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平著

 

 

 


明清小说外围论

四、 心理论

    10、站在生活危机的临界线上
                ——《石点头》人物变态行为的心理分析

    中国封建伦理道德的种种教义,无一不围绕着"存天理"、"灭人欲"而阐发。明末清初诸多的拟话本作者纷纷以卫道、劝惩相标榜。《石点头》用"圣僧说法,顽石点头"名篇,反映了其作者试图"耸动世人之心"使"凡夫俗子积迷顿悟"的创作旨意。然而,在小说发展史上,《石点头》的地位虽不能与"三言"、"二拍"并驾,又确实有别于那些让人废然思睡的满纸说教之文,名家早有定论。
    《石点头》在读者眼里享有殊荣,除了艺术风格的统一、描写手段的出新外,更是因为其内容的写实性、情节的曲折性。十三篇故事均出自前代蓝本,但篇篇是前代史实的写照,每每演出一幕家庭的悲剧,证明一个残酷的现实。表现了众多痛苦的灵魂在朱明王朝末世的油锅里的煎熬。作者意在暴露感情欲求的丑,以彰扬儒家传统道德的美,客观上却再现了感情欲求的真。其作品本身复杂的形象体系是穿靴带帽式的理论评价所无法涵盖的。
    以天理和人欲矛盾为主题的作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比比皆是。对其封建性的研究多立论于天理的荒谬,人欲的淫乱只为其佐证。其思维定势是:群体如何实现对个体的凌驾?而较少取道反轨来考虑:个体是如何凝聚成群体的?《石点头》不愧为一部能为后人提供多种研究蹊径的作品,它以大量人物内心独自的细致铺写取胜,为我们启开了一扇窗户。使我们能穿过作者用陈腐说教布下的迷阵,探索为不合理的社会所孕育的畸形儿们的心灵奥秘。
    人欲是什么?即人的本能追求和种种复杂的愿望。心理学这样定义:"人是一个丰富多彩的能量系统。""倾向于随时满足自己最热衷的愿望以缓解自己最强烈的紧张。""人类最强烈的驱力是创造性驱力和破坏性驱力。""前者是保存种族生命愿望的能量,后者是有助于反抗顽敌、保全个人的一种死亡愿望的能量。"然而,人并非单纯是生理学意义上的动物,在文明社会的历史画廊里,人又是用一块块理智、道德、良心的彩石装饰起来的镶嵌画面。
    因此,在正常安定的环境中,人的本能尤其是毁灭性欲力并无从表现,只有在生活的危急关头,才有机会暴露。《石点头》便是以生活在泥潭里的芸芸众生为主角的作品,在赢弱的、控制失调的大舞台上,灾害遍地、战乱频仍、贪官污吏、恶霸盗贼、牙婆人贩充斥其间。而更多的则是内心痛苦的"淫妇"、胆小如鼠的市侩、仕途无望的知识分子、狭隘浅薄的家长、杀身成仁的节妇烈女……站在同一块倾斜的大地上,人人自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恐惧惶惑,连做了鬼都无法超脱。在这个笼罩着"世事残酷"阴影的艺术氛围里,不幸的人们均有自己个性的可悲宿命。为什么人欲会在天理的压迫下扭曲变形?这便是本文试图说明的问题。本文的思路出发于"人本位",取向是由个体、个性、微观导向群体、共性和宏观。幸而心理学行为分析的原理已为我们架起了一座通向未知的桥梁。

