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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平

 

 

 


明清小说外围论

八、传播论

     22、《孽海花》
               ——晚清的新闻小说

    应该说,小说自诞生那一天起就与新闻有着不解之缘。世说新语搜集的是"世事";唐传奇的素材取之于软新闻;到了宋代,话本兴起时,涉及时事的作品已不在少数。然而,宋元话本不能算作新闻小说,因为它的传播仅仅是公众传播,不是通过大众媒介向受众进行信息传递,时效性也不强。对于受众与其说之获得了信息,不如说是得到消遣娱乐。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小说萌生于晚明,昌盛于晚清。反映晚清政治、文化生活的长篇小说《孽海花》搜罗了"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道出主旨:"借用主人公做全书线索……专把些有趣的轶事来烘托出世事的背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正是清末同治初到甲午战争这三十年间的社会面貌。小说中的人物,绝大多数是有所影射,有的甚至就是现实社会中的人物,连姓名都没有改动。所以,我们可以言之凿凿地说它是一部真正的"新闻小说"。
    (一)、什么是新闻?新闻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新闻小说是新闻与小说的混合体。所以称之为新闻小说。新闻与历史很难截然分清。今日的新闻,即明日的历史。因此,新闻小说应纳入历史小说的范畴之内。但新闻小说与一般的历史小说又有明显的区别。新闻小说的题材是新近发生的事实;它的创作时间极短,出版速度极快。一般的历史小说不具备这些特点。所以,新闻小说只能是历史小说中的一个品类。
    从晚明开始,新闻小说以其崭新的内容、传统的形式,正式立足于中国古典小说之林。由于邸报发行量小,所传播的对象限于官僚士绅。当时一些重大的政治事件和社会事件被封锁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而彼时,市民阶层已经壮大,作为一个的阶层,他们有他们自身的社会需求。因此他们通俗小说中就有了滋生的土壤。这些小说由于其真实性接近新闻,与今天的报告文学、新闻通讯实是一种文体。封建时代的报纸非大众传播媒介,不是为群众服务的,不可能起到引导舆论及教育群众。而小说读者面大的多,能借助说话人的"说话",传播给市民。一些识字无多的市民也能阅读。这些广泛流传于民间的通俗小说常常以社会热点新闻为题材进行创作,替代报纸起到了引导舆论、发动群众的作用。例如:明末的《警世阴阳梦》、《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均刊于崇祯元年,魏忠贤于天启七年十一月自缢。《警世阴阳梦》从成书到出版在七个月内就完成了。这种写书、出书的速度,不仅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绝无仅有,即使与当代的书籍出版周期相比,也算是极快的了,简直是"抢新闻"。为什么会这样快呢?很明显,这是由小说的特殊内容决定的。因为,出版时间越迟,新闻价值也就越小。新闻变成路人皆知的旧闻,书贾当然不希望这样。于是,中国古典小说出版史上就出现了奇迹。这样及时地报道新闻,对于一些地方官吏也是一件好事 。当时,并没有印刷邸报:"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板。自此之前,只是写本"。一份邸报,从用人抄录到送往各地,这个周期是不会很短的。有时,地方官吏甚至看不到邸报。王世贞作《鸣凤记》,"词初成时,命优人演之,邀县令同观。令变色起谢,欲亟去徐州出邸抄示之曰:'嵩父子已败矣'乃终宴。可见,王世贞见到了邸报,而知县倒反而不能见到。因此,当时新闻小说提供的新闻,确实是很新的。邸报由谕旨、奏折汇编而成,用的是文言文。新闻小说主要是通过章回说部这一载体来传播其内容的。它虽杂有许多浅近文言,但毕竟掺入了大量的白话。章回说部以市阶层为主要读者群。市民是当时最需获得新闻的阶层之一。邸报文字古奥,非通儒夙学,很难读懂。通过阅读通俗小说,既能了解新闻,又能欣赏艺术,满足了文化层次较低的读者群的需要,当然是市民阶层乐于接受的。这样,终至形成了数量广大的受众群和新闻传播的市场。
