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说:“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 诗、兵法,事事要学。出入时无数文字,事事有两册。一日忽思之曰: 且慢,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自此逐时去了。”从这段话来
看,似乎他就一心一意于圣贤之学了,但事实上朱熹终身都不曾像二 程那样“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
今年是朱熹逝世八百周年纪念。这位集宋代理学之大成的思想家, 其影响曾在长达七百年的时期里笼罩着整个中国的思想界,而且旁及 东亚的邻国。即使在现在,朱熹仍然被视为是人类近千年历史上最重
要的一百位历史人物之一(美国时代生活出版公司编《人类1000年》, 上海三联书店版中译本)。然而,学术界对朱熹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哲
学领域,对他的文学业绩则相当忽视。其实,朱熹不但是一位伟大的 思想家,而且是一位重要的文学家,本文拟对朱熹的文学活动及其意 义作一简单的论述。
朱熹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他在少年时兴趣非常广泛,他说:“ 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 出入时无数文字,事事有两册。一日忽思之曰:且慢,我只一个浑身,
如何兼得许多?自此逐时去了。”【1】从后面半段话来看,似乎他 后来就一心一意于圣贤之学了,但事实上朱熹终身都不曾像二程那样“ 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2】他与文学是结下了不解
之缘的。直到晚年,他对文艺仍不能忘怀,他在晚年所写的大量题跋 可以证实这一点,例如关于图画的《跋汤叔雅墨梅》作于六十九岁,【3】《跋米元章下蜀江山图》作于七十岁,关于书法的《跋张安国
帖》、《跋山谷宜州帖》均作于七十岁。【4】他的弟子则这样描写 朱熹:“先生每观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日目不瞬。饮 酒不过两三行,又移一处。大醉则跌坐高拱,经史子集之馀,虽记录
杂记,举辄成诵。微醺,则吟哦古文,气调清壮。某所闻见,则先生 每爱诵屈原《楚骚》、渊明《归去来兮诗》、并杜子美数诗而已。” 读了这段话之后,浮现在我们眼前的不正是一位富有文学情趣的学者
形象吗?
朱熹少时擅长诗赋,性喜吟哦。《朱子年谱》卷一载:“先生婺 源乡丈人俞仲猷,尝得先生少年翰墨,以示其友董颖,相与嗟赏。颖 有诗云:‘共叹韦斋老,有子笔扛鼎。’时董琦尝侍先生于乡人之坐,
酒酣,坐客以次歌诵,先生独歌《离骚经》一章,吐音洪畅,坐客悚 然。”乾道六年(1170),胡铨向朝廷推荐朱熹,即称之为“诗人”,
【5】同时被荐的还有著名诗人王庭,可见朱熹在当时颇有诗名。 朱熹喜欢与文学家交游,在他的友人中,陆游、尤袤、辛弃疾、杨万 里、周必大、陈亮、王十朋、韩元吉、楼钥、赵蕃等都以文学著称。
即使在与理学家的交往中,朱熹也不废吟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 是“讲道心如渴,哦诗思涌雷。”【6】他不像二程那样排斥诗文。 绍兴三十年(1160),朱熹卧病山间,有在朝中任职的亲友以书相招,
朱熹以两诗代书:“先生去上芸香阁,阁老新峨豸角冠。留取幽人卧 空谷,一川风月要人看。”“翁牖前头列画屏,晚来相对静仪刑。浮 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此诗传到胡五峰那里,胡说:“
吾未识此人,然观此诗,知其庶几能有进矣。”【7】乾道三年(116 7),朱熹携门人林用中于潭州访问张,三人同登南岳衡山,一路
唱酬,成诗一卷,即今存之《南岳倡酬集》。【8】淳熙二年(1175 ),吕祖谦往崇安访问朱熹,朱送吕归浙江,途经上饶鹅湖,陆九龄、
陆九渊兄弟来会,双方议学不合,朱熹作《鹅湖寺和陆子寿》: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 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 人间有古今!这些诗作虽然不是纯粹的文学作品,但在宋代理学家的