     (1)行孝者的天伦

    孝为人伦之首,这是道德家所极力推崇的。《王本立天涯求父》中的王原可谓一个执着追求的典范。为了寻找父亲,他飘流十二年,衣单食缺,骨瘦如柴,毫不后悔。他的至诚终于以使父亲回心转意为标志而修成了道德的正果。但是,漫长的十二年所加在其母亲和妻子身上的折磨却是不能一笔抹消的。他的天伦和孝行实相背反。其一:羊跪乳,乌反哺。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教他读书识礼,为他成家立业。大恩点滴未报,他却不顾母亲的忧心,重蹈父亲的故辙,使母亲在不幸的人生旅途上第二次陷入绝望。其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逃遁他乡时不仅把支撑门户的担子卸在母亲肩上,而且把接替香火的重任也交给母亲。母亲好容易盼到儿子长成,眼见着能娶妻生子,以践夫约。可王原对妻子毫无感情,新婚三天,并未曾同房,使母亲以为补偿的愿望又一次落空。王原抛却感情盛笃的母亲,去茫茫人海中寻找从未谋面的父亲,说明王原的目标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理念的化身,即一个主观意识上的形象。这与封建教义的驯化显然有矛盾。驱使他寻父的本能动机是什么?一、幼年未竟的事物。王珣的当年出走原为苛捐重税所逼,但一旦尝到逍遥法外的乐趣后,便不再返回故里。王原从小最关心的莫过于这件奇怪的事了:"人家有娘,定有爹,我家爹怎么不见?"当王原稍懂事后,奇怪变成了推论:"天下没有无父的儿子,我又不是天上东方朔,空桑中的大禹圣人。"待到念书识理,他的自责心更油然而生:"我已一十四岁,吃饭也知饥饱,穿衣也知寒暖……终日讲论孝悌忠信,怎的一个父亲却生不识面,死不知其处……"伴随着他的长成,对父亲的思念渐渐到了入魔的境地。试想,假使他幼年享受过父爱,对一个实实在在有缺点又有优点的父亲有所体会的话,他的遗憾、失望、焦虑就不会这样不可缓解,以致铸成一个虚幻的人生目标,使自己裹挟到更为不安定的流浪大军中去。二、自悲情结。"以身体或心理明显缺陷为核心引起的自卑感觉,会引起从权力和威望方面得到补偿的愿望。因此促使自己的劣势功能超常发展,以将个人提高到优越的社会地位上"。王原善解诗书,为人夸赞,却因为没有父亲不能实践孝悌的君子之行,自觉矮人一头。因此他以坚强的意志力做出一番寻父壮举,终于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博得了社会的承认。三、恋母情结。王原的恋父似乎与恋母矛盾,其实是一种行为变态。首先来自想帮助母亲得到幸福的潜意识。在封建社会里,夫死从子。张氏自丈夫走后已把爱全部倾注到儿子身上。王原的出走既带着一种深思熟虑般的家长意味,又表现出把母亲置于自己保护下的男子汉气概。在飘流途中,他为母亲难过:"孟子葬母备极衣衾棺木之美,则其平时奉养可知,吾母吃了千辛万苦,为子未曾奉养一日……"因此更坚定了寻父信念,他的心灵深处是希望母亲的悬望有所结果。其次是性力的转移。无论是俄狄浦斯情结还是埃烈克特拉情结,都是在儿童与双亲固有的协和关系遭到破坏后发生的。女孩的恋父是因为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淡化了她对同性的兴趣;而男孩的恋母和憎父却是因为父亲分享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王原的情况与女孩相似,因为缺少父爱才执着索求。当父亲不肯与他同归时,他竟把头磕出血来,这时的爱已转化成恨,其表现是破坏力导向自身。所以王原与母亲的分离实则接近;与父亲的接近掩盖着分离。
    人对事物感知的依据往往不是事物的本来面貌,而且是自己的心象。司礼监李太监的寻母便是王原寻父的观照。李太监自幼入宫,发达后想尽孝子之心。派人从家乡把老母找来后,却因生母貌似贫婆拒不相认,弃在街头。又寻来一个"人材出众",早年当过妓女的假娘隆厚奉养。这种与大忤大逆同位的假仁假义撕下了封建孝行的伪装。也说明符合封建伦理的人格常处在与原我意识即人的天性相悖的境地中。在李太监表现为被虚荣心所惨假、被势利眼所扭曲的"人子之道";在王原则表现为以实现信仰及维护自我形象的理想所做出的牺牲和努力。