    (二)、新闻靠小说来传播这是中国所独有的。到了晚清新闻小说的载体发生了很大变化。清末民初,文坛领袖大都换成了报人。著名的有李伯元、吴研人、欧阳钜源(茂苑惜秋生)、曾朴、梁启超、徐念慈、周桂笙(知新室主人)、苏曼殊等人。创作《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的李伯元,曾任上海《指南报》主笔。1897年创办《游戏报》,此后又另办《世界繁华报》,由此被尊称为"小报界鼻祖",同时商务印书馆1903年创办的《绣像小说》,其主编也是李伯元。梁启超是新小说理论的创导者,创作了政治小说的代表作品《新中国未来记》,主办过多种政治报刊,如《时务报》、《清议报》、《知新报》、《新民丛报》等,其于1902年创办的《新小说》期刊是中国倡导新小说理论后的第一种刊物。曾朴不仅创作了《孽海花》还同时创办了杂志《小说林》。吴研人曾任汉口《楚报》主笔。
    这个时期的报人兼写小说成为风尚,他们注重借助报刊所具备的新闻性使小说更富时代性。与晚清政论报刊一样,晚清小说因政治而兴盛。此类小说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关注政治,反映政治;关注社会,反映现实。试图做到:"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近之可以激发国耻,远之可以旁及彝情,乃至宦途丑态,试场恶趣,鸦片顽癖,缠足虐刑,皆可穷极异形,振厉末俗"。他们认为正是清政府及其官吏把中国弄得几近垂亡,因此必须揭露。《孽海花》即是揭露社会的黑暗、表达作者对社会的关心以及对时局的政治态度为目的的作品。《孽海花》通过当时京城内外一大批知识分子、官僚、名士的聚会场景,通过他们眼、嘴道出了大量的时闻,所涉及到的新闻人物有慈禧、光绪、李鸿章、冯子材、刘永福、洪钧、孙中山、谭嗣同、龚自珍、赛金花等。涉及的新闻事件包括中法战争、中日战争、中俄战争、孙中山革命等等。
    请看爱自由者金松岑和东亚病夫曾朴是如何报道"三十年旧事"的:首先是以充分肯定的态度直接描写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革命党人。两位作者曾经一起拟订了六十回的回目,这部书原来预订的内容,是以推翻清廷、革命成功结束的,只可惜没有能够完成。但就这修订本的三十五回而言,有不少地方大写特写革命党人的活动。如第二十八回"霹雳一声革命团特起",第二十九回"龙吟虎啸跳出人豪,燕语莺啼惊逢逋客",第三十四回"双门底是烈女殉身处,万木堂作素王改制谈",都有较长的篇幅详细交代了革命党人兴起、活动、乃至失败的过程,其中流露出作者对他们的钦佩、赞叹和同情的心情。特别是对孙汶亦即孙文的描写,倾注着深厚的感情:外面走进一位眉宇轩爽、神情活泼的伟大人物……原来此人姓孙,名汶,号一仙,广东香山县人。先世业农。一仙还在香山种过田地,既而弃农学商,复想到商业也不中用,遂到香港去读书。天生异禀,不数年,英语、汉藉无不通晓,且又学得专门医学。他的宗旨,本来主张耶教的博爱平等,加以日在香港接近西洋社会,呼吸自由空气……因而养成一种共和革命思想,而且不尚空言,最爱实行的。那青年会组织之始,筹划之力,算他为最多呢!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目英秀,辩才无碍,穿着一身黑呢衣服,脑后还拖根辫子。当时走进来,只见会场中一片欢迎拍掌之声,如雷而起……作者对革命党人陈千秋、史坚如、陆皓东等人革命活动的记录,也流露出由衷的敬佩之心。第三十四回写到陆皓东因革命起事失败而被捕时,通过其他人物的口说:"陆皓东真被捕了,可惜!可惜!""陆皓东的供辞非常慷慨动人,临刑时神气也从容得很。这种人真是可敬!"对于一般的出场的革命人物,他也写道:"个个精神焕发,神采习扬,气吞全球,目无此虏",不仅和作者笔下的封建官僚迥异,而且和"维新派"也大大不同,人人都"热心共和,投身革命"。书中的孙一仙曾经说过:"哈!哈!本会有如许英雄崛起,怪杰来归,羽翼成矣!股肱张矣!洋洋中土,何患不雄飞于二十世纪哉!在《孽海花》主要部分的写作与成书时,不但辛亥革命尚未发生,即同盟会也还没有成立,而作者在初刊本中已的热情地描写青年会的活动、兴中会的成立等情节,这是难能可贵的。这一点,确是高出一般谴责小说之上。