诗中,无疑是最具有审美价值的。至于朱熹的《武夷棹歌》等写景抒 怀之诗,清新可诵,就更能说明他的诗歌造诣了。
朱熹是位教育家,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授徒讲学。值得 注意的是,朱熹在教育弟子时除了讲解儒家经典、探讨性理之学以外, 也相当重视文学。朱熹曾在书信中谈到对儿子的教育:“此儿读《左
传》向毕,经书要处,更令温绎为佳。韩、欧、曾、苏之文,滂沛明 白者,拣数十篇,令写出,反复成诵,尤善。”【9】同样,他也常 要求学生努力学文,掌握一定的文章技巧,他说:“人要会作文章,
须取一本西汉文与韩文、欧阳文、南丰文。”又说:“东坡文字明快, 老苏文雄浑,尽有好处。如欧公、曾南丰、韩昌黎之文,岂可不看? 柳文虽不全好,亦当择。合数家之文择之,无二百篇,下此则不须看,
恐低了人手段。”他还对当时文风卑弱深表忧虑:“前辈文字规模宏 阔,议论雄伟,不为脂韦妩媚之态。其风气习俗盖如此。故宣和之后, 建绍继起,危乱虽极而士气不衰。……近岁以来能言之士,例以容冶
调笑为工,无复丈夫之气,识者盖深忧之,而不能有以正也。”【10 】当朱熹为学生讲授儒家经典时,也常提醒他们注意文学的因素,他 说:“看《诗》,义理外更好看他文章。且如《谷风》,他只是如此
说出来,然而叙得事曲折,先后皆有次序。”又说:“读《孟子》, 非惟看它义理。熟读之,便晓作文之法。首尾照应,血脉通贯,语意 反复,明白峻洁,无一字闲。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
正因为朱熹比较重视文学,所以他在谈到宋人关于儒家经典的诠释著 作时,有时竟认为古文家的诠释比理学家的更为高明,例如他赞扬苏 轼说:“东坡解经,莫教说着处直是好,盖是他笔力过人,发明得分
外精神。”又说:“东坡《书解》却好,他看得文势好。”他又赞扬 苏辙和欧阳修:“子由《诗解》好处多,欧公《诗本义》亦好。”相 反,对于他素来尊崇的张载、杨时等理学家,朱熹却颇有微词:“横
渠云:‘置心平易始知诗。’然横渠解诗多不平易。”“龟山说《关 睢》处意亦好,然终是说死了,如此便诗眼不活。”显然当朱熹作出 上述评判时,除了义理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准,那便是文学理解力的
高低。
当然,朱熹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活动是对于前代文学作品的整理 和注释。从现存文献可以考知,朱熹从事此类文学活动是孜孜不倦, 死而后已的。除了传世的《诗集传》、《楚辞集注》、《韩文考异》
三部重要著作外,朱熹至少还进行了下列工作:
朱熹曾经编选韩愈、欧阳修、曾巩三家的文选。据王柏《跋昌黎 文粹》云:“右韩文三十四篇,得于考亭门人,谓朱子所选,以惠后 学。观其体致气韵,议论规模,可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也。”【
11】又王柏《跋欧曾文粹》云:“右欧阳文忠公、南丰曾舍人文粹, 合上下两集,六卷,凡四十有二篇,得于考亭门人,谓朱子之所选。 观其择之之精,信非他人目力所能到。”【12】朱熹曾校过陈与义诗集,这是他在门人巩仲至协助下进行的,他
在《答巩仲至书》中说:“简斋诗已领,但得闽本就校,即刊修。复 校尤易为力,旦夕稍暇,或取此间所有者涂改寄呈也。”【13】又一 书云:“陈诗误字,今用别纸录去,须逐字分付修了,看过就此句消
了,方再付一字,乃可无误。”【14】可见他对陈诗校得十分仔细。
朱熹还曾想编选一部通代的诗选,他说:“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 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 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
又于其下三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 不合者,则悉去之。”【15】他又想作《杜诗考异》,他说:“杜诗 最多误字,蔡兴宗《正异》固好而未尽。某尝欲广之,作《杜诗考异》
,竟未暇也。如‘风吹苍江树,雨洒石壁来。’‘树’字无意思,当 作‘去’字无疑。……”他对于文学方面的著述是多么热心!
庆元六年(1200)二月,重病在身的朱熹写了一首绝句:“苍颜 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馀日付残编!”