    (2)"被剥夺者"的剥夺

    一个成年人的我欲与现实相脱离,便会导致病态人格。甚至被人们称为非生理意义上的"精神病"。《感恩鬼三古传题旨》和《贪婪汉六院卖风流》中都有这样的"病人"。
    宋徽宗年间瑞州人郑无同演出的是一场我欲得不到满足便企图去剥夺别人幸福的闹剧。善门弟子仰邻瞻为避社会动乱,寄居在报恩寺攻读。他做学问坚信"有德者天必有报,有学者天又惜其苦心。"谁知就在他躬身君子之行时,当朝贡举官龙图学士汪藻起早已把状元的桂冠私下许给了旧好郑无同。这一天,汪藻起约郑无同至报恩寺相会,将考试题旨透露给他,不料隔墙有耳,被停在寺廊下棺材里的女鬼伊小组窃得机关,托梦告诉给仰邻瞻。结果"十年窗下,铁砚磨穿"的仰邻瞻一举中魁,而"根器浅薄,禀性又懒惰"的郑无同却名落孙山。眼见到嘴里的肥肉被别人刁去,郑无同气得肝郁火旺,义愤填膺。对高中的仰邻瞻他先是装疯卖傻、胡搅蛮缠,继而又在报恩寺内大打出手,并上奏诬陷仰邻瞻,结果却被皇上发配治罪,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郑无同的忌妒和疯狂产生于一种被剥夺感。一个人取得成功的机会越多,他的相对剥夺感就越强。人类的需要遵循着这样的程式:未拥有某物时欲求占有某物;当得不到占有时便会与自己有共通之处的人攀比;当他的意念又与现实相脱离时,就会产生一种"病态",即在幻想中将自己拥有的某物合法化。病态的需求有其两重性:一方面是理所当然占有某物的权利感;另一方面却又缺乏对不能拥有某物的自我谴责之心。这种人往往把自己的不成功归于外部,对自身缺点毫不察觉。于是,迁怒于他人或社会。
    吾爱陶又是一例。这个"衣冠中的强盗","纱帽下的窃贼"刚入贡举便以借盘缠之名搜刮乡亲。做了税务官后更是雁过拔毛,鸡过留蛋。无论旱路水路的旅客、商人都要给他留下买路钱。假如官司犯在他手上,必让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邻居王大郎一家被他诬为盗贼,严刑拷打,几天之内连害七命。正是因为他劣迹昭彰,引起公愤,才被罢官削职。但是这个过去连跳骚腿上都要劈下肉来的贪官污吏,是绝不肯就此洗心革面的,又开了妓院。他的算计可谓无耻之尤:"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声色之乐……若娶姬妾……必大笔钱财……不如做门户生涯,自己乘闲便可取乐……夜夜生利、日日嫌钱,落得风流快活。"然而,最终他只落得个不得好死。
    吾"剥皮"的歇斯底里起源于一种自恋。他幼年生长的环境是一个山川险阻、人烟稀少从未出过秀才的小村子,他是破天荒第一个,这使他产生出唯我独尊;小地方闭塞,乡邻受了他的欺压无处告状,这又助长了他的肆虐;邻里恨他入骨,每逢他乡试入场便云集庙祠祷告他榜上无名,这使他在人群中被独立隔绝,既不能爱人又不能被爱。他的性力情感只能转向自身。自恋主义一般是以得到周围人的承认以满足自尊心为附加条件的。而他从来都是对别人掠夺的多给予的少。他索取不到周围人的承认,便转移目标,将索取感情替换成索取财富以得到满足。他确实能够满足,因为他的自尊心已毁于天良的泯灭。他的超我发育受到阻碍,自我又缺乏监察能力,原我中的贪欲便无忌地释放出来。