    其次揭露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前六回主要是"爱自由者"草拟的,他看到帝俄野心勃勃,要侵我东北,有意借小说来反帝。曾朴改定和续作时,也并没有违背这个旨意。第十八回通过书中人物薛淑云,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作了深刻的揭露。他说:"现在各国内力充满,譬如一杯满水,不能不溢于外。侵略政策出自天然……"书中写到老沙皇一面用假地图骗金雯青,一面还花言巧语地对卸任归国的这位公使大人说:"近来外人都道朕欲和贵国为难,且有吞并朝鲜的意思,这种议论都是西边大国造出来离间我们邦交的……朕日夜兢兢,方要绥和斯地,万不愿生事境外。……贵大人归国,可将此意劝告政府,务敦睦谊。"这番话,活画出了老沙皇狡诈、凶狠、贪婪的真面目。书中描写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时,注意揭露出这是帝国主义对我国的蓄意侵略。如第六回在《花哥曲》里写道:"法国通商逼阮哥,得了西贡,又要过红河;……在河内立起黄旗队,啸聚强徒数万多",因为刘永福"镇守了保胜、山西好几年,保障了越南固了中国的边!惹得法人真讨厌,因此上又开了这回的大战!"指出中法战争,是法国侵略者贪得无厌,侵略越南,进一步想侵略我国造成的。第二十四回谈到中日战争,书中人闻韵高说:"我说日本想给我国开战并非临时起意的",而且"酝酿了数十年,到了今日,不过借着朝鲜的内乱、中国的派兵做个题目,发泄出来"。这个议论是切中要害的。再如三十二回、三十三回的描写台湾人民英勇不屈,誓死抗日的事迹,读之亦令人十分感动。在《孽海花》中自始至终贯串了反帝的精神。
    其三尽述官场的腐败。书中说:当时的帝王"暴也暴到吕政、奥古士都、成吉思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查理士、路易十六的地位。"封建君主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各树党羽,各怀心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第二十回、二十一回写到卖官鬻爵的事:先是有一个叫余敏的,走了慈禧太后前总管连公公的路子,花了银子,由一个"库丁"当上了"东边道",却目不识丁,这使光绪很不平,抓住机会,就办了一个"降三级调用"。慈禧知道后大发雷霆伺机报复。二十一回写鱼邦礼谋取求上海道的官职,他礼花了一、二十万两银子,走了皇妃的师傅闻太史的路子,好不容易补了一个缺,几天就被太后革了职。朝廷里的那些达官贵人又是如何呢?上自尚书、中堂,下至巡抚、督办,面对内忧外患,一个个懦弱无力,醉生梦死。就拿威毅伯(影射李鸿章)来说吧,他是作者抨击的主要对象。第六回中写到中法战争时说,冯子材在镇南关大破法军,杀了数万人,……"算把法国的气焰压了下去",可惜威毅伯却"只知讲和,不会利用得胜的机会,把打败仗时原定丧失权利的和约,马马虎虎逼着朝廷签定。"第二十四回讲到中日甲午战争,说他虽然被迫派了军队到平壤设防,但还是"请了英、俄、法、德各国出来,竭力调停,口舌焦敝,函电交驰……不料议论愈多,要挟愈甚,要害坐失,兵气不扬……"结果大败而归。小说在二十五回更进一步通过主战派闻韵高之口谴责威毅伯:"这一次大局,全坏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为持重,实是失机。"对李鸿章的投降卖国的行为,进行了谴责。其四讽刺了官员的无能。二十五回写到主战派的两位首领高理惺和龚和甫,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一个谈灾变,一个说梦占",甚至为自己的一只宠物鹤逃走而写了一篇《失鹤零丁》。湖南巡抚何钰斋自告奋勇去打仗,他的准备工作仅是训练三百个专门打靶的士兵,余下的时间便是邀了几个清客"画山水,拓金石","一到晚上,关起门来,秉烛观书",以为这样便可以打败日本。他还别出心裁地"竖起一扇五六尺高白底黑字的木牌,牌上写着'投诚免死牌'五个大字",还写了一张劝降告示,企图"借军威行仁政,使日人不战自溃"。这是多么的可笑!结果,自然"纶巾羽扇的风流,脱不了弃甲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夜,败退石家站"。(第三十二回)嘻笑怒骂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小说的男主人公金雯青(洪钧)是光绪时状元郎,作者也对他做了贬斥。这位出使德、俄、意、奥四国的堂堂公使,自嘘精通西北地理,当了公使,便想立下"千秋不朽之业",花八百镑银子买了一张帝国主义分子绘制的中俄交界图。他竟自得地说:"我得了这图,一来可以整理整理国界,叫外人不能占据我国的寸土尺地,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二来我数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补证》,从此就有了确实确实证据。"(第十三回)他把图刻印出来。喝酒时吹嘘"长图万里瓯脱坚"。可是这张伪图并不正确,后来成了沙俄侵占我国邻土的口实,"一纸书送却八百里"江山的黑幕简直让人欲哭无泪。