【16】他此时从事的“残偏”,既有儒家经典《大学》,又有文学总 集《楚辞》。据朱熹门人蔡沈说,直到三月初六,也就是朱熹去世的 前三天,朱熹还“改《大学》‘诚意’章,……又修《楚辞》一段。”
【17】朱熹对于文学著述确是做到了死而后已。
朱熹去世时,南宋王朝正在对所谓的“伪党”和“伪学”进行严 厉的镇压,朱熹作为“伪党”的首魁之一,他的送葬受到官方限制, 有些门人故友都不敢前往吊唁。然而他的朋友中的两位大文学家却公
然表示悲悼,辛弃疾作文往哭,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 死,凛凛犹生!”【18】七十六岁高龄的陆游则寄去一篇言短情长的 祭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耄,神
往形留。公殁不忘,庶几歆!”【19】由两位大文学家来吊祭朱熹, 这好象是巧合,但实有其必然性:朱熹是与文学有着不解之缘的一位
思想家。
应该指出,朱熹的文学活动对他的哲学思考也是有所裨益的。首 先,朱熹读书精审。他对弟子说:“读书之法,先要熟读。须是正看 背看,左看右看,看得是了,未可便说道是,更须反复玩味。”他反
对那种浮光掠影、不求甚解的读书方式:“曾见有人说诗,问他《关 睢》篇,于其训诂名物全未晓,便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某因 说与他道:‘公而今说诗,只消这八字,更添思无邪三字,共成十一
字,便是一部《毛诗》了。其他三百篇,皆成渣滓矣。’”他回忆自 己治《诗经》的过程说:“某旧时看《诗》,数十家之说,一一都从 头记得,初间那里便敢判断那说是,那说不是?看熟久之,方见得这
说似是,那说似不是。或头边是,尾说不相应。或中间数句是,两头 不是。或尾头是,头边不是。然也未敢便判断,疑恐是如此。又看久 之。方审得这说是,那说不是。又熟看久之,方敢决定断说这说是,
那说不是。这一部《诗》,并诸家解,都包在肚里。”毫无疑问,这 种读书方式能使他沉研有得,从而发现别人所忽略过去的许多东西。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读书,不仅仅注重考究义理,他对文章脉络、诗
歌兴寄等属于文学范畴的因素也十分重视,他说:“读书,须看他文 势语脉。”他介绍自己读《孟子》的经验说:“某从十七八岁读至二 十岁,只逐句去理会,更不通透。二十岁已后,方知不可恁地读。元
来许多长段,都自首尾相照管,脉络相贯串。只恁地熟读,自见得意 思。从此看《孟子》,觉得意思极通快,亦因悟作文之法。”至于《 诗经》,更“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若是
草草看过,一部《诗》只两三日可了。但不得滋味,也记不得,全不 济事。古人说‘诗可以兴’,须是读了有兴起处,方是读《诗》。若 不能兴起,便不是读《诗》。”
其次,朱熹好读书而不尽信书,善于独立思考。他说:“大抵观 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 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然熟读精思既晓得后,又须疑不止如此,庶
几有进。若以为止如此,则终不复有进也。”在熟读精思的基础上, 朱熹主张对所读之书穷究底蕴,辨其真伪是非,而不应盲从。他说:“ 某寻常看文字都曾疑来。”“看文字须如法家深刻,方穷究得尽。某
直是下得工夫。”在这方面,朱熹似乎不像孔子那样“信而好古”, 他颇有疑古精神,即使对儒家经典也不例外。对于《春秋》,朱熹说: “《春秋》,某煞有不可晓处。不知是圣人真个说底话否?”对于《
礼记》,朱熹认为其中所载的“玄鸟卵,大人迹”之类都是“岂有此 理,尽是鄙俗相传,傅会之谈。”所以“《礼记》不可深信。”对于 《孝经》,朱熹认为“《孝经》是后人缀辑。”对于《左传》,朱熹
认为“《左传》是后来人做,为见陈氏有齐,所以言‘八世之后莫与 之京’。见三家分晋,所以言‘公侯子孙必复其始。’”最为振聋发 聩的是朱熹对《尚书》的怀疑。自从东晋梅赜献《古文尚书》以后,
八百多年来一直被尊为经典。与朱熹同时的吴始对之产生怀疑,但 他的《书稗传》已佚,后人不得详其说。朱熹疑《尚书》曾受到吴的启发,但他的所疑都是出于深思熟虑之所得,而且所疑的不止于《
古文尚书》。他说:“《禹贡》所载者,九州之山川。吾之足迹未能 遍乎荆扬,而见其所可疑者已如此。不知耳目见闻之所不及,所可疑 者又当几何?”【20】他又说:“《书》中可疑诸篇,若一齐不信,
恐倒了六经。如《金滕》亦有非人情者,《盘庚》更没道理。《吕刑》 一篇,如何穆王说得散漫,直从苗民蚩尤为始作乱说起?”至于后儒 对经典的注疏,朱熹更是绝不迷信。汉儒解经的主要精神即体现在《
春秋》的“微言大义”、《诗经》的“美刺”之说等方面,朱熹对之 极为怀疑。即使是对他伏膺的前辈学者的学说,朱熹也并不一概信从。 例如程颐对《诗经》的解释,朱熹就很不以为然,他一再说:“伊川
诗说多未是。”“程先生诗传取义太多,诗人平易,恐不如此。”又 如胡安国的《春秋传》,朱熹也是疑信参半:“某也信不及,知得圣 人意是如此说否?”
