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章选读 7

 

    

论中国积弱由于防弊
(1896年10月27日)

□梁启超

     先王之为天下也公,故务治事;后世之为天下也私,故各防弊。务治事者,虽不免 小弊,而利之所存,恒足以相掩;务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葺漏屋,愈葺愈漏,如补破衲,愈补愈破。务 治事者,用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务防弊者,用不得其人而弊滋多,即用得其人 而事亦不治。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则日密,政教则日夷,君权则日尊,国威则日 损。上自庶官,下自亿姓,游于文网之中,习焉安焉,驯焉扰焉,静而不能动,愚而不 能智。历代民贼,自谓得计,变本而加厉之?及其究也,有不受节制,出于所防之外者 二事:曰彝狄,曰流寇。二者一起,如汤沃雪,遂以灭亡。于是昔之所以防人者,则适 足为自敝之具而已。

    梁启超曰:吾尝读史鉴古今成败兴废之迹,未尝不悁悁而悲也。古者长官有佐无贰, 所以尽其权,专其责,易于考绩。(《王制》、《公羊传》、《春秋繁露》所述官制, 莫不皆然,独《周礼》言建其正,立其贰,故既有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 空,复有小宰、小司徒、小宗伯、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凡正皆卿一人,凡贰皆中 大夫二人,此今制一尚书、两侍郎之所自出。《周礼》伪书,误尽万世者也。)汉世九 卿,尚沿斯制。(汉、晋间太常等尚无少卿,后魏太和十五年始有之。)后世惧一部之 事,一人独专其权也,于是既有尚书,复有侍郎,重以管部,计一部而长官七人,人人 无权,人人无责。防之诚密矣,然不相掣肘,即相推诿,无一事能举也。古者大国百里, 小国五十,各亲其民,而上统于天子,诸侯所治之地,犹今之县令而已。汉世犹以郡领 县,而郡守则直达天子。后世惧亲民之官权力过重也,于是为监司以防之;又虑监司之 专权也,为巡抚、巡按等以防之;又虑抚、按之专权也,为节制、总督以防之。防之诚 密矣,然而守令竭其心力以奉长官,犹惧不得当,无暇及民事也;朘万姓脂膏,为长官 苞苴,虽厉民而位则固也。古者任官,各举其所知,内不避亲,外不避仇。汉、魏之间, 尚存此意,故左雄在尚书,而天下号得人;毛玠、崔琰为东曹掾,而士皆砥砺名节。后 世虑选人之请托,铨部之徇私也,于是崔亮、裴光庭定为年劳资格之法,孙丕扬定为掣 签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而奇才不能进,庸才不能退,则考绩废也;不为人择地,不为 地择人,则吏治隳也。古者乡官,悉用乡人,(《周礼》、《管子》、《国语》具详 之。)汉世掾尉,皆土著为之,(《京房传》:房为魏郡太守,自请得除用他郡人,可 知汉时掾属无不用本郡人者,房之此请,乃是破格。)盖使耳目相近,督察易力。后世 虑其舞弊也,于是隋文革选,尽用他郡,然犹南人选南,北人选北。(宋政和六年诏, 知县注选,虽甚远,无过三十驿。三十驿者,九百里也。)明之君相,以为未足,于是 创南北互选之法。防之诚密矣,然赴任之人,动数千里,必须举债,方可到官,非贪污 无以自存也。土风不谙,语言难晓,政权所寄,多在猾胥,而官为缀旒也。古者公卿, 自置室老,汉世三府,开阁辟士,九卿三辅郡国,咸自署吏,(顾氏《日知录》云:鲍 宣为豫州牧,郭钦奏其举错烦苛,代二千石署吏。是知署吏乃二千石之职,州牧代之, 尚为烦苛。今以天子而代之宜乎?事烦而职不举。)所以臂指相使,情义相通。后世虑 其植党市恩也,于是一命以上,皆由吏部。防之诚密矣,然长佐不习,耳目不真,或长 官有善政,而末由奉行,或小吏有异才,而不能自见也。古者用人皆久于其任,封建世 卿无论矣,自余庶官,或一职而终身任之,且长子孙焉。