    (三)、十九世纪,帝国主义用炮舰打开中国的大门后,开始在这块殖民地上办各类报刊。紧随着政治入侵、经济掠夺而来的无疑是文化渗透。最初由传教士们办的报,继而为洋商们办的报刊,都给予爱国志士们极大的启迪。一部分中国知识界的精英分子,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严复等"开眼看世界",蓦然发现报刊是获取西方先进知识、思想、技艺促进改造社会的一个便利的工具,这成为先进知识分子的共识。
    晚清小说的初兴,得力于上述知识分子的倡导。中国的文人政治家们,借助报业宣传变法思想,通过办报等方式参与政治。把社会变革的希望寄于自下而上的舆论。他们选择了或"发现"了尚未成为"高雅"文学的小说。他们将这些"稗官野史"抬高到"文学之最上乘"的地位,尝试通过小说达到改良政治的目的。晚清小说正是在这种观念的倡导下深入民众心中的。与明代相比,晚清小说与新闻的关系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小说的传播不再仅凭手抄本或刊印本传流于市。而大多首发于报刊,分章节连载。从一开始写就是为了报载。有些作者写成一章发表一章,边写边发。小说发表后受到市场欢迎,再结集印成单行本出版。《孽海花》第一、二回首发于杂志《江苏》,金氏后来交由曾朴修改续写,再由上海小说林社、《小说林》杂志、《真美善》杂志陆续出版。
    政治、社会、官场的关注可以称之为晚清时代小说的整体特点。从晚清的主体小说曾被鲁迅先生命名为"谴责小说"来看,已经能大致了解了它的内容即以抨击时弊、揭露官场黑暗为旨归。晚清小说借助报刊这一大众传播媒介,服务于政治,也"服务"于读者的阅读兴趣。用市场的法则维持小说的生产了,传统小说的成书及出版方式是一次性完成的。受众对它的鉴赏必须是在成书后能进行。这决定了它必须具有完整性,要有鲜明的主题,注重高潮的设置。报刊连载小说,由于其定期、连续的出版方式,常常是边写边发表,读者在作者尚未完成整部作品的情况下便已先睹为快了。作者与读者几乎是同步进行着创作与鉴赏。在小说的结构上,报载小说也有一些别于传统小说的要求。即要求在一个单元内(即同一期刊物内)至少完成一个故事或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的叙述。否则,读者就会索然无味,引不起再"听下回分解"的兴趣。作者可运用这种方式,迅速地将社会热点问题化为小说中的章节,也可以根据读者反馈,将他们不再有阅读热情的故事快速地结束。
    《孽海花》的结构属开放体,开放体主要指小说的人物、情节呈现出开合自如的状态。但开放体的结构必须围绕一个基本的、固定的主体展开。《孽海花》的众多人物、众多事件都可以另起炉灶,从头写起。它既可以在任何一处结尾,也可以在任何一处继续下去。如果把每个故事比作一根枝干,那么这根枝干的每个枝节都能生长成新的枝干。这种结构方式最适宜于写时事、写社会、写身边的各种人。曾朴曾提出:"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孽海花》又是穿珠式的,主要人物金雯青和傅彩云一贯到底,穿珠式起到"一根线"的作用。因此,吸引读者的能量相对要大的多,也容易使受众对主人公产生亲近与熟悉感,便于记忆和理解。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注重史实,同时又缺少新闻自由的中国民众,一向对于有事实依据或隐射某一知名人物、隐指某一重大政治事件的小说兴趣盎然,中国的考据之风盛行,恐怕难脱此干系。中国是一个舆论社会,在中国传播史上似乎有一条定律:凡小说涉及社会热点、牵涉到某社会性人物时,就能迅速、广泛地流传。毫无疑问,《孽海花》受新闻之益非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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