    (3)"失落者"的补偿

    人的根本问题是寻求阻力最小的缓解紧张的方式。而人怎样控制感情的的发泄,才不致于过惊涛骇浪般的日子?《郭挺之榜前认子》、《玉萧女再世玉环缘》、《唐玄宗恩赐纩衣缘》告诉我们三种途径。
    中国人"官崇拜"的心理莫过于对官的追求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因为读书可以做官。多少有志男儿不惜别妻离子以实现这件人生最光彩的事。可是官位有限,多数人是无法如愿的。郭挺之体貌丰洁,家道充足,却年年考场失利,三十多岁了仍是秀才一名,气恼之下,将纸笔尽焚,游居在亲戚家中。韦皋亦是一个意气超迈的伟丈夫,无奈心性虽高,官运不通,为当西川节度使的岳父所瞧不起,也负气出走,借读在好友的后园。所不同的是:十数年后,韦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坐到西川节度使的交椅;郭挺之虽未做官,却意外地得了一个金榜题名的儿子。在漫长的人生蹉跎中,他们是怎样缓解紧张和焦虑的?郭挺之多年客居广东,谈了仕进之心,却以君子之态大做仗义输财的好事。他无意中救了因欠朝廷钱粮而被索问的米老汉和女儿青姐,父女俩感恩戴德,青姐自愿到郭挺之身边为妾。郭挺之对她既有"侧隐之心"又有"善恶之心",以礼相待,十分恩爱。谁知青姐日后为他生子,金榜高中,满足了他早年没有实现的做官以光宗耀祖的愿望。郭挺之自我理想圆满实现,是以一种性力置换了正确目标的间接方式出现的。而韦皋的情况则属于性力置换了恰当的对象。韦皋出游出也有一番艳遇。但他虽与婢女玉萧两情绸缪,却仍然志在功名。"连结发妻子尚不相顾",何况一个婢女?他与玉萧约为七年相遇,结果十年后才归,玉萧已殉情而死。他求仕的愿望因其目的实现而得到缓解,而对玉萧的怀恋却上升为首要的焦虑,无论请名僧超度亡魂,还是听朋友宽慰,均无法抚平他失恋的创伤。直到二十年后,有人又送了一个与玉萧面貌酷似的歌女,才迅速填补了玉萧留在韦皋思想上的真空。韦皋恋爱的异性对象的转换,其实是一种意象的失恋和热恋。
    性力的置换有时还表现为取代原先生物性的目标和对象。这种升华作用有助于人生更加接近崇高境地。宫女姚夫人自幼入宫,却从未蒙幸,只能在梦中憧憬幸福生活,度日如年,她怀春的愿望无从排遣。正当这时,唐玄宗命宫女们为前方军士缝制冬衣,姚夫人便把满腔的感情转移到手中的征衣上,并题诗一首缝于衣内。只希望前方将士能收到她物化了的感情--诗作和衣服,告慰自己寂寞的灵魂。在这里,她用精神的意象置换了谈情说爱的刺激以得到满足。就象但丁曾创作精神爱人比阿特里斯那样,既以想象的人和物取代了未能找到的一位活着的女人,又以灼热的创作感情取代了强烈的爱情。

