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部大书 --感受钟敬文 

◇薛智

    

      北京师范大学西北角的一栋小红楼里,住着一位世纪寿星。他,就是钟敬文教授。

  在中国教育界、文学界、学术界,特别是民间文学、民俗学界,提起钟敬文恐怕是无人不晓的。他今年已是九十七岁高龄,不仅没有一般老年人那种弯腰弓背、步履蹒跚、思维迟缓、语言障碍等等症状,而且依然正常地坚守在教学和科研第一线,亲自带研究生(博士、博士後),亲自讲课,亲自写文章,去年年末还刚刚出版了他主编的《民俗学概论》,前不久召开的全国民俗学会会员代表大会上,人们依然将他推选为学会理事长。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和钟老初识是在1983年,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1993年暑假,还曾有缘与他一起小住数日,朝夕相处,有过多次坦诚恳谈。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一生是一部大书。这书,有的地方写着文字,有的地方一片空茫,那是一部需要用心智去读去悟的包涵了有形和无形的"活书"。

  钟老自幼爱书,这种爱好,似乎与生俱来,如醉如痴。还在童年的时候,买书就成为他的一种生命追求,他感到一踏进书店,"精神就像飞升起去了"。後来进了城市,他视购书为"仅有的欢乐"。在杭州期间,每个月差不多把收入的十分之七送进了书铺。哪间铺子里有些什麽书,哪间铺子里的书便宜,哪位老板有什麽特别的脾气等等,他都了如指掌。即使在日本求学时,也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消磨在书铺街及夜市上。他说,"买书是一种痴情的欲望。它不知底止。得到一部又想两部,得着这一批,又想着那一批"。为此,他饱经了购得好书的欣喜,与渴望已久的好书失之交臂的懊恼,发现上当之後的惋惜,以及书多的累赘,失书的心绞鼻酸……苦辣酸甜的种种体验。这种购书习惯,一直保持到近90岁。有一回,他对我说,"现在年纪大了,一个人不太方便,恐怕此乐不可再得矣!"那语气,幽默中又带几分感伤。我忙指着满屋子的书对他说:钟老,其实您并没有离开书店,您这里的书品类比书店里还要多,不仅有大陆的、港台的,还有来自日本、韩国、美国等许多其他国家的呢。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书籍给了他丰富的知识,但要转化为自己的成就,还需要付出巨大的智慧和辛劳。钟老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青年时代他曾酷爱文学,尤其是散文创作,出手不凡。郁达夫称赞他的作品"清朗绝俗,可以继周作人、冰心的後武"。他本可以沿着这条道路继续攀登,然而却义无返顾地选择了民间文学、民俗学的方向,数十年如一日,在中国学林独树一帜,成为此界公认的泰斗大师。

  我一向认为,一个人立志固然不易,但守恒尤其困难,曾多次探问老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秘密。

  老人的回答是六个字:敢舍弃,有毅力。

  他所说的敢舍弃,大概有三层意思。一是要敢于舍弃对生活享乐过多的追求,以免去物质之累;二是要敢于舍去对功名利禄、个人得失的追求,以免去心理之累;三是要敢于限制自己的其他爱好,以免去精神之累。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把有限的智力和精力集中到主攻方向上。他强调,任何一项事业都不会一帆风顺的,总是要碰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有些困难来得很突然,持续时间又很长,例如文化大革命,从一张大字报开始,一下子搞了十年,那简直是谁也没法子预料的。这就需要有毅力。正是依靠了这种毅力,钟老即使在身陷右派的恶劣环境中,依然在苦难的夹缝中偷偷地进行中国近代民间文艺学史的研究,填补了这一领域的空白。老人的体会是:"困难时期如果顶不住,坚持不下来,到後来是要後悔的。"

  进入历史新时期,面对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烂摊子,老人以七十六岁高龄向学界宣布:"老牛破车,还要赶路!"这一时期,他发表了许多旧体诗词,其中一些抒怀名句实在令人感动:  "争分夺秒余生事,宁用回头叹逝川?"  "老怀不作消沉想,禹城春光此日多。"  "舍得将身作泥土,春风酬尔绿阴圆。"  "遥瞩前程红似火,拼同年少竟先鞭。"  "今日重来头已白,骋霜蹄,肯让追风骥?"  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面跑遍大江南北,推动民间文学、民俗学队伍的组织机构建设,一面亲自主持进修班、讲习班、研讨班,培养教学和研究人才,同时又奋力著书立说,发表论文四五十篇,出版《民间文艺谈薮》、《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下)〈〈新的驿程〉〉〈〈钟敬文学术论著自选集〉〉〈〈话说民间文化〉〉等重要文集多部。此外,还有大量散文和诗词作品。人们很难相信,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竟能完成如此繁重而艰巨的任务?然而钟老不仅很好地完成了,并且至今仍在乐此不疲地继续工作着。

