我们不对东坡此诗中 的牢骚、讥讽视而不见,那么也就不会从沈诗中读出什么别的来。所 以我认为,舒文中对此诗末节的解读:“特地给小早早预先留下这样 的谆谆告诫:千万不要学外祖母,不要读太多的书,不要搞什么文学。 ”这实在是被诗人的反讽笔法瞒住了。如今“早早”已经从南京大学 硕士毕业,正在复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正在从事她外祖母所热爱的 古代文学的研究,而沈先生的文集也已由早早编辑完成。我想,沈先 生泉下有知,对此当感欣慰而不会是失望!

    如果说我对沈祖这位师母主要是从书本中认识的,那么对陶芸 师母则可说二十年来一直在亲承音旨。1979年9月的一个傍晚,当我 与两位同学一起去初谒程先生时,同时也就认识了陶芸师母,从此一 直称她为“陶先生”。这实在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称呼,因为她与程先 生一起承担了对我们的学业指导。

    陶先生是金陵大学政治系出身,又曾做过外交工作,后来又当了 几十年的中学英语教师,作为特别重视学生外语学习的程先生的夫人, 她也就责无旁贷地担当了我们的英语老师。当时我虽是从安徽大学外 语系考来的,但毕竟才上过一年半的本科,英语水平远远不能符合程 先生的要求,还不能够阅读专业文献。于是,当程先生的案头放着我 们的古代文学作业时,陶先生的桌上便常常放着我们的英语作业。我 记得经她批改的习译有刘若愚的《中国诗歌中的时间、空间与自我》、 李又安的《法则与自觉:黄庭坚的诗论》等,这些译稿上充满了陶先 生用红笔写的修改意见及符号,它们与程先生在我的论文初稿上留下 的红色记号一样,都凝结着老师的一腔心血。每逢碰到英语文献中涉 及专门名词的疑难,陶先生就与我仔细地讨论,有时甚至程先生也来 加入我们的讨论,大家一起在灯下斟酌。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到程先生家去请教专业的。这时,陶先生 常常坐在一旁静静地倾听。有时我带着小女儿去了,陶先生就把孩子 引到隔壁房间去玩,以免打扰我们。以致于后来我的女儿都养成习惯 了,她随着我一进先生家,就对陶先生说:“陶奶奶,我们俩到隔壁 去谈谈吧!”这常常引得两位老人哈哈大笑。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也许陶先生对我们更大的恩惠在于她对程先生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使程先生可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学和学术研究上。1992年在程先 生的八十寿辰庆祝会上,北大的安平秋教授发言说:“我祝愿程先生 健康长寿,但我首先要祝愿陶先生健康长寿,因为只有师母健康长寿, 才能更好地照顾好程先生……”我对安先生此语印象极深,倒不是因 为他妙于辞令,而是他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要 没有陶先生那么细致的照顾,程先生晚年成就的辉煌也许会逊色几分。 程先生是一位只知事业而不甚注意生活的人,他的健康情况又不是很 好,长期艰苦的劳改生活毕竟给他留下了许多伤痕。我经常看到这样 的情景:程先生正与学生滔滔不绝地谈着学问,突然陶先生端着药片 和开水走进来,原来程先生服药的时间到了。我也多次看到这样的情 景:程先生住在医院里,陶先生手里拎着保温瓶等物挤公共汽车赶到 医院去。今年5月17日到6月3日,程先生最后一次住院抢救,我们这 些弟子分日轮流到医院去陪护先生,而陶先生和程丽则师姐则每天都 在病房里。要知道,陶先生自己也已八十七岁了,看到这位满头白发 的老太太每天守在病榻旁边,护士们都深受感动。程先生去世后,我 们看到了他与陶先生在1996年联名写下的遗嘱:“我二人前半生多难, 历尽坎坷。老年结缡,极为和谐。……”的确,程先生与陶先生的二 十一年夫妻生活,是极为美满的,这是程先生晚年取得如此成就的重 要保障。自从我搬进程先生所住的这座楼房,几年来几乎天天看见他 与陶先生两人互相搀扶着在校园里慢慢行走。有时我在很远的地方就 看见他俩了,便有意放慢脚步,在他们后面多跟一些时间,以免打破 了这个温馨的剪影……

    人们多以为程先生与陶先生是在文革后才相遇的,其实并非如此, 他们早在三十年代就读于金陵大学时就已相识了。当时程先生在中文 系就读,而陶先生则在政治系,但是有些公共课程如英文等是在一个 课堂里上的。后来由于程先生与同学自编刊物,曾约陶先生投稿,两 人渐有交往。等到抗战开始,两人各自飘泊,就很少相闻了。自古才 女多薄命,1977年6月,刚刚从严酷的政治重压下稍得宽松的沈祖 突遭车祸去世,使程先生经受了雪上加霜的打击。我看见过程先生坐 在沈祖墓前的照片,筋骨突出的脸像刀削的一般,目光肃穆而坚毅 地看着前方,这是一颗不屈的灵魂正在与苦难作最后的搏斗。1978年 8月,身份已经成为武汉市街道居民的程先生被匡亚明校长聘为南京 大学教授。

    1979年7月,程先生与陶先生结婚,开始了他的晚年生涯。对于 程先生来说,沈祖不但是他同甘共苦四十年的人生伴侣,而且是他 在学术研究和诗词创作上的知己,所以程先生对沈祖的最好纪念就 是整理其遗稿。在程先生重新获得工作权利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大 事就是整理、刊布涉江诗词。1978年,他自费印行了油印本《涉江词》 、《涉江诗》,分赠友好。其后他又把《涉江词》交由湖南人民出版 社出版,把《涉江诗》交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宋词赏析》与《 唐人七绝诗浅释》也经程先生整理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梓行,而当年 由沈先生与程先生共同草拟的《古诗今选》则经程先生修订后成为家 喻户晓的名著。到了1994年,涉江诗词又经程先生亲自进行笺注而以 《沈祖棻诗词集》之名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值得注意的是,在整 理沈祖棻遗稿的过程中,陶先生几乎自始至终地参与了,从誊录到校 对,她几乎以与程先生同样的热情从事这件工作。沈祖棻及其诗词不 但不是这对老夫妻间需要回避的话题,反而是增强他们感情的纽带。 程先生与陶先生所以能有此种超越世情俗态的举动,完全是因为他们 都有真诚、善良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进行坦率的 交流。

    沈祖棻和陶芸的人生遭际相去甚远,沈先生是名满天下的大学教 授,而陶先生则是默默无闻的中学教师,但她们都是程先生最好的人 生伴侣,她们也都是我敬爱的师母。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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