     爰及汉世,犹存此意,故守令称职者,玺书褒勉,或累秩至九卿,终不迁其位,盖 使习其地,因以竟其功。后世恐其久而弊生也,于是定为几年一任之法,又数数迁调, 宜南者使之居北,知礼者使之掌刑。防之诚密矣,然或欲举一事,未竟而去官,则其事 废也;每易一任,必经营有年,乃更举一事,事未竟而去如初,故人人不能任事。而其 盘踞不去,世其业者,乃在胥吏,则吏有权而官无权也。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庶人,汉 世亦有议郎、议大夫、博士、议曹,不属事,不直事,以下士而议国政,(余别有《古 议院考》。)所以通下情,固邦本。后世恐民之讪已也,蔑其制,废其官。防之诚密矣, 然上下隔绝,民气散耎,外患一至,莫能为救也。古者三公坐而论道,其权重大,其体 尊严。(三公者一相、二伯。)汉制丞相用人行政,无所不统,盖君则世及,而相则传 贤,以相行政,所以救家天下之穷也。后世恐其专权敌君也,渐收其权归之尚书,渐收 而归之中书,而归之侍中,而归之内阁;渐易其名为尚书令,为侍中,为左右仆射,中 书侍郎,门下侍郎,为平章政事同三品,为大学士;渐增其员为二人,为四人,乃至十 人;渐建其贰为同平章事,参知政事,为协办大学士。其位日卑,其权日分,于是宰相 遂为天子私人。防之诚密矣,然政无所出,具官盈廷,徒供画诺,推诿延阁,百事丛脞 也。古者科举皆出学校,教之则为师,官之则为君,汉、晋以降,犹采虚望。后世虑士 之沽名,官之徇私也,于是为帖括诗赋以锢之,浸假而锁院,而搜检,而糊名,而誊录, 而回避。若夫试官,固天子近侍亲信之臣,亲试于廷,然后出之者也,而使命一下,严 封其宅焉;所至,严封其寓焉;行也,严封其舟车焉,若槛重囚。防之诚密矣,然暗中 摸索,探筹赌戏,驱人于不学,导人以无耻,而关节请托之弊,卒未尝绝也。古之学者, 以文会友;师儒之官,以道得民。后世恐其聚众而持清议也,于是戒会党之名,严讲学 之禁。防之诚密矣,然而儒不谈道,独学孤陋,人才彫落,士气不昌,徒使无忌惮之小 人,借此名以陷君子,为一网打尽之计也。古者疑狱,泛与众共,悬法象魏,民悉读之, 盖使知而不犯,冤而得伸。后世恐其民这狡赖也,端坐堂皇以耸之,陈列榜杨以胁之。 防之诚密矣,然刁豪者益借此以吓小民,愿弱者每因此而戕身命,猾吏附会例案,上下 其手,冤气充塞,而莫能救正也。古者天子时巡,与国人交,君于其臣,贱亦答拜,汉 世丞相谒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郡县小吏,常得召见。后世恐天泽之分不严也, 九重深闭,非执政末由得见。防之诚密矣,然生长深宫,不闻外事,见贤士大夫之时少, 亲宦官宫妾之时多,则主德必昏也。上下睽孤,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也。凡百 庶政、罔不类是,虽更数仆,悉数为难。 悠悠二千岁,莽莽十数姓,谋谟之臣比肩,掌故之书充栋,要其立法之根,不出此 防弊之一心。谬种流传,遂成通理,以缜密安静为美德,以好事喜功为恶词,容容者有 功,嶢嶢者必缺,在官者以持禄保位为第一义,缀学者以束身自好为第一流。大本既拨, 末亦随之,故语以开铁路,必曰恐妨舟车之利也;语以兴机器,必曰恐夺小民之业也; 语以振商务,必曰恐坏淳朴之风也;语以设学会,必曰恐导标榜之习也;语以改科举, 必曰恐开躁进之门也;语以铸币楮,必曰恐蹈宋、元之辙也;语以采矿产,必曰恐为晚 明之续也;语以变武科,必曰恐民挟兵器以为乱也;语以轻刑律,必曰恐民藐法纪而滋 事也。坐此一念,百度不张。譬之忡病,自惊自怛,以废寝食;譬之痿病,不痛不痒, 僵卧床蓐,以待死期。岂不异哉!岂不伤哉!

     防弊之心乌乎起?曰:起于自私。请言公私之义。西方之言曰:人人有自主之权。 何谓自主之权?各尽其所当为之事,各得其所应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则天下平矣。 防弊者欲使治人者有权,而受治者无权,收人人自主之权,而归诸一人,故曰私。虽然, 权也者,兼事与利言之也。使以一人能任天下人所当为之事,则即以一人独享天下人所 当得之利,君子不以为泰也。先王知其不能也,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又曰: “君子有絜矩之道,言公之为美也。”地者积人而成,国者积权而立,故全权之国强, 缺权之国殃,无权之国亡。何谓全权?国人各行其固有之权;何谓缺权?国人有有权者, 有不能自有其权者;何谓无权?不知权之所在也。无权恶乎起?曰:始也,欲以一人而 夺众人之权,然众权之繁之大,非一人之智与力所能任也,既不能任,则其权将糜散堕 落,而终不能以自有。虽然,向者众人所失之权,其不能复得如故也,于是乎不知权之 所在。故防弊者,始于争权,终于让权。何谓让权?天下有事,上之天子,天子曰议以 闻,是让权于部院;部院议可,移文疆吏,是让权于督抚;督抚以颁于所属,是让权于 州县;州县以下于有司,是让权于吏胥。

     一部之事,尚、侍互让;一省之事,督抚互让;一君之事,君国民互让。争固不可 也,让亦不可也。争者损人之权,让者损已之权。争者半而让者半,是谓缺权;举国皆 让,是谓无权。夫自私之极,乃至无权。然则防弊何为乎?吾请以一言蔽之曰:因噎而 废食者必死,防弊而废事者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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