  钟老的天性里有着很浓的诗人气质。他生命的深处始终涌动着热烈的情感,不止是深挚的爱心,甚至还保留着一片童真。这不衰的情感之流,充实着他的心灵,滋润着他的人生,更激发着他的灵感。

  在他心灵的一角,至今还珍藏着初恋的温馨记忆。那是二十年代的后期,他在广州有了第一次热恋,对象是一位南洋富家女子,是他在岭南大学的学生。不知为什麽,那女子後来不告而别,突然回南洋去了。他怅然若失,"爱而不见,搔头踟蹰","死既不得,生又不乐",陷于极度的愁寂与痛苦之中。

  一九二八年秋,他离穗赴杭时,正处在这种心境之中。海路十天,他每天不停地为他的繁君写着日述--诉说自己的挚念和凄切的相思;诉说梦中相见的温馨;告诉她,"我此刻什麽都不想起,我只眷念着你。"当年他的这篇《海行日述》曾经深深打动了无数青年的心。那时,失恋的寂寞和痛苦久久地折磨着他,直到遇上陈秋帆女士,欢乐和幸福才重新浮上他的心头。从此,他们共同东渡,西行,南下,北上,最终定居北京,相亲相爱几十年。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忘记初恋之情。六十多年後,一九八九年,老人再去广州时,依然梦牵魂绕。他默默重访繁君当年的寓所,但见楼栏依旧,不觉情思如潮,口占一绝:当年步履常临地/今望楼栏恍昔时 /万里椰乡知道否/有人为念鬓边丝。真是刻骨铭心!难怪近年他常对人说:最初的恋是最顽固的恋。  他把爱情看得很重很重。他是用真情和生命去爱的。惟其如此,他的生命之流,才在爱的深度体验中,变的更加激越,色彩斑斓。

  钟老有许多好朋友,如聂甘弩、夏衍、黄药眠、黄苗子、启功、周巍峙、黄秋耘、王蒙,等等。他同样把爱心无私地奉献给他们,留下许多文坛佳话。

  在这些朋友中,走动最勤的,是同住北师大的启功。启老小他一旬,两人一个笔走龙蛇笑古今,一个亲勤勤恳恳著宏文,风格迥异,却心会神通,相交之深到了很随便的地步。稍有空闲,钟老喜欢到启老家坐坐聊聊。有一回,他开玩笑地对启老说:你字写得好,我当你的学生吧!启老不动声色,回敬道:我的水平只能教你的学生。一言一对,轻松诙谐。有时他兴致勃勃地带上自己的诗词新作去请启老指点。一次,启老认真地替他改了两个字,老人家非常高兴,称启老为二字师。

  启老也经常想着钟老,每次出国带回的礼品都少不了他一份。一次从日本回来,他送给钟老一只包装精致的小纸箱。打开一看,纸箱里面套纸箱,纸箱里面又套纸包,剥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出场的是一个很小的"美人",令人忍俊不禁。

  钟老九十寿辰时,启老送礼一千圆。钟老当即转献民间文化事业,并赋诗抒怀:千金为寿古曾闻 /岂意殊仪及我身/愿化青蚨为雨露/遍荣花卉搏芳馨。他说,启先生为人肯于奉献,没有私心,他捐赠给学校的款物,总值超过百万元,非常值得敬重。

  在生活领域老人主张淡泊。他非常反感学者的贪。聊天中他曾很带感情地对我说:一个人如果名、利、烟、酒、色,五贪俱全,怎么还能搞学问呢?又说,人也不可太精明,倘若对个人的利害得失斤斤计较,不仅会沦为庸俗之辈,成不了大格局,而且必将劳心分神,到头来为精明所累。

  这些年来,钟老的形象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我也反复地去读他,悟他。我以为,钟老的人生对人们如何争取事业成功、健康长寿,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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