显然,朱熹对于古书之真伪是非的辨析,往往是以他的文学功底 作为基础的。诚如钱穆所言:“朱子辨伪工夫,多从文字方面着眼, 以辨别文学之眼光来辨别书本之年代。”【21】例如伪《古文尚书》
的序,历来认为是西汉孔安国所作,朱熹却从其文章风格判断其伪:“ 《尚书序》不似孔安国作,其文软弱,不似西汉人文,西汉文粗豪。 也不似东汉人文,东汉人文有骨肋。亦不似东晋人文,东晋如孔坦疏,
也自得。他文是大段弱,读来却宛顺,是做《孔丛子》一手做。”根 据后代学者的考证,伪《古文尚书》序是魏代王肃伪造,【22】而《 孔丛子》一书一般也被后人认为是出于王肃之手。朱熹仅从文章风格
进行辨析,竟与后代学者的考证得到了同样的结论,这不得不令人叹 服他对历代文风的把握之准确。
由此可见,朱熹的治学方法、思想方法与二程等理学家有很大的 不同。二程等人沉研性理之学,对于文学是不屑一顾的。朱熹尽管也 以性理之学为人生最要紧之事,还不时说些排斥文学的话,例如“自
有一等人乐于作诗,不知移以讲学,多少有益!”“才要作文章,便 是枝叶,害著学问,反两失也。”但事实上,他的治学、思考过程中 就包含着相当重的文学成分。即使是那些并不属于文学范畴的学术成
就,例如对《诗经》之外的儒家经典的研究,也有相当一部分成绩是 通过文学的思考而获得的。对于文学意味的体会,对于文学风格的辨 析,正是朱熹在学术上籍以超越二程等人的因素之一。在这个意义上,
我认为,要想对朱熹的学术、思想有比较全面的理解,就不能离开对 他的文学思想进行研究。换句话说,如果不注意到朱熹也是一位文学 家,那么作为思想家的朱熹的形象也将在某些部位显得模糊不清。
注释:
【1】《朱子语类》卷一0四。
【2】《二程遗书》卷一八。
【3】《朱文公文集》(下称《文集》卷八四。
【4】《文集》卷八四。
【5】《宋史·朱熹传》。
【6】《和择之韵》,《文集》卷五。
【7】《跋胡五峰诗》,《文集》卷八一。
【8】《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七谓此集作于乾道二年,误。当 从《朱子年谱》系此于乾道三年。
【9】《答蔡季通》,《文集》卷四四。
【10】《跋曾仲恭文》,《文集》卷八三。
【11】《鲁斋王文宪文集》卷一一。
【12】《鲁斋王文宪文集》卷一一。
【13】《文集》卷六四。
【14】《文集》卷六四。
【15】《答巩仲至》,《文集》卷六四。
【16】《南城吴氏社仓书楼为予写真如此,因题其上》,《文集》 卷九。
【17】蔡沈《梦奠记》,《朱子年谱》卷四下。
【18】《宋史·朱熹传》。
【19】《四朝闻见录》丁集《庆元党》。
【20】《九江彭蠡辨》,《文集》卷七二。
【21】《朱子新学案》
【22】丁晏《尚书余论》。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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