     (4)失节者的操守

    《石点头》中唯一的才子佳人故事是《莽书生强图鸳侣》。在一个春日,员外小姐紫英去文昌庙为母亲烧香还愿,被会试举人莫谁何撞见,一腔爱怜,遂起"勾搭"之心。经过一系列想方设法的拦截纠缠,莫谁何终遂其愿,俩人成就好事,双双私奔而去。
    人是怎样做出一个决定的?一靠思维,即理智地考虑各种可能性,权衡轻重,按照现实性原则作出决定。二靠无意识力量的帮助,即在情绪激动时轻率地作出决定,不考虑后果。紫英是一个知书识礼、家教甚严的大家闺秀。她的良知与本性自始至终发生着尖锐冲突。起初,她每作一个决定都企图使自己行为规范化。她呵斥莫谁何,责怪丫环莲英。对约会时而推却时而敷衍,以自我意识中的"文饰作用"企图让自己和别人相信自己的清白。可是在潜意识中,她却为莫谁何的风流乍惊乍喜,无情有情,欲进辄止。当莫谁何强行潜入她的房中,她:"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来,名声不好;欲待不出去,又恐执了绫帕为证,果然放刁撒泼,名声也不好。"吓得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日夜忧心,唯恐败露。贞操的愿望和情欲的愿望同时驱向不同的方向,使她无所适从,十分难受,理智的大堤终于崩溃,爱情获得全胜。在感情的驱使下做出了离家私奔的决定。
    《瞿凤奴情愆死盖》写得却是生死不渝的爱情被封建礼教虐杀的故事。瞿凤奴的爱情自诞生至夭折,受尽了恶势力暴风雨的吹打。来自母亲方氏的是亵渎;方氏把女儿嫁给刘三,原是以自己既充当岳母又充当情人为前提的。来自族长、"嗣子"的是摧残;因为她的招婿构成了对族人财产的威胁,他们便强行拆散她的婚姻,将她另嫁。来自张监生的是虐杀;因为她的倔强,誓死不从,使张监生大为恼火,遂施在非人的待遇。来自丈夫刘三的则是不负责任;刘三是她意想中的理想的爱人,却害怕与她生死相伴,使她"不事二夫"的超我理想全面破灭。凤奴的心理行为十分复杂,有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意象的不可更改。有些千篇一律的意象在人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如果有人提出异义,势必被嗤之以鼻。封建的妇女贞烈观在凤奴的脑中即是一成不变的永恒真理。她生性幽静,足不出户,听从母亲的婚嫁安排,一来为一床锦被遮盖母亲丑事;二来为完成自己明媒正娶从一而终的人生大事。然而年幼和社会经验的不足都使她无法适应复杂的外界环境。当她得知孙三的真面目和自己婚姻的非法性后,仍然顽强地维持原来的看法不变,以致于思想负荷过大,生起病来。二是强迫性神经官能症行为。凤奴被判改嫁后,悲痛欲绝,将内衣密密缝结,以维护尊严。再嫁之夜她面壁独坐;对张监生的探病她蒙被不睬;而对囚禁的凄苦她毫无悔意;对婆婆的开导她充耳不闻;她将丫环春来送的东西从窗户里扔出;母亲的劝说更使她怒不可遏,旋即悬梁自尽,以表心迹。她自始至终都强迫自己重复着一种行为:坚定抵抗任何瓦解自己意志以破坏自己贞操的企图。三是自虐情结。精神病学家认为:当客观使原我紧张增加(愤恨和性力冲动增加);超我的严格程度增加(犯罪感);储存能力减弱(躯体疾病)或缺乏健康的表达方式,都可以诱发精神崩溃。瞿凤奴自杀的悲剧是最好映证。

     (5)无辜者的"罪过"

    "罪过"的含义可以这样概括:个人没有内疚感,但罪过引起的内向性毁灭力紧张产生不满,表现出应"惩罚"的要求。这种要求未得到满足将持续多年,导致大量紧张堆积,直至个人陷入重重困难之中。赎罪方式之离奇莫过于《江都市孝妇屠身》中的宗二娘。中国妇女受封建道德浸染和宗教迷信的麻痹,常会无缘无故的产生罪过感。她们的罪过是"原罪"(类似西方宗教的说法),根源于她们作人的地位,即"非人"。古来便有妻子为丈夫割股疗病;小妾为军士杀身烹羹的事。宗二娘又是一个牺牲品。唐朝末年兵火不息,连年欠收,百姓吃光了树皮草根,便开始把虎视眈眈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同胞。小商人周迪和妻子被偷得精光,进不能收回欠款,退不能奉养老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愁苦交加。此时,扬州城里父子、兄弟、夫妻互相鬻卖,煮来为食的事已不足为怪。二娘便瞒着丈夫自卖自身,将血肉之躯剁断在屠户的肉台盘上。换来了四串卖身钱与丈夫作回家的盘缠、养母的费用。
    二娘生性开朗,贤惠大度,但内心并不是"静穆"的,这可从她献身前与周迪的一场口角中窥出端倪。在她心灵深处埋着两种愧疚:一是人到中年却未有子息,不能为周家传宗接代;二是婆婆求孙心切,安排她与周迪双双出外,自己却孤独无依,老无所靠。作为一个妇女,丈夫和父母的利益就是自己的全部利益,既不能生子又不能行孝,如同橄榄两头不落实,自己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幸而好个残酷的哀鸿四野的社会给她提供了一个以残忍的方式来报效丈夫和婆婆的机会。在人的意识中深藏着三种观念:个人存在的永生性、个人魅力的不可抗拒性、个人思想感情的万能性,与此对应的观念是:死亡的威胁、产生缺陷的威胁、无力应付环境的威胁。因为深受儒释道思想的奴化,宗二娘对死亡威胁的忧心已被因果轮回的迷信所超脱;而后两种威胁却兵临城下。于是,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条突围之路。
    与宗二娘的"静穆"不同,《瞿凤奴情愆死盖》中孙三的自戮出自激烈的良心遣责。孙三与方氏一样,本是一种缺少羞耻心的人,偏偏遇上了凤奴这样的烈性女子。当他吃了官司后,立刻象缩头乌龟似地躲回了老家,见凤奴大怒,才前往作别。可是凤奴对他的态度却是"今虽未能以死相从……愿求彩线缝下左腑","非君手不解"。其悲哀恳切催人泪下,感人肺腑。使他大为震动,想自己"不过是市井俗子,何德何能,乃蒙如此爱重"。敬佩之余,深愧弗如。认真地思考起"教我何以报"的问题。当凤奴用绣带打成同心结相赠之时,他的悔恨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将"酒杯一掷,夺身而去。"当人们在厨房里找到他时,他已持刀将自己的生殖器割了下来,便在血泊之中。
    压迫孙三的罪孽感并不来自外界对他不道德行为的否定和谴责,而是来自凤奴的不幸所传达给他的一种情绪。使他看清了自己所回避的事实真象:自己除了声名狼藉外,并未有其他损失,而凤奴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和自己的替罪羊。凤奴的痛苦促使他审视了自己的全部行为,凤奴的深情厚义更使他痛恨自己的卑劣。产生了强烈的要求惩罚自己的愿望。追根溯源,当初若不是色胆包天勾搭方氏,也引不出凤奴下嫁的事;假如自己并无两度姻缘,也不会连累凤奴。"淫"是万恶之首,当他精神上的痛苦已大大超过了肉体上的痛苦时,于是手起刀落,刺向了自己意念中的敌人……

     (6)歼仇者的暴力

    人类的敌视和仇恨和感情是由破坏性的能量激发出来的。这种攻击力的严重后果:指向自己导致自杀,指向他人产生谋杀。善良人们的毁灭欲力促使人避开敌人而逃逸;主动性的毁灭欲力则鼓励人以战力驱逐对方。《王孺人离合团圆梦》中乔氏的抗敌斗争类似前者;而《侯官县烈女歼敌》中申图希光的锄奸暴当属后者。
    南宋秀才王从事携妻从汴梁避战乱到了临安,谁知乔氏的美貌被奸人赵成看中,掠劫家中,从此与丈夫失散。乔氏求生不成,求死不能,又吵又骂,甚至用头上的簪子将赵成右眼戳瞎。赵成遂将她转卖给西安县知县王从古。乔氏在王府中为妾,度过了二年光阴。
    乔氏的先前贞烈而后顺从,均是逆境中万般无奈的选择。她想:"到此地步,只得忍辱偷生,将计就计,嫁这客人,先脱离此处,方好作报仇的地步。"她的失节确为一种避开正面攻势,保护自身的举动。而毁灭欲力的内移却使她终日愁肠满结,郁郁不乐。幸而她作了一个医治感情创伤和精神痛苦的"团鱼梦":一只大团鱼爬到身边;她把与丈夫的定情之物金簪子扔在团鱼旁,却倏忽不见了踪影;她举刀欲砍团鱼,团鱼竟开口说话:"不要爱惜我……不要怀念簪子……不要想着丈夫……"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梦是幻想实现某种愿望来满足原我紧张的一种形式。乔氏的梦即是在复仇的愿望无从实现,内心的苦闷无人诉说的情况下,被积压在原我意识中的愿望以乔装打扮的面貌出现的形式。梦的任务是利用画面来表示复杂的感情,释梦是通向梦者无意识愿望的康庄大道。分析乔氏中的"角色反串"和"象征性伪装"可以理出三种成份:簪子的遗失是一种象征,表达了乔氏担心与丈夫关系断绝以及对自己失节再嫁的愧疚;刀砍团鱼却被咬手,疼痛难忍又象征着乔氏痛苦煎熬的心境和处境;团鱼说人话则表达了乔氏希望有一灵物为自己的未来验兆,这个兆头可能是正性的,即能与丈夫团圆;也可能是负性的,即与丈夫不得团聚。团鱼是她丈夫最爱吃、自己常烹煮的东西,出现在梦境中做为愿望的角色再自然不过。"团鱼梦"道出了两个使她不安的潜意识:什么时候才能重为丈夫烹调团鱼呢?莫非因为前日的杀生才有今天夫妻离散的报应吗?这是她最害怕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在《石点头》和其它许多小说、戏曲篇目中,梦境不乏其数;但多数是鬼神显灵的套子,有的与情节游离,完全是随意杜撰,经不起推敲。而"团鱼梦"却有现实依据,符合逻辑,是心理描写的成功之例。
    《侯官县烈女歼仇》是一篇最充分体现毁灭欲力的故事。它的出众在于作为高潮的铺垫,写出诸多引起人感觉"分离"的情绪。如忌妒、不满、争吵、讽刺、怀恨、愤怒等。宋代士人董昌父母早丧,和继母一起生活,可是继母徐氏"贪食性懒,不肯勤劳作家,因此董昌外貌虽似继母看待,心中却不睦。"董昌娶亲时,徐氏就因其礼数未到,而怀恨在心。后对小两口的亲热更为忌妒,常常寻错挑事,大骂大闹。有一日徐氏又与董昌口角,碰到专会挑拨,与人拉纤的姚二妈前来串门,使他们的吵架发展成白热化。董昌气愤中失手打了姚二妈两个耳光,惹下大祸。姚二妈遂勾结奸人方六一设下圈套,将董昌陷入狱,最后屈死。姚二妈报了两耳光之辱,方六一也达到了霸占申图希光的目的。然而,申图娘子却不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她决心为夫复仇。就在洞房花烛夜的晚上,她挺而走险,杀死了方六一及姚二妈,制造了一起血案。
    董昌家祸从天降,客观上因为社会风气的恶劣,黑暗势力的公行。徐氏的蛮横和狭隘使人无法相处,董昌的不甚恭敬更增加了感情的恶化;姚二妈的谗言和帮闲使人生厌,董昌对她的惩罚又使邻里关系激化;方六一的阴险歹毒导致朋友反目。申图娘子当丈夫入狱时她只把心思用在营救上,丈夫被刑后,她才弄清事情的真象,对丈夫的爱转换成对仇人刻骨的恨。父亲、哥哥均出门远游去了,表姐、姐夫又因送信的仆人逃走而未有回音。所有感情的、责任的、家庭利益的、社会公理的担子都挑在了她一人肩上。在这种情况下,她唯一可以歼仇的方式便是亲手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敌人。毁灭欲力一旦变成暴力行为,必定是失去理智的反常的。申图娘子杀了方六一等五个人,将仇人的头祭在丈夫坟上,自己也悬梁自尽。当徐氏得知后恐惧之极竟也跌倒死去。毁灭欲力的释放所造成的这一冤冤相报的悲剧,使八人丧生。紧张的人际关系带来了人与人的各种争端;升级必定加剧社会的动荡;而政治斗争的激化必将危及现行统治;黎明曙光的来临还会很远吗?
    作为传世之作,《石点头》是一本研究封建社会人性的极好参考书。这恐怕是它本身所具有的认识价值的又一种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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